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妇女二婶像所有被生活磨砺过的中年妇女一样,是个厉害角色。挤公交车她最拿手,菜市场买菜她最厉害,跟人吵架永远占上风,虽不是舌战群儒但也让人招架不住。中年妇女最厉害的就是那张嘴,由于没了少女时期的禁忌,便什么都说的,什么都骂的,力争要在气势和姿态上压过你。二婶不仅对外厉害有加,对内也绝不手软,每天不是数落儿子就是数落老公,家里的三个男人都对她唯唯诺诺。二婶习得了大多数中年妇女的表演型人格,人越多越骂得越厉害,二叔也只能赔笑地说:“行了,行了……”,但往往由于声音小而无法胜出。
可如今,二婶却哑火了。好比把一挺机关枪扔进了水里,有再大的威力都白搭。
二婶今年五十出头,由于脾气火爆一张脸往往处于紧绷状态,像一只随时可能走火的手枪,薄薄的嘴唇时刻处于备战状态。据大人们说,二婶年轻时是个漂亮姑娘,追求者众,那时候的二婶就像一只把头高高昂起的孔雀。但最后二婶还是选了没爹没妈的二叔,二婶说一是因为二叔人长得好,二是因为没有公婆比较轻松。也难怪二叔一直谦让二婶,当年的一朵花就这样嫁给了二叔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但二叔有手艺,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儿,日子就这样慢慢好起来了。
二叔童年悲惨,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扔下兄弟俩改嫁他乡。二叔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靠着哥哥四处打工的支持和亲戚邻居们的接济,二叔勉强读到了初中毕业。初中毕业后二叔就跟了个师傅学木工活儿,由于聪明伶俐,人又忠厚老实,非常讨师傅的喜欢,师傅把半生绝学都传给了二叔,二叔就靠着这门手艺娶妻生子养家糊口。
二叔个子高高的,偏瘦,很白净,方圆型的脸上总挂着笑,见到谁都主动打招呼,连小孩子们都喜欢跟二叔说话。所以每次二婶向二叔开火,总有很多人为二叔打抱不平。
“行了行了,她二婶,够了啊,她二叔多好的人啊,你还不知足?”
“他好什么啊,你们又不了解。”二婶神气得很。
“二婶净欺负二叔!”连小孩子们都要起起哄。
每次“战争”结束,二婶都高昂着头从人群中走过,一副很享用的样子。
二婶每日的叫骂是街道一景,大家早就习惯了二婶的跋扈和二叔以及两个儿子的乖顺,如果不是二婶出事儿,日子也许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二婶一直有糖尿病,虽然并发症慢慢显现出来了,但也还算保养比较好的。但有一次因为眼睛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却意外被查出了白血病。这个重磅炸弹彻底搅乱了二婶一家的生活,祸不单行的是,二婶的眼睛也因诊疗不当而近乎失明了。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二婶就从一个略带风韵的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妇。整日带着帽子,酱紫色的脸略带惊悚,人瘦削了之后皮肤更显松弛,眼睛已经没了神采,手里拿着一根拐杖。我妈说,二婶的眼睛有误诊的嫌疑,在还没检查出白血病之前就对眼睛做了治疗,结果视力更差了,几近失明。
二婶现在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人,去哪里都要人搀扶,否则就会东撞西撞,一不小心还会摔跤,最难受的还是药物的副作用,由于治疗白血病的药比较贵,二婶坚持要用差一点儿的药,最开始试药的那一个月,二婶疯狂掉头发,手也开始蜕皮,嫩红色的肉露了出来,碰一下就疼得直吸凉气。
二婶的事让每个人都很惶恐,但最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的还是二婶本人,争强好胜了一辈子,却被命运摆了一道,也许是对命运的憎恶,二婶的脾气更大了。现在不仅骂儿子和老公,连儿媳都要一起数落了。亲戚们都劝二婶想开点,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只能活一天是一天了。在这里,没有专业的心理医生,但每个人却又都是心理医生。邻居们轮流去二婶家陪她聊天,用自己几十年沧桑岁月中自忖的几段悲凉岁月开导二婶,有时还会给二婶端过去一些做好的吃食。二婶出院之后,二叔就回去上班了,这时候挣钱成了第一要务,毕竟看病已经花了一大笔钱,而且二儿子又快要结婚了,虽说房子已经买了,但女方还坚持要十万块的彩礼钱。我妈说,你二婶最偏向小儿子,现在最不懂事的就是他。老妈都病成这样了,也没见他回来看过几次,不仅没给你二叔一分钱,走的时候还拿走了两千,现在结婚又要十万块钱的彩礼,这不是要你二叔的命吗?
二婶继续着对二叔的数落,但现在显然已经没了太多逞强的成分,而是发泄。二叔却明显横了起来,第一次顶撞二婶时,二婶直接躺倒在地叫嚷着不活了,二叔则甩手走了,是邻居们把二婶拉了起来又劝了一阵子才罢休。大家都说二叔脾气大了,其实这也是难免的事,二叔的压力也很大,每天的医药费是一笔压力,回家想尽办法讨好生病的二婶是一种压力,有时候儿媳甩手不干了二叔还得下了班买菜做饭还是一种压力,二叔明显憔悴了。
但据说,二叔对二婶越来越不耐烦是因为二叔有相好的了。二叔的相好的是跟二叔在一起工作的一个女下属,二叔平时对这个女人比较照顾,这个女人对二叔也很温柔,经常塞给二叔一些好吃的。时间久了,别人就看出一些端倪,比如每次下班他们都脚前脚后离开,甚至还有人看见他们手拉手在河堤上遛弯。我问我妈二婶知道这件事么?我妈说: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二婶现在已经对新药有了耐受性,头发也已经开始慢慢长起来,脸色也好多了,拄着拐杖已经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入了,只是偶尔还要摔跟头。对二叔依旧指点江山吵吵嚷嚷,但却明显感觉得到二婶的气焰远没有之前兴盛了,倒是二叔的脾气开始大了起来,开始在被二婶骂的时候回嘴,有时还发发脾气。
街上的孩子们还在打闹,大妈们仍旧凑在一起聊着西家长东家短,二婶也不再只是躺在床上而是开始加入聊天,二叔还是每天上班,下班做饭,做饭前必问二婶要吃什么,只是隔三差五就会在吃完晚饭之后消失一段时间。儿媳每天都会带着孙女过来看二婶。
我妈说,日子就这么过了,还能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