夜深了,娥眉残月乍然出现在东方。
谢流徽还在铜镜前坐着,高束起的发式已经解了一半,乌黑的发丝披在肩头,好似流光的锦缎。“哎——”谢流徽哀怨地叹道,旁边侍候着的乳母上前道:“夫人,还是先歇着吧。”谢流徽无助地看着乳母:“妈妈,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乳母也叹了一声:“是啊,夫人。”“可……”谢流徽欲言又止,拔下最后一根发簪,头发瀑布般地垂落下来。
乳母轻轻帮谢流徽拢着发丝,用犀牛角的梳子慢慢梳着,劝道:“往日夫人任性,那是夫妻间的事。三郎君是丈夫,自然要让着夫人。如今夫人在忠孝大事上任性,三郎君岂能不生气呢?”谢流徽不服气:“这如何是我任性?先尚书令是主上的宠臣,又是太子少傅。难得他器重郎君,先提拔为户曹属官,随后就推荐给随郡王做参军。先君平了荆州复郡王的谋反,恰是随郡王接管荆州,郎君的仕途正一帆风顺,可他……”
谢流徽想到这里不觉有了三分娇蛮之气,乳母摇摇头,道:“三郎君本是宗亲,要求功名,容易得很。难得他是个大孝子,重情义,这才是三郎君与一般男儿的不同,夫人理应体谅三郎君,大不该为这个惹得他不高兴。”“好啦!”谢流徽起身往床榻上去,“妈妈,我知道啦!”乳母温和地笑道:“夫人要是真把老奴的话听进去了,以后就要学着温顺乖巧些。”“可郎君,这一年多来待我越发薄凉了,就像那年……”谢流徽的声音不由哽咽。乳母安慰道:“只要夫人不再和三郎君任性置气,事事顺着三郎君,等先君的丧期一过,三郎君自然会回心转意的。”谢流徽轻轻一叹:“丧期,还有一年呢,太漫长了……”
正要睡下,长女璞玉走了进来。“母亲。”璞玉唤道,“母亲,我睡不着。”谢流徽忙招呼着将女儿揽进怀中,关切问道:“怎么睡不着了?如今天气暖了,晚间睡觉多舒服。”璞玉撅着嘴道:“母亲,我想见父亲。”谢流徽道:“父亲不是在灵堂上吗?”“嗯——”璞玉扭动着身子,“自父亲回来,就没出过灵堂。我去看他,他不是念经,就是打坐,也不和我说笑了,更别说抱丢丢了。”
谢流徽和乳母都笑了,乳母摸了摸璞玉的额头,道:“大女郎都快九岁了,还要玩抱丢丢不成?”璞玉撒娇道:“父亲一走就是两年,如今我都四年没有跟父亲玩过抱丢丢了。”谢流徽心头酸楚:丈夫重忠孝,妻女自然要受冷落了。可叹自己,嫁入南家快十年了,只生了三个女儿。眼看南练萧已是而立之年,纵然仕途顺坦,却没有个能继承家业的儿郎!想到这里,谢流徽不觉又有些欢喜欣慰:虽说如此,南练萧从未提出纳妾以承子嗣,这样的恩情,当今恐怕也没有几个丈夫能做到吧。
“父亲为祖父守孝,自然不能说笑玩耍。来,母亲和你抱丢丢吧。”谢流徽说着就抱起璞玉,欲要往空中抛去,却使不上劲,乳母吓得在旁劝道:“罢了,你们两个,谁也摔不得的。”窗外一声鸟啼,东方竟微微发白了。
廊檐下,婢女们都跪坐着打盹,南练萧的步履声惊醒了众人。“三郎君!”婢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三郎君竟然走出了灵堂。“夫人起了没有?”南练萧问道。婢女结巴着:“没,没有。奴婢这就去……”说着就推门进屋,向床榻上抱着璞玉打盹的谢流徽唤道:“夫人,三郎君来了!”
仿佛被雷电惊醒,谢流徽只觉得是在梦魇之中,还只是呆着。璞玉从谢流徽怀中跳出,飞奔着出去,一把抱住南练萧的腿:“父亲!”南练萧低头看女儿仰望的小脸,如初绽的花般娇嫩,伸手抱起,问道:“母亲起了吗?”“母亲就起了,父亲稍等会儿。”璞玉笑得甜美,张开短小的臂膀,呼喊着,“父亲,抱丢丢!”南练萧一笑,抱起璞玉往院中走去,将其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满院子都是小女孩尖细清脆的咯咯笑声。
镜台前的谢流徽止不住双手发抖,乳母却镇定地为她挽起头发,嘱咐道:“夫人不要慌,又不是新婚出嫁。夫人记住,一定要温顺些,凡事都听三郎君的。”谢流徽道:“我知道,我知道!妈妈,你快些,把那个金钗戴上——不不,先君丧期,不要带金银的,檀木的钗就行。”好容易收拾齐整,乳母走出门来,请道:“三郎君请。”南练萧放下璞玉:“去,把妹妹们都叫起来,一会儿堂前吃早饭。”璞玉飞奔而去,南练萧整整衣袍,走进内室。
夫妻二人恭敬地对拜行礼,谢流徽压抑着满怀的喜悦和好奇,静候南练萧开口。“我,准备随竟陵王出仕。”南练萧平静地道。谢流徽先是一愣,这是她两年来最想听到的一句话,这个凡事以礼仪情谊为先的君子丈夫终于开窍了!于是欢喜道:“既然郎君拿定了主意,妾,自然唯郎君是从。”南练萧点点头:“我已在先君灵前祭告,稍后去后堂见几位姨妈。劳你收拾出我的旧朝服,用过早饭,我便往竟陵王府去。”
谢流徽忙答应了,道:“郎君但放宽心,家中之事,妾自会尽心料理。”南练萧看谢流徽因欢喜而光彩熠熠的面庞,不知为何心里顿然轻松了一些,于是道:“另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此时的谢流徽对南练萧是无不听从的,只要君心似她心,还有什么不情愿呢?南练萧踌躇片刻,抬眼:“父亲大丧上我见五弟的三子正德很好,想过继为嗣。你,可答应?”
这件事确实不是谢流徽能预料到的,她愣了好一会儿。“过继子嗣?”谢流徽呢喃着,心中多少有些难过:若不是自己不能生养儿郎,南练萧何必要从别家过继呢。然而转念一想,将南正德过继到膝下,那就是谢流徽的儿子了,她便有了子嗣依靠。再者,南练萧宁愿过继兄弟之子也不想着纳妾生子,这不恰好证明了他对谢流徽的心意吗!
“好啊!这是好事啊!”乳母倒先高兴起来了,“三郎君这是为夫人着想!郎君后继有人,夫人也有了依靠,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南练萧向来敬重乳母,对其微笑示意,便看着谢流徽。谢流徽眼中泛起点点泪光,笑道:“妾,一切都听郎君的。”
最美不过江南春。
暮春三月,时而天朗气清,时而细雨霏霏。兰陵王朝的都城——辟邪城中弥漫着青青草香,百姓们藏了一冬,纷纷出门踏青,商贾往来,络绎不绝。梅花方落尽,桃李竞芬芳,青溪绕城而去,那捕鱼捉虾,泛舟游春的人密密麻麻,挤满了河岸。
台城,阊阖门外,南练萧白帛长袍,漆纱笼冠,春风中巍然不动地等候着。宫门守卫见状,不由都钦佩起来,也个个挺直腰杆,庄严守卫。吏部尚书徐嗣孝带着高高的白纱帽大步走来,哈哈笑道:“怎么这么早就候在这里?”南练萧道:“竟陵王殿下说今日要上朝议事,我在此侍候。”徐嗣孝道:“你是个有心的,竟陵王若不是有你,只怕还无份上朝议事。”南练萧忙道:“使君过誉了。”徐嗣孝道:“嗨,往日我就看你不错,这算什么呢?我先入朝,改日再聚。”施了礼,目送徐嗣孝入朝,南练萧定定神思,依旧候着。“练萧贤侄!”迎面走来一人,大声呼道,“贤侄好早啊!”南练萧定睛细看,方认出是骁骑将军南玄度。
说起南玄度,其身份地位和南文纬倒是一样的。二人的父亲都是先帝的族弟,只不过南玄度幼年失怙,由先帝抚养成人,视如亲子。然而令许多皇亲不解的是,当今主上对颇有文武大略的南玄度虽好,却听了几个臣子的话,迟迟不封南玄度亲王之名,甚至连个郡王都不是,只是个西昌候。南文纬在世时与南玄度很少往来,南练萧也只是跟随王文宪任户曹属官时与之见过几面,交往不深,不知道今日为何这般热情。
“骁骑将军。”南练萧恭敬一拜。南玄度忙扶起,笑道:“自家人,客气什么!”随即转为愁容,“令先君离世,我忙于军务,只在头两日去拜祭过,那时贤侄还在会稽,竟一直未能见上一面。哎呀,贤侄消瘦了,纵然是守孝,也不能太过毁伤身体啊!”
似乎是闲话的三言两语,然南练萧只感觉到扑面的罡气,只得佯装唯唯。南玄度拉住南练萧的手,叹道:“惠太子年纪轻轻就这么去了,真是可惜啊。皇太孙虽然聪明,却少不更事,竟陵王殿下倒是有几分才干。如今得贤侄相助,更添了几分魄力啊!”南练萧听了忙向左右一瞥,见并无要紧人物,便笑道:“将军言重了。听说主上近日有些不豫,大小事宜都是召将军商议,可见将军才是主上信得过的人。殿下与我皆是小辈,还望将军日后多多指点提携。”
南玄度摇头道:“此言不然。主上信得过我,那是主上的荣宠,只不过……”南玄度显出些忧虑之色,“我与令先君是一样的人,荣辱难定啊。”四个字,听得南练萧心惊胆寒,额上冒出些许冷汗,南玄度似乎也根本没在意到,继续叹道:“哎,主上近日身子不豫,精神越发短了。当日惠太子在时就对我心有戒备,而今皇太孙更和竟陵王殿下亲近。我已过不惑之年,只怕老无所依啊!将来能不能回乡养老,还要请贤侄多多照料啊!”
四目相对,南玄度轻拍着南练萧的手。南练萧自知手脚冰凉,生怕南玄度觉察,忙抽出手拜了拜,假言劝道:“将军何出此言?将军公忠体国,为主上,为兰陵王朝立下多少功勋。自先帝在时,将军就是中流砥柱,如今更是擎天柱石。”南玄度呵呵笑道:“哎,草木零落,美人迟暮啊!不过,借你吉言,但愿无碍啊!时候不早,我上朝去了。”
南玄度摆手离去,南练萧禁不住心如擂鼓,竟有些眩晕之感。南玄度岂是美人迟暮之流?看他目光似剑,志气昂扬,老迈的皇帝将他视作心腹,而年少的皇长孙在其眼中,算得了什么呢?南练萧忽然清醒:莫非南玄度也希望竟陵王能取代皇太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