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个女鬼。
16岁那年在一个磅礴大雨遮盖了城市的夜晚,我父母的车在城郊开出了国道,当警察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具冰冷的尸体。我清晰记得凌晨4点警察敲开我家门后,站在阳台上陪我望着依然淅淅沥沥的雨说:“这是天漏了吧。”
几天后我被寄放在了远方的姑姑家,从一个大都市直接到了五线城市的小县城里。整个城市没有了我熟悉的街道,没有我熟悉的同学,甚至连这个姑姑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但我们往往低估自己的适应生活的能力,无论生活在哪里也不过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已。
这里和中国绝大部分县城并没有太大区别,破烂的街道、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穿衣品位和没有共同语言的同学们。一直在学校待了一个月以后我也并没有交到任何一个朋友,只是入学第一天大家好奇的围在我身边看看这个城市里来的人长的究竟什么样,估计发现我并没有三只眼镜也没有四条腿以后就对我失去了兴趣,我也并不打算和他们有更深入的交流。从此以后我像是一只游荡在校园内的孤魂野鬼,直到一天我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那依然是一个大雨磅礴的夜晚,我在山上闲逛了一天。当下山时雨水毫无征兆的袭来,我只能躲到山脚下的学校里。天天来这里上学,却从来没有认真打量过这所学校。在这么一个凄惨的夜晚看过去,好像把学校建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给从山上撤下的旅人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场所。
学校的主楼都是外透的走廊,我就和下课时一样,一个人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只是平时我可以看到熙熙攘攘的同学们在黄土操场上打闹,现在只有一样熙熙攘攘却也没有半点生的气息的雨水。
“同学。”
我分明听到了有人叫我。肌肉被紧绷的神经禁锢住,我无法挪动脚步,甚至不敢扭头去看一眼。
“同学?”
“你……好……”在说话中我微微扭过了头。面前是一位美的不可方物的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微微上翘的嘴唇和完美的脸颊,同样那纯白色的连衣裙和毫无血色的皮肤在让我第一眼就认定她绝对不属于这里。
“是不是吓到你了?”她继续说话,脸上依旧是淡淡的微笑。
“还好……”
“那就好,你好啊~”
“你好。你是?”
“我?我是女鬼啊。”
是啊,她是女鬼。这个平白出现在我面前的女鬼在几秒钟后就打消掉了我一切恐惧的念头。几句交谈后我基本认定她可能是我在这个偏远县城里面唯一的朋友,我确信我们一样的孤单无助,一样的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当夜我们互相交换了自己的故事。她叫小幽,和我一样生在大城市,因为父母工作太忙没有办法照顾她,干脆把她送回了老家,之后因为一个她不愿意告诉我的原因最终放弃了上学。又在一个雨夜里她也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问她:“死亡是什么感觉?”
她回答:“冷。”
分别时已经接近天亮,雨也早已没了踪迹。我们两个约好下周五继续在这里见面,继续交换心中的苦闷。
小幽如约而至并且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她告诉我,她在那个世界见到了我的父母。父母都很好,让我好好学习开心的生活。他们会在那个世界一直帮我默默的祈祷。那是我父母去世后第一次哭泣,没有人真的坚强,只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去脆弱。
之后的几年里,每周五的晚上我们都会约在学校内见面,多数时候她只是默默的听我讲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后来渐渐的我也开始帮她补习功课。说实话,我一直也无法理解为何要帮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去补习课程,但面对开心的她,我无法拒绝一切的请求。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并没有当她是一个女鬼,更像某种被臆想出来的好朋友。
我和小幽的交流从来没有离开过教学楼的走廊,每次都是我在太阳刚刚落山时就等在那里,或早或晚小幽总是会默默的走到我身后叫一句“同学”。期间几次我都想带着她去别的地方转转,像县城的街道上,像学校后面的山上。但我却没敢说出真实的想法,我承认在心中的某个地方依然忌惮她是女鬼的事实,我也承认其实安于现在的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好。我和她无论风霜雨雪的站在走廊上,望着外面阴晴不定的天气,去聊一切能想到的话题。
人与鬼的关系是我们之间最安全的保障,鬼不会把我考试作弊的秘密透露给别人,人也不会把鬼活着时候偷钱的故事讲出去。我们就形成了一种并没有约束力却也坚固可靠的关系。如果她还是一个人类,我可能只是会每日远处观望这个美的醉人的姑娘。
如果说我学生生涯最大的秘密是什么,那一定是这个。
渐渐的随着跟她的交流,我也开始有了更多的朋友。在她的鼓励下我试着去认识周围的同学,去和他们聊天,去和他们一起学习,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走出自己内心的动力可能真的是小幽用了什么魔法一类的东西,一切来的过于自然,反而不是那么真实。
三年后我参加了高考。一个燥热的下午老师在电话里告诉我考了全县第一,这个成绩应该能报上大城市的好学校。我开心的忘记了那天是周五,只是和几个学校里的朋友一起在县城里最好的饭店疯狂吃喝了一晚上,当我浑浑噩噩到家里的时候天边已经泛着鱼肚白。第二天中午我醒来后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之后的几天我一直在构思如何和小幽道歉。这是三年以来我的第一次爽约。
又一个周五的晚上,小幽如约出现了在学校内。
我扭捏的走上去,低着头说道:“对不起。”
“没事的,你考上大学了吧,恭喜啊。”从小幽的神情里我没有读出来半点的难过,我想她可能是真心在祝福我。
“谢谢。”
“不客气啊,我准备了点吃的,我再帮你庆祝一次吧。”小幽的身后确实堆着几袋子吃的。
我们就这样一起吃着零食聊着天过了一个晚上,在第二天隐约太阳将要升起的时候,小幽决定离开。临走前我问她:“是不是我上大学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会去你那里找你的。”
“哈哈,那你可不要吓到我的同学啊。”
“全世界只有你能看得到我。”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我梦寐以求的那所大学。又过了没多久我准备打理行囊正式离开这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小县城,我甚至做好了永远不再回来的决定。
临走前一天还是一个周五,我问小幽:“你真的会去找我吧。”
小幽的回答依然肯定:“是的。”
但小幽欺骗了我。我离开这个城市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开始的几个月里我甚至有过写信给她的冲动,但奈何我终究不知道要写给谁、寄往哪里。随着大学生活步入正轨,我又有了新的朋友,也交上了女朋友。关于小幽的记忆也渐渐的被沉入了心底。
之后的日子里我找到了工作,和女朋友分手,又下海创业,期间遇到了我现在的妻子,也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距离我上次踏上这个小县城的土地已经过去了15年。
妻子曾经问过我初恋是谁,我只是告诉她是一只生活在学校里的女鬼,然后无论她如何继续追问都一笑而过。
如今我决定给这个县城捐款重新盖一所新的校舍,更大也更漂亮。在老校舍拆除的前一天晚上,我还是回到了那里,碰巧也是一个周五。我在来之前无数次的幻想小幽会不会还在这里等我,只是我平白在走廊里坐了一夜。在看到太阳升起的霎那间,我回到了小幽等我的那个夜晚。我明白有的时候两个人只要内心彼此紧紧相拥,并不在意是不是真的在一起,互相默默的祝愿就是世间最大的爱意。
新校舍奠基那一晚我约了几个中学同学在学校里聚餐,交杯换盏间聊到了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男生喝的烂醉。突然一个女同学冒出来了一句:“我那天和你们分开回家的时候碰巧路过了学校,见到小幽从学校里面哭着走出来。”
瞬间好像平白一颗核弹在我身边爆炸。
“小幽……”
“我听说小幽高考的成绩非常好,好像仅次于你啊。”另一个同学对我说。
“我记得录取的还是同一所学校。”
“对了,你应该不认识她吧?”最早说话的女生问我。只是我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去表达,只能木讷的看着他。
“是这样,小幽其实和你挺像的,从大城市来。只是说因为查出来一种叫做著色性乾皮症的病,根本不能见太阳,加上父母在外打工无法照顾她,就干脆给她送回了老家。跟我们上了一段时间的课以后因为身体问题就没有继续来。我们后来也只是偶尔晚上能见到她而已。说起来你当时坐的位置就是她的座位啊。”
“不能见太阳?”我依然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的,开始回来的时候还好,之后越来越严重,据说见到太阳就会死。最厉害的是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参加了高考,成绩也非常好,但……”
言语间好似周遭被黑洞所吞噬,唯独自己肌肉的颤抖清晰可见,我不可遏制内心的冲动,吼道:“但什么?”
“那个暑假后小幽的病突然恶化,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小幽最后住院的时候我们都去了,她跟我们说,希望每周五晚上能有人帮她到学校里,如果看到一个男孩就告诉他对不起。我们真的轮流按照这个做了几个月,但也没有碰到那个男孩。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个男孩。”
夜里,我梦到了小幽,还是那身纯白色的连衣裙。我们没有说话,一声不吭的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看着太阳缓缓升起。
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