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要路过Supreme Court(曼哈顿地区的刑事一审法院)门口的一棵苹果树好几次,去旁边的Chinatown吃午饭和晚饭,我总是一边走路一边讲电话。秋天的某个傍晚,远处的稀薄蓝天上的云彩正如火如荼,一颗苹果成熟了,掉下来,刚好砸在我的头上。那时候我正在和远在爱荷华州的朋友打电话。我和他说,哎,你知道吗?刚才一颗苹果掉下来,掉在我头上,就像牛顿一样。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会突然得到超出尘世的智慧,从此改变生活吗?
第二年的那个时候,我的生活真的永远改变了。我离开了生活多年的纽约,没有再做我深深热爱的激动人心的诉讼,在北京安了家,开始做并购和公司业务。现在看起来,那好像是我的“青少年时代”和“成年人时代”的分界点。我恨生活的滚滚洪流把我带向不可逆转的方向,再也不能回头,因而这一生总是在不断的试图避免和推迟走上无法回头的岔路的时间。可如果那一天真的已经来到并且过去,回忆我的“青少年时代”,我很高兴它以这份工作作为尾声。
在我离开后快一年后,我仍然在挂念着离开前最后一个当事人普希金先生,他年纪很大了,心脏也不好,却把住在同一个老人院的黑人老人的一只眼球打坏了,被地区检察官以重罪起诉,因此在监狱里等待审判。我问同事他的近况,他的案子已经判下来了,情况不太好,发作了一次不致命的心脏病,总是觉得自己会死在监狱里了。这让我陷入忧伤,然而我很快就忘了他,忙着给新公寓买家具。半年后,当我再次记起普希金先生,他就已经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死去,从此变成我记忆的一部分,在我的记忆里叹息,大笑,抱怨,失望,却再也没有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那种生动的能感到皮肤刺痛、心脏为之加快跳动、引起我的喜怒哀乐的感觉。
而其他的人,当我过去的同事和朋友再信中说起他们的近况,我也再也无法牵起内心的情感。但我不该就此把他们忘记。而我不能把他们忘记的原因,是我总惦记着把生活通过语言表述来思考和感受,以及记忆。我知道很多人也这样,比如当时的一位上司,麦卡锡先生。他是纽约夜法庭真正的常客,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多年,与每一位法官、每一位法警都称兄道弟。他身材高大,长着一张极其真诚善良的马脸,幽默开朗,是曼哈顿超过80%送进夜法庭的被告的保护神,更是成为了我的偶像。
在我临走前,我感激他对我职业上毫无保留的帮助,因此请他在中国城一家中餐馆吃蟹黄小笼包。我们在一个周末下午,穿过拥挤的中国城各式各样的小店铺,跨过地上的一个个脏兮兮的水洼,好不容易才来到那个邋遢的餐馆。但是那天他说他很高兴,因为刚在布鲁克林买了一个新房子,在一个小山丘上,有小小的花园,红色的墙,栅栏里里外外有好些棵美丽的树,圆了他太太在曼哈顿憋屈多年的梦想。
但是,他话锋一转,说要给我讲一个故事。关于他的女儿。之前一个月,他和我说过,觉得我对人生充满热情,对弱者满怀同情,很像他想要的那种女儿。这是对我的极大赞美,而我原本以为他没有女儿。听到这句话,我饶有兴趣,对他那个没有满足他人生理想的女儿,因此很好奇。
你知道——麦卡锡先生像平时一样撇着嘴,带着像小兔子一样会随时不经意间蹦出的幽默感,开始叙述——我女儿现在和你差不多大了。她不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很循规蹈矩,但是很爱我,也很爱她妈妈。她在学校表现也不惹人注意,总是按时完成作业,很少参加体育活动,很少看课外书,很少外出旅行。她喜欢生物学,准备申请纽约几所州立大学,我和她妈妈很支持她。我对我女儿很放心,我并不希望她有多么远大的前程,但希望她平安幸福,不离开我们太远。
我一边吃小笼包,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麦卡锡先生,听他温柔的说自己17岁的女儿当时的事情,等着他的冷笑话段子,什么时候能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跳出来。
他接着说女儿的事情。
她十七岁那年,正在申请大学,有一个周末的下午,她说要骑车出去逛逛,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她妈妈正在厨房准备晚上的饭菜,我在夜法庭。但是那天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就再也没有回来。
麦卡锡先生一向是个非常有幽默感的人,因此他的最后一句话惊呆了我,以至于眼泪一下子涌上我的眼眶。过了很久,我用颤抖的声音问:
她没留下什么话吗?就这样不说一声,就永远离开爸爸妈妈吗?
没有留下任何话。我也想不出有什么之间的原因,让她突然下决心。后来这十年,我一直在想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唯一能隐约感觉到的,可能就是她一直是个有些多愁善感的孩子,可能申请学校的压力太大,使她担心不能达到我和她妈妈的期待,不如一走了之。
我的泪水更多了。那你们试着找过她吗?哦当然……那当然是一定的。你们一定四处找遍了。
我们找过很多地方,她外祖母那里,学校的同学家里,别的州我去过好几趟,找她,没有消息。她一次也没有和我们联系过。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流泪、叹息,几乎不敢看麦卡锡先生那张善良的脸。
麦卡锡先生喝了一口水,仔细端详我,似乎在体会我的情感。过了很久,他说,你看,我们有这样写故事的能力。
我又呆住了,抬眼望着他。他又喝了一口水,放下,缓慢的说:
我一直想写故事,你知道吗?你前些天说,你即将发表一个类似于《罪与罚》的故事,让我最近几天一直在认真想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写故事,但迟迟没有动笔写。而我们有打动人心的能力和人生阅历,不是吗?
因此刚才那件事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我没有女儿。
只是想说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
是这样。一直想说打动人心的故事。好几次动手写,但总是没时间完成。
我长嘘了一口气,这确实打动人心。而它打动人心,不是因为麦卡锡先生有多么出色的本领,而只是如他所说的,他有打动人心的能力,也有心被打动的能力。看了二十多年形形色色的人的人生,仍有一颗赤子之心。当他娓娓开口,准备说点什么,我的心已经被打动了。
我也只是想这样说故事,说给类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