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笔直地从下午的树木中伸出枝桠来,街角的气割声正在为用户制造门窗,火花飞到衣袖上,如同白蚁吃过的衣柜,露出细小的孔洞,工人早已不在意是否满身伤口,每个伤口都未必有出处,人们需要的只是更大的窟窿,以便迅速地吞没一批又一批无动于衷的看客,通过一张巨大的荧幕,让他们散射成雪花。
高层的空气正在压缩,大量的制冷剂已经送到广场上去,马夫正在观看一条新闻,在他的精心烹饪下,那些煮熟的生物并未失去知觉,他们一再地忏悔,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审判长和法官,而是一个可以给予他豁免权的神甫,一张救赎券需要贡献多少财货?
在一个信徒的葬礼上,这些自诩为基督子民的人们,仍然在向砌造坟墓的工匠推销他们的经义,死者已矣,生者仍然要归我主所有,马夫冷眼旁观这些基督徒的作为,想起那张牌上倒吊的小丑,基督在十字架上头朝下,两枚钉子从眼眶敲进去,两腿分岔在横杠上,一截性器徒然无力地对准了十字架上的交汇点,人们把一枚钉子再敲进去。
马夫真不习惯这些基督徒,充满狰狞的欲望却又示人以洁净,那个农民挖开了早先在此传教后来成为反基督徒的坟墓,里面竖立的一座小型十字架就是如他所见,唯一的一件银质十字架项链,从此挂在那个农民的脖子上,他说,他的胸口有一个洞穴,洞穴里有一座十字架,上帝和基督是他的父兄,他遵从圣意,来点化愚顽。
在教堂里吟唱所罗门的雅歌是不允许的,他们在赞颂我主。
天堂里排排坐着各种职业的人,包括妓女和小偷。
马夫口中所念唯有诅咒,如同哈扎尔人所为,不让亚历山大三世听见,才能大见其效,空旷而深邃的教堂里,每一排坐椅上的每一个虔诚的人都有他们独特的罪孽,因为他们的虔诚就是罪孽。
只有阳光能够消除阴郁。马夫在街上闭上眼睛,让周身都陷在阳光的围困中,除了阴郁的眼睛不能为阳光所洗濯,他要保留那么一点阴郁,就像冰箱必须要保留那么一点氟利昂。
人们在百般的生活中只有同一种结局,这就是绝望的根源。而人们也总是忘记根源,绝望则以狂欢行事,每个人似乎都有一手好牌,可是出牌的人并没有给每个人以还击的一手,直到他一人出完为止。
马夫静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牌,并没有那么好,大丽花已经揽走了他桌上的所有筹码,胜券在握,败券在我,马夫把牌扔在桌上,小丑领着国王、皇后、骑士以及一干兵丁,不知道要去何方。
今晚你只是运气不好。
我还没有铺设煤气管道,何况煤气管道收费不便宜。马夫说的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一个人的运气全靠煤气管道。
大丽花紧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嫣然一笑,是某种不知名的花儿,不是大丽花,在摊开花瓣,露出花蕊。马夫不知道“嫣然”是否适合大丽花的一笑,但没有什么更合适的了,嫣然一笑之后,大丽花推过来的信封里,只有今晚的地址和任务,那些即将煮熟的生物,是否对得住他烹饪的手艺,全看信封的厚度。
此时,这座城市所有的局长都已经不知去向,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出现的只有一个充当发言人的三分钟小姐。她所透露的只有“无可奉告”和“请相信”,“请相信无可奉告”,一个医术高明的人是否可以切除人体中的绝大部分组织而不使其夭折?一个国家全看这样一批医术高明的人么?马夫最不相信的就是柳叶刀。梁启超的右肾就这么被切掉了,不要怪护士画错了圆圈。时代鼎革,人们龟缩在方鼎中等待汤水沸腾,准备成为畅游热水的火山鱼。基督徒们集结在他们的圣地遥看末日降临,他们的迦南之地和弥赛亚,他们的耶路撒冷和各各他,会示他们以何种景象。
马夫一边在自己的幻觉中畅游,一边把所有的车辆导往他们的停车带,那个给他奇迹的女人最近已经失去了烟味,不论在清晨还是黄昏,他都再也没有嗅探到,像可卡因一样使缉毒犬吠叫的味道。
我的呐喊在时间的花岗岩里迸发,它在轰响,而且将永远轰响,因为在像埃及一样的燃烧的心房,有十万座金字塔!
马夫喉咙里的消音器已经拆卸一空,和十万座金字塔一样的十万支消音器已经零落成泥,直到大地尽头,他的哭声都在轰响,仿佛这是一个世纪里头最后的嚎叫,十万头野兽一齐窜进了一个男人的心窝。
渗出墙壁的阴影如今已经学会行走,如同一个在风中长大的婴儿,他滑过了阳台的护栏,在路灯和车灯的交汇中身量渐长。没有孤独就不成其为人生,马夫不断地念着,到底是什么样的液体注射进了他的人生,可以如此漫无目的地活下去,可以如此浑噩反复。
他把镜头伸长,一只长颈鹿已经趴近他们的窗口,扑闪着硕大的眼睛,两具纠缠的肉体在发生化学反应,要融合到一个身体里去,还是一个身体正在一分为二,彼此将视若仇敌?马夫感到一阵恶心,无数只苍蝇从他的腹腔开始轰鸣,飞出耳孔和鼻孔的这些绿头苍蝇,像道黑暗的窗帘将他掩饰得毫无声息,直到喘息的人们停摆,墙上的走钟咯哒咯哒地划着指针,试图划开这黑暗的腹地,涌出一片光阴。
他们根本不知道接下来的行程已经定调,不会再有一个黎明,不会再有一个房间能够容纳两个人,从打印机里跳出一张彩票,他们中了头彩,即将赠予动物园里所有饿了一个星期的动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