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设计部没多久,翦墨就被部门领导安排到了一个大项目的设计团队里,跟他们合作的是新崛起的一家叫做“鸣天”的小地产公司,它的老板叫曾珂。
那天,翦墨随领导去曾珂的办公室谈图纸,她一眼就看中了他办公室里摆放的东洋刀。曾珂说:“我在日本生活过很多年,喜欢剑道和茶道,回国的时候买了这把刀,留个纪念。”
“我可以看看吗?”翦墨好奇心颇重。自从武宗岳给了她那张剑道馆的贵宾卡,她就成了剑道馆的常客,只要有时间就跑过去打打杀杀,越战越勇,宛若女斗士。常言道:“红粉赠佳人,宝刀送勇士。”对于翦墨来说,宝刀比红粉更容易打动她。
“要小心,这可是真家伙。”曾珂嘴角带笑,示好,却不谄媚。多年江湖闯荡的他不难猜出,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女孩就可以跟着设计所的领导进进出出,肯定是有背景的,那就不能得罪,需要小心敬着。
翦墨把刀擎在手里,抽刀出鞘看了看,刀是不错,但远远不及上官秋送她的那一把,兴趣就小了很多,把玩了一会儿就按原样摆回去,转头对曾珂说:“曾总,改天我们切磋一下?!”
“哦?翦工有这个雅兴,曾珂一定奉陪!”
翦墨又认真打量了一次曾珂,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中等个头,偏瘦但是极具力量感,西装笔挺,衬衣整洁,标准的商务男形象,只是眼中锋芒稍过,若不是戴一副无框眼镜遮一遮,会显得太锐利了些。在她心目中,商人总是要巴结讨好低眉顺眼,曾珂却不卑不亢风神如玉。翦墨对他印象不差。
又聊了些项目的事,翦墨就随着部门领导离开。临走之前,曾珂主动要了翦墨的联系方式。他说得很委婉:“翦工是Q大的高材生,我们鸣天地产急需高端人才,希望你把你的同学们介绍到我这里来,我一定高薪诚聘。”
曾珂没有聘翦墨的同学,只聘了她。拿到翦墨电话号码的当晚,曾珂就把他的本田车开到了设计院大门外,打电话给翦墨,约她出来喝茶。
只过了一个下午,曾珂就变了样子,西装衬衣已经换下,穿上了牛仔裤和套头毛衫。毛衫是休闲的宽松款,白色。这样一件衣服一般男人穿上会显得傻里傻气呆头呆脑,而且在翦墨的印象中,过了三十岁的男人除了衬衣不再会穿白色了,曾珂却把这白色穿得雪浪纷飞、帅到了极致。
设计院外不远处有个茶室,是约定俗成的“隐形富豪”集散地,据说里面随便一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中年人可能就是某集团的首脑或者某部门的领导。翦墨对此早有耳闻。曾珂就把她带到了那个茶室最里面的一个小包间。
包间不大,日式装修,榻榻米上摆着线条简约的几案,骨瓷雪白,茶盅精巧,一只炭火小炉上放着一个金属材质的水钵,里面的水已经滚了。
曾珂亲自动手,为翦墨做了一次茶道。翦墨惊叹面前这个穿白衣的写字楼男人居然可以把这项高深莫测的技艺演练的如此娴熟。
在曾珂身后的墙面上有一面装饰性的巨大的壁扇,那扇面画着纷纷扬扬的白茶花,花瓣纷飞处有人在演绎茶道。那正是日本茶艺史上一桩公案,大致是说,丰臣秀吉去观摩“茶道第一人”千利休的表演,他被这精彩的表演深深震撼住,却下令把千利休杀了。
翦墨第一次听父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狠狠吸了一口冷气,居然有人以如此变态的态度来迫害艺术家?翦博谦说,他不是迫害,是爱,是用死亡来把这种美推向极致,是用毁灭的方式来催生更高境界的升华。翦墨不觉得升华,只觉头皮发麻。
看到翦墨发呆,曾珂斟一盏茶递到她面前:“喜欢丰臣秀吉吗?”
“呃,不,谈不上。”翦墨双手接过茶盅,心思跳转到另外一桩公案上——鸿门宴。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次赴约太过冒失了些,曾珂请她喝茶做什么?
他像是洞察她内心世界每一个细小的活动,细长的手指继续摆弄精巧的骨瓷茶具,白色毛衫与白色茶盅遥相呼应,整个人与他背后那幅画浑然一体,既像身着白袍的千利休,也像翻云覆雨手握权柄的丰臣秀吉。
“呵呵,别紧张,我是诚意请你来喝茶的。你是武院长的得意门生,以后还烦你多在武院长面前多替鸣天地产说好话。”
曾珂笑容温和,不愠不火,整个人亲善了不少。翦墨心里的戒备稍稍放松,试着酌了一小口他递过来的茶。那味道不像龙井,也不像普洱,反正不是大款们最常用来撑门面的“名贵茶叶”。翦墨又喝了一小口,觉得好像从哪里喝过,忽然灵光一闪。
“玉露?”她问。
“哦?你懂这个?”曾珂双眼闪光,露出惊喜之色。
“不,不懂,只是碰巧喝过。”翦墨想起和上官秋在“秋狝”的第一次见面,“我有个师姐从日本留学回来,请我喝过这种茶叶。据说是日本茶叶中的极品。”
“哦,”曾珂含笑颌首,“居然遇到同好。”
谈话就伴着若有似无清清淡淡的茶香铺陈开,曾珂浮光掠影地跟翦墨说了自己的故事。原来他也是“苦出身”,老家在西南边境的一个小村子里,食不果腹的记忆是根深蒂固的。他很小就背井离乡出去闯荡,给一个日本商人打工,老板赏识他,才把他带到日本上学深造。后来,他攒了些钱开始创业,摸爬滚打,一路艰辛。等他终于有能力孝敬双亲的时候,老人家却已双双亡故,只剩一个妹妹相依为命。他笑说:“现在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我妹妹,我要让她不再受苦,不再受气,快快乐乐嫁个好人家。”
他的讲述比杯中的茶水还淡,不着痕迹,却很轻易地抓住了翦墨的心。隔着一旁火炉上沸水蒸腾出来的袅娜烟氲,曾珂有些面目模糊。他是一个地产公司的老板,是一个茶道高手,是一个酷爱剑道的人,是一个情深意重的兄长,还是一个极力谋求利润的老狐狸。这是翦墨接触到的校园之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包括设计院的人在内,都是十足的学院气、学生气,曾珂带给了翦墨完全不同的感觉。
她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泾渭分明地说某某是好人某某是坏人、喜欢谁不喜欢谁,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学校外面的世界非白非黑,大多数时间是灰色的,就像一滩浑水,你想在里面捞到东西,就得格外小心别被里面混杂的东西伤到自己。难怪古人说:“自古英雄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整天提心吊胆日防夜防,即便是女侠,也老得快呀。
多年后,翦墨回想这些往事,总免不了慨叹造化弄人,若是她把曾珂这人跟上官秋讲讲,很多不幸都能避免,可当时的她偏就没有讲。第一个原因是她考虑到上官秋的感受。虽然她从日本归来,对剑道和茶道都有兴趣,却很不愿意提及日本那几年的经历。她说她最痛苦的一段日子就是靠茶道和剑道挨过来的,每每提及就内心酸楚,翦墨就尽量不去触及她的伤心处。第二个原因是翦墨自己的争强好胜。她喜欢跟朋友分享好消息和胜利成果,却不喜欢向人倾诉困难,说白了就是报喜不报忧。她固执地认为曾珂这种老狐狸纵使难对付,她也有办法跟他巧妙周旋。所以,她从不对上官秋提及他的喜怒无常和深不可测。
曾珂和翦墨聊了些闲话,后来才切入主题。
他确实是要“聘”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帮他画些图纸,就算是兼职。翦墨不动声色,心情却好到爆。她终于要披挂上阵亲自操刀了,焉能不亢奋。
曾珂交给她的任务是一个危房改建的图纸。对于尚未完成学业、更无设计经验的翦墨来说,这实在是个巨大的挑战。但是翦墨最不怕的就是挑战,一口应下来。
她联系了设计院认识的两位师兄一同来完成。那两位仁兄刚刚进入设计院做事,从最底层做起,只能设计公共厕所或者给前辈打下手,正恨英雄无用武之地。听到翦墨一声召唤,毫不犹豫就答应帮忙。翦墨在设计院那边的实习原本就可去可不去,两位师兄也享用着弹性工作制,打个招呼就可以不坐班。于是,三个人凑在翦墨家的客厅地板上,铺开图纸尺子针笔等等,摸爬滚打着一点一点把这第一个“大项目”做起来。为了方便起见,翦墨给两位师兄都配了家里的钥匙,翦家彻底成为他们的工作室。
三个年轻人的激情一发不可收拾,废寝忘食也在所不惜。两位师兄手头工作忙的话,干脆就带到翦墨那里,三个人一起做。一天又一天就这样飞快地滑过去,累,却兴奋着。翦墨那股子拼命三郎的精神彻底爆发出来,两位师兄都不得不钦佩之至。在他们看来,翦墨除了晚上接到男友的越洋电话时甜腻得像块小蛋糕,其它时间都活脱是个男孩子。
第一份图纸交到曾珂那里的时候,他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她看了很久。翦墨自信满满迎着他的目光问:“曾总,您要多提宝贵意见。”
“这设计图是你做的?”
“这么大的任务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的,我有我的团队。”
“不得了啊,后生可畏,你小小年纪就会当老板,找人替你打工。”
“嘿嘿,曾总,您小看我了不是?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跟我弟弟一起承接写作业和漫画租赁的业务了!”提及以往的“劣迹”,翦墨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曾珂笑得意味深长:“好好好,了不起。”他绕过自己的老板台,走到翦墨面前,收敛笑容,认真盯了她一会儿,递过她意料之外的一句话:“翦墨,我想我爱上你了。”
翦墨初入社会,对察言观色并不在行,但是她拜冉锋所赐看了无数黑道故事片。她记得大多数“黑社会老大”都有过曾珂那样专注的眼神,霸气外露的,志在必得的,笑里藏刀的……幸好,女人有装傻的权利。翦墨干笑两声,两手一摊:“曾总,承蒙您厚爱,不过我更爱您的钱。你是不是可以尽快把设计款结清,我得给我的兄弟们发工资啦!”
“哈哈,你这小鬼,果然精明!”曾珂大笑,转身拨了个内线电话,“财务部吗,给翦墨结款。”他放下电话,又问徐末,“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在设计院工作?能不能屈尊,到我的公司来上班?待遇好商量。”
“我读五年制,现在才大三,没有想那么多。”
“你有经商的潜质,以后自己单干吧。不过,我真舍不得你成为我的竞争对手,你看,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聘你?”
曾珂似笑非笑,原本明亮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有一点点含混模糊。他故意把“聘”字咬得很重,加上那一脸暧昧的表情,难说究竟是怎么个“聘”法。
在这样的人面前,翦墨留足戒备,但是绝对不能表露,大大方方回敬一个笑脸:“若是以后我有自己的设计公司,一定不忘曾总今天的栽培和提携!”
拿着曾珂签字的结款单走向财务部的时候,翦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难怪人们说职场复杂,她一入江湖就遇到曾珂这么一只狡猾多端表情丰富的老狐狸,幸好自己反应快,要不然真让他糊弄住了。看来以后打交道要多加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