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是我的一个远房姐姐,比我大了将近十岁,儿子已经读高一,因为住的比较近,所以关系比一般的远房亲戚要热络很多。大伯和大妈有两个女儿,大姐是老大,从小寡言少语,走在路上永远只盯着地面,从不和任何人打招呼,也很少见她出门玩耍。大妈对大姐的性格十分担忧,爱说爱笑的大妈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木讷的女儿,唯一的解释就是大姐的性格部分遗传自同样话不多的大伯。
不爱说话的大姐其实是个小才女,读书时成绩很好,过年的春联都是她自己写的,但大姐的小才华也仅限于读书方面,在生活中她可是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学了很久还是不会骑自行车,同学们都骑着自行车上学,而大姐只能走路上学,孤孤单单的。初中毕业之后大姐宣布不继续读高中了,那时,大妈正忙着跟公公打官司,无暇顾及大姐,也就默许了。
初中毕业的大姐开始去学缝纫,但大姐实在不属于心灵手巧那一型,别人一天的工作她要做两天,没多久也就辞职不干了,后来大姐就在家里领一些零散的手工活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大姐快二十岁了,邻居家的男孩儿总是有事没事儿往大妈家跑,有时跟大伯聊聊天,有时就只是左转转右看看,大姐从来不理他,但大妈却动了心思,大妈觉得男孩儿是看上大姐了,大妈是坚决不能让大姐嫁给男孩儿的,因为男孩儿没有父亲,家里的条件太差了。
可能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大妈开始考虑起大姐的婚姻大事来,大妈觉得大姐太木讷了,拙嘴笨腮的,如果嫁到婆家十有八九是会吃亏的。大妈辗转反侧,吃不好睡不着,怎么样才能既让大姐嫁个如意郎君,还能不被婆家欺负呢?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大妈想到了一招妙计,那就是招个上门女婿,这样既能让女儿留在身边养老送终,还能保证女儿不被欺负,一举两得。于是,大妈开始四处打听并留意合适人选,终于被大妈找到了一个。男方是承德人氏,家里一共三个男孩,这个男人是老幺,由于家里条件不好,买不起房娶不起媳妇,所以还挺乐意入赘女方家里的。大妈考察完男方家里的背景就开始考察起男人来。男人比大姐大两岁,面皮白净,不胖不瘦,形象不错,最重要的是很会来事儿,嘴巴甜,把大妈哄得很高兴,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大姐就这样结婚了,婚后大姐夫妻和大妈大伯住在一起,也过了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男人让我叫他大哥,说是显得亲切,于是就一直这么叫了下来。相处时间长了,大哥的脾气就没之前那么好了,开始有意无意地冲大姐发火,但从不敢当着大妈的面,大哥唯一害怕的人就是大妈,他有一次当着大妈的面摔了啤酒瓶子,大妈立马跳起来甩了大哥一个嘴巴子,把他臭骂了一顿,声称要把大哥赶走。最后以大哥认错道歉了事。
但大妈没能为大姐撑腰太久,大姐婚后的第五年,大妈查出了乳腺癌,晚期。大妈为了省钱没去医院化疗,只想在家安安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大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反倒表现的很淡定,没有哭诉命运的不公,也没啥异样的表现,只是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当着全家的面把掌管这个家的责任交给了大姐。
三个月之后,大妈去世了。大姐成了这个家的掌门人,这个时候,大哥已经开始自己做事业并初见起色,有了自己的一个小泡沫加工厂,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但大哥的脾气也水涨船高。经常无理取闹,摔锅砸碗,大姐一开始还不跟大哥计较,时间长了也开始跟大哥对骂,甚至两个人还打在一处。
那几年,一年当中总有几次大姐要跑到我家哭诉,自从大妈过世之后,大姐就对我妈亲近了起来,我妈每次也都只能劝劝大姐,大多是让她想开点,不要因为跟大哥生气把自己的身体气坏了,还要为孩子着想一下。每次送走大姐,我妈的心情都要低落好久,有几次还专门找到了大哥的厂里,凶了大哥一顿。每次被我妈凶完,大哥都会消停一阵子,但总是没过多久就又死灰复燃起来。
那时,我总觉得大姐好可怜,没有了妈妈的庇佑,嫁的老公又不体贴,却又指望不上大伯来救场。大伯一辈子生活在大妈的强势指挥下,大妈过世之后,所有人都觉得这下大伯解放了,再也不用整天被数落挨骂了。但事实正相反,自从大妈过世,大伯就开始变得神叨起来,也许是家里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大伯变得很爱往人群里扎,而且一定要给别人讲自己对大妈的思念,直到把自己讲得声泪俱下,别人听到厌烦为止。大伯成了现代版“祥林嫂”。
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大姐打算卖豆腐,她专门请了师傅,自己又做了适度改良,很快就走马上任了。不爱说话的大姐竟然干上了最需要跟人说话的职业,但大姐的生意却出奇地好,倒不是因为大姐变得能说会道了,而是大姐的豆腐做的好。大姐明显开心了,来我家也不总是哭诉了,有一次,她斩钉截铁地跟我妈说:婶婶,我想好了,他的脾气要是还不改的话,我就跟他离婚,我能养活自己,我们的性格太不合适了。
大哥的生意虽然不大,但涉及的钱却很周折,经常是上家欠着他的,他又欠着下家的,一到年底就是追债关。为了省下些请工人的钱,大哥让大姐别卖豆腐了,来泡沫厂帮忙,大姐本来不想去,但禁不住大哥反复说情,最后大姐还是去泡沫厂帮忙了。
去了泡沫厂帮忙的大姐常常因活儿干不好被大哥指责,大姐气不过的时候就跟大哥吵一架。每次回家都能听到类似的消息,有时在街上看到大姐,打招呼的话永远只有一句“回来了?”“回来了。”大姐依旧慢吞吞的,关于大姐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她的儿子懂事又优秀,在最好的高中读最好的火箭班,大姐也只有在说到儿子的时候才会有开心的表情。
今年的大年初一,大姐来我家拜年,整整坐了一个下午,跟我妈说这些年她的遭际,音调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也没有哭,甚至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但那笑却让人看着很心疼,这种笑中甚至有一种鄙夷,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的鄙夷。我第一次对大姐不再只有同情,我听着这样单调的声音突然走神了,甚至有了一点厌烦,我想赶快逃离,我穿上衣服开门走出去,逃命般,一个问题在脑际盘旋:命运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