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的十一月,有一天的早晨,我刚刚吃了早点,伯爵夫人跑来向我说道:“丽莎,预备好了吗?我们去罢。”
我莫明其妙,睁着两眼望着她:“我们去?到什么地去呢?”
“到什么地方法?我向白根说了,难道说他没有报告你吗?”
白根睡在床上还没有起身。我摇一摇头,表示白根没有报告我。她接着又说道:“明天是十月革命的十周年纪念日,也就是我们永远忘却不掉的忌日。今天我们侨民都应当到教堂里去祷告,祈求上帝保佑我们,赶快将波尔雪委克的政府消灭掉,我们好回转到我们的祖国去……你明白了吗?而明天,明天我们齐集到领事馆门前示威,要求他们把那可诅咒的红旗取下来,永远不再挂了。我们将把领事馆完全捣碎,将闯进去打得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我听了伯爵夫人的一番话,不胜惊讶之至。我以为她及和她同一思想的人都疯了。这难道是可能的吗?祷告上帝?呵,我的上帝呵,请你宽怒我的罪过罢,我现在不大相信你的力量了……如果你有力量的话,那波尔雪委克为什么还能存在到现在呢?为什么丽莎,你的可怜的丽莎,现在沦落到这种羞辱的境况呢?
“我不去。”我半晌才摇一摇头说。
“丽莎,去,我们应当去。”她做着要拉我的架式,但是我后退了一步,向她低微地说道:“如果我相信波尔雪委克是会消灭的,那我未必不可以同你一道去祷告上帝。但是经过了这十年来的希望,我现在是没有精力再希望下去了……你,你可以去祷告,而我……我还是坐在家里好些……”
“而明天去打领事馆呢?”伯爵夫人又追问了我这么一句。我没有即刻回答她。过了半晌,我向她说道:“依我想,这也是没有意思的事情。这种举动有什么益处呢?我们可以将此地的领事馆捣碎,或者将它占领,但是我们还是不能回到俄罗斯去……而且,我们已经献丑献得够了,不必再在这上海弄出什么笑话来……你说可不是吗?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胆怯,而是实在以为这个太不必要了……”
“出一出气也是好的。”伯爵夫人打断我的话头,这样说。我没有再做声了。最后伯爵夫人很坚决地说道:“好,祷告我今天也不去了。让鬼把上帝拿去!他不能再保佑我们了。不过明天……明天我一定同他们一道去打领事馆去。就是出一出气也是好的。”
这时她将眼光挪到躺在床上的白根身上,高声地说道:“白根!你明天去打领事馆吗?你们男子是一定要去的。”
白根睁开了惺忪的眼睛望着她,懒洋洋地,很心平气静地说道:“去干什么呢?在家中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好,要去打什么领事馆干吗呢?让鬼把那些波尔雪委克拿去!”
他翻过去,将头缩到被单里去了。伯爵夫人很轻蔑地溜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懒虫,小胆子鬼……”
接着她便很不自在地走出去了。这时我如木偶一般坐在靠床的一张椅子上,呆望着躺在床上的白根。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变成这种样子……他不是领过一团人,很英勇地和波尔雪委克打过仗吗?他不是曾发过誓,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要做一个保护祖国的战士吗?在到上海的初期,他不是天天诅咒波尔雪委克吗?他不是天天望着尼古拉的圣像哭泣吗?他不是曾切齿地说过,他要生吃波尔雪委克的肉吗?但是现在……他居然什么都忘却了!他居然忘却了祖国,忘却了贵族的尊严,并且忘却了波尔雪委克!我的天哪,他现在成了一个怎样卑微又卑微的人了!只要老婆能够卖淫来维持他的生活,那他便如猪一般,任你什么事情都不管了。
固然,我不赞成这种愚蠢的举动——攻打领事馆。但这不是因为我害怕,或者因为我忘却了波尔雪委克,不,我是不会把波尔雪委克忘却的呵!这是因为我以为这种举动没有意义,适足以在全世界人的面前,表示我们的旧俄罗斯的末路,如果我们有力量,那我们应当跑回俄罗斯去,把波尔雪委克驱逐出来,而不应当在这上海仗着外国人的庇荫,演出这种没有礼貌的武剧。
但是白根他完全忘却这些事情了。他以为他的老婆能够每天以卖淫的代价而养活他,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事情了。什么神圣的祖国,什么可诅咒的波尔雪委克……这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最羞辱的思想中消沉了。
他现在变成了一只活的死尸……天哪,我倒怎么办呢?我应当伏在他的身上痛哭罢?我应当为他祈祷着死的安慰罢?……天哪,我倒怎么办呢?
这一天晚上我没有到跳舞场去。我想到,波尔雪委克大约在那里筹备他们的伟大的纪念日,大约他们的全身心都充满了胜利的愉快,都为胜利的红酒所陶醉……同时,我们应当悲哀,我们应当痛哭,除此而外,那我们应当再做一番对于过去的回忆,温一温旧俄罗斯的,那不可挽回的,已经消逝了的美梦……但是,无论如何,今晚我不应当再去勾引客人,再去领受那英国水兵的野蛮的拥抱。
十年前的今晚,那时我还住在伊尔库次克,盼望着哥恰克将军的胜利。那时我还等待着迅速地回到彼得格勒去,回到那我同白根新婚的精致而华丽的暖室里,再温着那甜蜜的,美妙的,天鹅绒的梦……那时我还相信着,就是在平静的,广漠的俄罗斯的莽原上,虽然一时地起了一阵狂暴的波尔雪委克的风浪,但是不久便会消沉的,因为连天的白茫茫的雪地,无论如何,不会渲染上那可怕的红色。
但是到了现在,波尔雪委克明天要庆祝他们的十周年纪念了,他们要在全世界面前夸耀他们的胜利了……而我同白根流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这种最羞辱的生活……两相比较起来,我们应当起一种怎么样的感想呢?如果我们的精神还健壮,如果我们还抱着真切的信仰,如果我们还保持着旧日的尊严,那我们在高歌着胜利的波尔雪委克的面前,还不必这般地自惭形秽。但是我们的精神没有了,尊严没有了,信仰也没有了,我们有的只是羞辱的生活与卑微的心灵而已。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我回忆起来了伏尔加河畔的景物,那个曾唱歌给我听的少年伊万……我回忆起来了彼得格勒的时日,那最甜蜜的新婚的生活……以及我们如何跑到伊尔库次克,如何经过西伯利亚的长铁道,如何辞别了最后的海参崴……
到了东方快要发白的时候,我才昏昏地睡去。到了下午一点钟我才醒来。本想跑到外白渡桥旁边看看热闹:看看那波尔雪委克是如何地庆祝自己的伟大的节日,那些侨民们是如何地攻打领事馆……但转而一想,还是不去的好;一颗心已经密缀着很多的创伤了,实不必再受意外的刺激。于是我便静坐在家里……
“白根,你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我自己虽然不想到外白渡桥去,但我总希望白根去看一看。白根听了我的话,很淡漠地说道:“好,去就去,看看他们弄出什么花样景来……”
白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砰然一声,我们的房门被人闯开了——伯爵夫人满脸呈现着惊慌的神色,未待走进房来,已开始叫道:“杀死人了,你们晓得吗?”
我和白根不禁同声惊诧地问道:
“怎么?杀死人了?怎么一回事?”
她走进房来,向床上坐下——这时她的神色还没有镇定——宛然失了常态。沉默了一会儿,她才开始摇着头说道:“杀死人了,这些浑帐的东西!”
“到底谁杀死谁了呢?”我不耐烦地问她。
伯爵夫人勉力地定一定神,开始向我们叙述道:“杀死人了……波尔雪委克将我们的人杀死了一个,一个很漂亮的青年。我亲眼看见他中了枪,叫了一声,便倒在地上了……起初我们聚集在领事馆的门前,喊了种种的口号,什么‘打倒波尔雪委克!’……但是波尔雪委克把门关着,毫不理会我们。后来,我们之中有人提议而且高呼着‘打进去!打进去!’于是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一涌向前,想打进去,但是……唉,那些凶恶的波尔雪委克,他们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哪里能够打进去呢?忽然我听见了枪声,这也不知是谁个先放的,接着我便看见那个少年奋勇地去打领事馆的门,他手持着一支短短的手枪,可是他被波尔雪委克从门内放枪打死了……于是便来了巡捕,于是我便先跑回来……天哪,那是怎样地可怕呵!那个好好的少年被打死了!”
伯爵夫人停住了,这时她仿佛回想那个少年被枪杀了的情景。她的两眼逼射着她目前的墙壁,毫不移动,忽然她将两手掩着脸,失声地叫道:“难道说波尔雪委克就永远地,永远地把我们打败了吗?上帝呵,请你怜悯我们,请你帮助我们……”
奇怪!我听了伯爵夫人的报告,为什么我的一颗心还是照旧地平静呢?为什么我没感觉到我对于那个少年的怜悯呢?我一点儿都没有发生对他的怜悯的心情,好像我以为他是应该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也似的。
忽然……伯爵夫人睁着两只绝望的眼睛向我逼视着,使得我打了一个寒噤。在她的绝望的眼光中,我感觉到被波尔雪委克所枪杀了的,不是那个少年,而是我们,而是伯爵夫人,而是整个的旧俄罗斯……
十二
光阴毫不停留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你还有没觉察到,可是已经过了很多很多的时日了。我们在上海,算起来,已经过了十年……我们在失望的,暗淡的,羞辱的生活中过了十年,就这样转眼间迅速地过了十年!我很奇怪我为什么能够在这种长期的磨难里,还保留下来一条性命,还生活到现在……我是应当早就被折磨死的,就是不被折磨死,那我也是早就该走入自杀的路的,然而我竟没有自杀,这岂不是很奇怪吗?
我的生活一方面是很艰苦,然而一方面又是很平淡,没有什么可记录的变动。至于伯爵夫人可就不然了。四个月以前,她在跳舞场中遇见了一个美国人,据说是在什么洋行中当经理的。我曾看见过他两次,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模样,肚皮很大,两眼闪射着很狡狯的光芒。他虽然有四十多岁了,然而他守着美国人的习惯,还没有把胡须蓄起来。
这个美国人也不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哪一部分,便向她另垂了青眼。伯爵夫人近一年来肥得不象样子,完全失去了当年的美丽,然而这个美国人竟看上了她,也许这是因为伯爵夫人告诉过他,说自己原是贵族的出身,原是一位尊严的伯爵夫人……因之这件事情便诱迷住了他,令他向伯爵夫人钟起情来了。美国人虽然富于金钱,然而他们却敬慕着欧洲贵族的尊严,他们老做着什么公爵,侯爵,子爵的梦。现在这个大肚皮的美国商人,所以看上了伯爵夫人的原故,或者是因为他要尝一尝俄罗斯贵族妇女的滋味……
起初,他在伯爵夫人处连宿了几夜,后来他向伯爵夫人说道,他还是一个单身汉,如果伯爵夫人愿意的话,那他可以娶她为妻,另外租一间房子同居起来……伯爵夫人喜欢得不可言状,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他的提议。这也难怪伯爵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快要到四十岁的人了,乘此时不寻一个靠身,那到将来倒怎么办呢?现在她还可以跳舞,还可以出卖自己的肉体,但是到了老来呢?那时谁个还在她的身上发生兴趣呢?于是伯爵夫人便嫁了他,便离开我们而住到别一所房子了。
我们很难想象到伯爵夫人是怎样地觉得自己幸福,是怎样地感激她的救主,这个好心肠的美国人……
“丽莎,”在他们同居的第一个月的期间,伯爵夫人是常常地这样向我说道:“我现在成为一个美国人了。你简直不晓得,他是怎样地待我好,怎样地爱我呵!我真要感谢上帝呵!他送给我这么样一个亲爱的,善良的美国人……”
“伯爵夫人,”其实我现在应当称呼她为哥德曼太太了,但是因为习惯的原故,我总还是这样称呼她。“这是上帝对于你的恩赐,不过你要当心些,别要让你的鸽子飞去才好呢。”
“不,丽莎,”她总是很自信地这样回答我。“他是不会飞去的。他是那样地善良,绝对不会辜负我的!”
但是到了第二个月的开始,我便在伯爵夫人的面容上觉察出来忧郁的痕迹了。她在我的面前停止了对于哥德曼的夸奖,有时她竟很愁苦地叹起气来。
“怎么样了?日子过得好吗?”有一次我这样问她。
她摇一摇头,将双眉紧蹙着,叹了一口长气,半晌才向我说道:“丽莎,难道说我的鸽子真要飞去吗?我不愿意相信这是可能的呵!但是……”
“怎么样了?难道说他不爱你了吗?”
“他近来很有许多次不在我的住处过夜了……也许……谁个能摸得透男人的心呢?”
“也许不至于罢。”我这样很不确定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但是我感觉得她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
在这次谈话之后,经过一礼拜的光景,伯爵夫人跑到我的家里,向我哭诉着说道:“……唉,希望是这样地欺骗我,给了我一点儿幸福的感觉,便又把我投到痛苦的深渊里。我只当他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我只当他是我终身的救主,不料他,这个浑蛋的东西,这个没有良心的恶汉,现在把我毫无怜悯地抛弃了。起初,我还只以为他是有事情,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切,我一切都知道了。原来他是一个淫棍,在上海他也不知讨了许多次老婆,这些不幸的女人,蠢东西,结果总都是被他抛弃掉不管。丽莎,你知道吗?他现在又讨了一个中国的女人……他完全不需要我了……”
我呆听着她的哭诉,想勉力说一两句安慰她的话,但是我说什么话好呢?什么话足以安慰她呢?她的幸福的鸽子是离开她而飞去了,因之她又落到黑暗的,不可知的底里了。她的命运是这般地不幸,恐怕幸福的鸽子永没有向她飞转回来的时候了。
她自从被哥德曼抛弃了之后,便完全改变了常态,几乎成了一个疯女人了。从前我很愿意见她的面,很愿意同她分一分我的苦闷,但是现在我却怕见她的面了。她疯疯傻傻地忽而高歌,忽而哭泣,忽而狂笑,同时她的酒气熏人,令我感觉得十分的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