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我的工作吧。我曾在半官方、半非营利的机构纽约市公共辩护人办公室工作,也就是著名的The Legal Aid Society。The Legal Aid Society成立于1876年。至今,Legal Aid Society处理超过85%的纽约市刑事案件,有律师接近1000人,以及另外1000名左右来自private practice的volunteer,和大约700名社会工作者。The Legal Aid Socity不仅处理一审案件,而且致力于推动社会正义和司法改革,是全美国最大、最有影响力的公共辩护人机构。
我想去这个机构工作,起源于一部著名的美国电视剧,Law and Order。这部电视剧起拍于1990年,以纽约市的真实案例为背景,每一集以一个案例为基础,前半集讲述警察探案,后半集讲述法庭。每一集都涉及一个重要的经美国最高院审查的宪法问题,在90—94年间,先后涉及了堕胎问题、安乐死问题、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对无家可归者的“住所”搜查合法性问题、犯罪人的过去罪行可否作为证据、宗教场所是否可以抵抗世俗法庭为嫌疑人提供庇护等二十多个宪法问题。在我读法学院期间,曾经有一个法学教授在得知我喜欢Law and Order后,向我坦诚,“I followed Law and Order 90—94 religiously”(我向信仰宗教一样严格追看90—94年的每一集Law and Order)。Law and Order后来发展出各种衍生剧,包括Law and Order: Criminal Mind, Law and Order: Special Victim Unit, Law and Order: Los Angeles等等,直到现在仍然活跃在美国电视屏幕。
我是Law and Order迷,特别是90—94年间,人到中年的Michael Moriarty先生扮演地区检察官Ben Stone的那段时间的Law and Order。Michael Moriarty拿了好几届戏剧Tony奖,喜欢爵士乐,弹的一手好爵士钢琴,写的一手好文章,身形高大瘦削,作风老派,潇洒而一身凛然正气,嫉恶如仇,最重要的是,他板起脸来训人的时候,真是极尽讽刺挖苦、牙尖嘴利,恐怕站在他对面的人,即使在演戏也恨不得钻进地缝。我最喜欢他拖长了柔软的嗓音,蓝眼睛带着严厉探寻的味道,带着挖苦的口吻说,“—Sir.”
后来我回国开始上豆瓣,看见Law and Order小组里另一个崇拜Michael的女孩子感叹和Stone叔错过了几十年的时光。我认识Michael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刚从一次因为酗酒引起的中风中恢复过来,而我二十多岁,还在学校读书,他比我父亲年纪还要大得多。电影里的Ben Stone,是权力很大的地区检察官和政客,而现实里的Michael,就像对抗风车的唐吉坷德,虽然因为荒唐而偏激,却带着英雄主义气概,在垂垂暮年,和美国政治、特别是好莱坞知识分子圈子里那种几乎一边倒的“政治正确”作战。
当我读法学院的时候,我对Michael的崇拜到达顶峰,在好莱坞文艺圈子里的政治保守人士开设的政论博客BigHollywood上天天看他写极端保守的政治评论。Michael有极端保守的政治立场,崇尚美国传统价值观、反精英、反国际贸易、反共产主义。他是如此极端,以至于他曾经长篇大论歌颂莎拉帕林具有美国人民的母亲一般的勇气和智慧,将带领美国人民走上真正的幸福之路。很难想象如此聪明优秀的Michael和帕林能有多少精神上的共通之处。
恐怕那时候,两次中风、停止演戏的Michael,已经是个孤独的老人了吧。他曾经演过堂皇政治人物,曾经上过战场被人用枪指着胸口,曾经在曼哈顿最炙手可热的爵士乐酒吧里弹琴,曾经写过畅销的政论集,曾经在饭馆里因为反对当时纽约市长对电视媒体的政治审查而掀了市长的桌子,曾经为了与Law and Order编剧不同政见而毅然辞演。而如今,他住在温哥华郊区风景如画的Maple Ridge,和多年女友相伴,因为长期酗酒引发生命危险而不得不为戒酒而挣扎,有报道说他由于脾气暴躁出言不逊,在当地不止一次被小流氓打,曾因此被打坏过一只耳朵。但过去的荣耀闪闪发光,支撑着Michael的脊梁和似乎永远不会被击倒的骄傲。
在读了无数让我惊叹Michael文笔优美尖锐而又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胡言乱语的博客之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给他写了封电子邮件。我是在他自己建立的网站上找到Michael的邮箱地址的,说起来真让人汗颜(为我尊敬的Michael汗颜),那个网站是被他废弃的竞选2008年美国总统的网站。上面充满了他的各类激昂的争论和胡言乱语,当然他也没有得到几张选票。而且那时候,他甚至已经定居加拿大,而且要求成为加拿大公民,原因是觉得对美国怒其不争,政府已经被愚蠢的左派势力和有色人种占领了。事实上加拿大只有比美国更左。Michael年轻时演Holocaust里的纳粹律师,中年时演Law and Order里的地区检察官,最重要的两部戏都是政治感很强的人物,他也入戏很深。
在那封断断续续写了好多天的邮件里,我倾诉了我对Law and Order的喜爱,告诉Michael我有多么迷恋他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我把Law and Order看了多少遍,几乎可以把他扮演地区检察官在法庭上的演说词倒背如流。我告诉Michael,为了读懂他艰涩难懂的政治评论,我看了多少书。告诉他我喜欢他年轻时候演的妙趣横生的B级片、怪物片,喜欢他在那样粗糙的片子里,闪闪发光的像一首诗,喜欢他坐在钢琴前面,身材那么高大,手指那么纤长灵巧,随手弹一段爵士乐,然后倚在钢琴上笑。我告诉他我好遗憾没有看过他演过的戏剧,但我看过那部著名的和梅丽尔斯特里普演的反映纳粹历史的电视连续剧Holocaust,这是我唯一能从头看到尾的二战片。
他给我回信了,而且也是长篇大论的。他亲切的,几乎是有些迫切的告诉我,几年前,他也和一个法国共产主义分子通了很久的信。他试图改变她错误的政治理念,但最后失败了,他发现两个人的政治观念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因此坚决中断了联系。他希望我能从他那儿得到比她更多的教益。
我和他的通信维持了半年,我的信总是写的很长,他也回复的很长。他虽然经常怒骂我被洗脑以及愚蠢不可救药,却非常喜爱我,有一次甚至动感情的说,如果我在美国感觉孤独无助,他可以代替我的父亲暂时保护我。那段时间,由于我自己愤世嫉俗,他的脑袋既高深又非常混乱,说话常常荒唐不经,还自称可以做我的父亲,我常有一种错觉,我是杨康,他是发了疯的欧阳峰……我和他说我每天的法学院生活,说我读了什么书。问他对政治事件的看法,以及为了和他多说会话,故意拼命为我并不以为然的事情辩护,引起他作为极右分子的愤慨和怒骂,从而能多看到几行他写的文字。Michael虽然经常和我怒气冲冲的争论政治问题(他是极右并热爱美帝,我是毛左、小将、共粉、自带干粮五毛、you name it),但有一次他非常和蔼的引用了丘吉尔爵士的话,说我原谅你,一个年长的liberal说明他没脑子,一个年轻的conservative说明他没有心。听了这话,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愤怒和争吵只是因为太孤独了。
后来当我毕业以后去纽约工作,开始天天去法庭,天天和地区检察官打交道,我和Michael的通信已经停止了,原因和那个法国共产党一样,他觉得我是无法继续从他那里得到“教益”了。
我记得在Law and Order里有一集,有一次有一个性格猥琐的犯人坐在他办公室对面的座位上,试图叫他Ben,他冷冷的说,“我通常只允许和我非常熟悉的人叫我Ben,而Sir,我还没有准许你这么做。”这个片断我反复看了无数遍,总是让我会心发笑,而那时候,我不敢相信我也能坐在真正的地区检察官办公桌对面,为我所关心的人们商谈一个轻一些的刑罚,或者更稳妥的保护,真是有美梦成真的感觉。
我说不上来我做的这一切,包括做这份工作,究竟是因为对Michael深深的热爱,还是因为在我内心深处,为因为生活所迫而触犯法律的弱者免费辩护,帮助他们对抗强大的国家机器,为他们的命运而牵动内心情感,是一份最理想的工作。我的生命很长,而在我循规蹈矩的人生中,恐怕能这样活着,把我内心的愿望、情感和能力发挥到极致,也就只有这样短短的瞬间。
我曾经一直期待着,等我的工作、生活都稳定下来,有了充足的积蓄,我要去温哥华Maple Ridge看他,就像我在《成名之后》里写的少女毛米那样。在一个潮湿的下雨的午后,给他买一篮子美丽的苹果,悄悄地走到他后院,尽量不打扰他,给他一个来自热爱他的粉丝的温暖的问候和拥抱,陪他聊聊天,喝喝酒。但现在什么条件都具备了,我却不会再去做这样的事情了。过几年,恐怕他身体也不允许接待客人了。
但这份情感已经融在了我的宝贵生活记忆中。当我第一天踏进刑事庭,和supervisor一起站在法官面前,当我晚上,站在麦卡锡先生背后,第一次听他询问临时羁押监狱里的年轻女孩子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会被警察逮捕、需要什么帮助、如何联系她的亲人的时候,这份无比宝贵的情感已经找到了它最好的归宿。
这个女孩子,叫塞琳娜。是个有些胖乎乎的、染着金发的西班牙裔女孩子。她是在时代广场被警察逮捕的,原因是试图卖淫。她大概是下午三点多被关进临时监狱的,在我们interview她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九点多。她一直笑嘻嘻的,在系统里查记录,这是她第三次被逮捕。
麦卡锡先生让我记住他问了些什么,记录了些什么,如何和当事人的家里人联系与沟通。那个晚上,他一共interview了十三个人,他手下的其他律师interview了二三十个人。那并不算一个忙碌的晚上,而当我半夜走出法庭的时候,黑漆漆的大街上下雨了。我的心情实在很难用语言描述。
p.s,既然这是一个专栏,想来我可以写任何我想写的东西。既然说起了我热爱的演员,随手搜索一下google,我看见今年年中的时候,他接受了Washington Times一个记者的采访。这只是一家愚蠢的极端conservative的报纸,记者估计和我一样是个粉丝,说话尽是迎合着Michael,但Michael骂起人来还是这么让人发笑。
看看吧:
The communists have always thought of Americans as "useful idiots." That Republicans like the Bush family and Senator McCain seem to have agreed with that estimation of America and Americans Not even Shakespeare could come up with a pack of wolves this presumptuously stupid.
http://communities.washingtontimes.com/neighborhood/making-waves-hawaii-perspective-washington-politic/2013/may/25/interview-michael-moria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