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允许我知道你们的芳名,”少年军官又继续很和蔼地说道,“那实在是你们所赐与我的巨大的恩惠呵。”
莲嘉向他笑着说道:“这对于你并没有必要呵。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那我就告诉你罢。我叫莲嘉,而她叫丽莎……很不好听罢,是不是?”
“呵,不,贵重的小姐们,恰恰正相反呢。我真是太荣幸了。”
从此……爱神就用一条有魔力的线索,将我同白根捆在一起了。我们三人便时常在林中聚会,有时到他姑母家里去宴会,有时他也到我们的家里来。我感觉得白根日见向我钟起情来了。我想,如果我们中间不夹着一个莲嘉,这个从前是我的密友,现在是我的情敌的莲嘉,那我们老早就决定我们的关系了。可怜的莲嘉!她枉费了许多心机向白根献媚,要夺取白根的心,可知白根的心已经是牢牢地属于我的了。但是有时我却担忧起来:莲嘉是很聪明,很会说话,又是很美丽的女子,说不定白根终于会被她夺去了也未可知呢?每一想到此地,我不禁视莲嘉为我的眼中钉了。但是白根的心是属于我的,莲嘉无论如何,没有把它夺去。可怜的莲嘉!那时,我知道,她实在是很痛苦的呵。
有一次,白根的姑母开了一个跳舞会。我和莲嘉都被邀请了。跳舞会是异常地热闹,聚集了不少的青年男女。他们都是在夏天来到乡间避暑的。在一切的男子们之中,白根要算是很出色的人物了。我看见那些女孩子们都向他射着爱慕的目光……这时我异常地厌恶她们,恨不得把她们都赶出去,只留着我一个人和白根在一块。但是等到音乐响了的时候,白根很亲爱地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来……呵,这时我该多么幸福呵!这个为女孩子们所爱慕的少年军官,现在独独和着我跳舞,独独钟情于我,这是多可矜持的事情呵!莲嘉同我坐在一块,她见着白根把我拉走了,不禁低下头来,很悲哀地叹了一口长气。但是我顾不得她了。我要在众人面前显耀一显耀我的不可及的幸福,我要令那些女孩子们羡瞎了眼睛,气破了肚皮……当我感觉到一些冒着炉火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我更感觉得越加幸福起来。
在舞罢休息的时候,我同白根静悄悄地走出门来。我们走到花园中的,阴影深处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了。这时一轮如玉盘般的明月高高悬在毫无云翳的天空,凉爽的风送来低微的林语,仿佛有人有那儿低低地,异样地,唱着情歌也似的。呵,这是多么好的良宵美景啊!于是我俩便情不自禁地互相拥抱起来……于是我俩便开始了亲密的接吻……于是我俩便订了盟誓……呵,上帝,我谢谢你赐给我的恩惠,那时我该多么幸福呵!我简直被不可思议的爱情的绿酒陶醉得失了知觉了!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梦吗?都是未曾有过的梦吗?唉,人事是这般地变幻!日日在我身边的,这样卑微的白根,原来就是我当年的理想,就是我当年从无数情敌的手中所夺来的爱人……我的天哪,这是如何地可怕!又是如何地索然无味!
莲嘉!你现在还活在人世吗?你没有被波尔雪委克杀死吗?你或者革命后还留在俄罗斯,向波尔雪委克投降了吗?如果你还纪念着白根,还纪念着当年的那个漂亮的少年军官,那你就把他拿去罢!唉,我不要他了,我实在地不愿意要他了!
十
现在我时常想道,如果当年我爱上了那个鬈发的木匠伊万,而且嫁了他,那我的现在的情况将要是怎样的呢?做一个劳苦的木匠的妻,是不是要比做一个羞辱的卖淫妇为好些呢?那个木匠伊万,虽然他的地位很低,但是木匠在现在的俄罗斯的地位是异常地高贵呵!然而如果他能用他的劳力以维持他家庭的生活,能用诚挚的爱情以爱他的妻子,而且保护她不至于做一些羞辱的事情,如我现在所做的一样,那他在人格上是不是要比一般卑鄙的贵族们为可尊敬些呢?我还是在伏尔加的河畔,跟着那个鬈发的诚实的伊万,过着劳苦的,然而是纯洁的,独立的生活,为好些呢,还是现在跟着这过去的贵族白根,在这异国的上海,日日将肉体被人玩弄着,践踏着为好些呢?天哪,我现在情愿做一个木匠的妻子!我现在情愿做一个木匠的妻子!
那是有一年的秋季,我同母亲住在伏尔加河畔的家里。因为要修理破败了的屋宇,我家便招雇来了几个木匠。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叫伊万的,是一个强健而美好的少年。他虽然穿着一身工人的蓝布衣,然而他的那头金黄色的鬈发,他的那两个圆圆的笑窝,他的那种响亮的话音,真显得他是一个可爱的少年。我记得,我那时是十七岁,虽然对于异性恋爱的事情,还未很深切地明了,但是我觉得他实在是一个足以引动我的心的一个人。不过因为地位悬殊的关系,我终于没有决心去亲近他,而他当然是更不敢来亲近我的。在他的微笑里,在他的眼光里,我感觉着他是在深深地爱慕我。
晚上……我凭临着我的寝室的窗口,向那为月光所笼罩着的,如银带一般的伏尔加河望去。这时,在我的脑海中,我重复着伊万所给与我的印象。我的心境有点茫然,似乎起了一层浅浅的愁思。原来我的一颗处女的心,已被伊万所引动了。
在万籁静寂的空气中,忽然我听见了一种悠扬而动人心灵的歌声。于是我便倾耳静听下去……歌声是从木匠们就寝的房里飞扬出来的,于是我便决定这是木匠们之中的一个所唱的歌了。始而我听不清楚所唱的是什么,后来我才分清楚了所唱的字句:……姑娘呵,你爱我罢,我付给你纯洁的心灵。
姑娘呵,我应当知道,爱情比黄金还要神圣……
这歌声愈加使我的心境茫然,我的神思不禁有点恍惚起来了。我想再听将下去,然而我转过身来向床上躺下去了。
第二天我乘着机会向伊万问道:“昨天夜里是谁个唱歌呢?”
他将脸红了一下,低下头来,很羞怯地低声说道:“小姐,请你恕我的罪过,那是我唱的。”
“我也猜到一定是你唱的。”
我莫明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便离开他跑了。我感觉到伊万向我身后所射着的惊讶的,不安定的眼光。他大约会想道,“我这浑蛋,别要弄出祸事来了罢……这位小姐别要恼恨我了罢……”但是我并没有恼恨他,我反而觉得我的一颗心更被引动得不安定了。呵,他的歌声是那般地美丽,是那般地刺进了我的处女的心灵!我不由自己地爱上他了。
但是第三天工作完了,他们也就便离开我的家了……从此我便再没有见过他的面,他所留给我的,只是他那一段的歌声深深地印在我的心灵里。我现在老是想着,如果我当时真正地爱上了他,而且嫁了他,那我现在的境况将要是怎样的呢?这倒是很有趣的事情呵……两年以前,有一天,我看见轰动全上海的,为美国西席地密耳所导演的一张影片——伏尔加的舟子。它的情节是:在晴朗的一天,公主林娜同自己的未婚夫——一位很有威仪的少年军官——乘着汽车,来到伏尔加的河畔闲游。公主林娜听着舟子们所唱的沉郁的歌声,不禁为之心神向往,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一个少壮的舟子,便走上前去问他,刚才那种好听的歌声是不是他唱的。同来的少年军官见此情状不乐,恰好这时的舟子在饮水,污了他的光耀的皮靴。他便强迫舟子将皮靴的水揩去。舟子一面钟情于林娜,一面又恨少年军官对于自己的侮辱,然而无可奈何。后来俄罗斯起了革命,少年舟子做了革命军的团长,领兵打进了公主的住宅,于是公主就擒……于是判决她受少年舟子的枪决……然而少年舟子本是曾钟情于她的,便和她同逃了。后来革命军胜利了,开了军事的审判,然而审判的结果,少年舟子,公主林娜以及少年军官都没有定罪。审判官问:林娜到底愿意和谁个结婚呢?林娜终于和少年舟子握了手,少年舟子得到最后的胜利……
情节是异常地离奇,然而这张影片对于我发生特别兴趣的并不在此,而是在于它引起了我的身世的感慨。如果我的结局也同林娜的一样,如果那个少年木匠伊万在革命期间也做了革命军的首领,也和我演出这般的离奇的情史,那对于我该是多么地侥幸呵!但是现在我的结局是这样,是这样地羞辱……
我不知道伊万现在是否还生活于人世。也许在革命期间,他真地象那个少年舟子一样,做了革命军的领袖……如果是这样,那他是否还纪念着我呢?是否还纪念着,有一个什么时候,他曾唱了一段情歌,为一个小姐所听见了的事呢?……天哪,如果他知道我现在堕落到这种地步,那他将是怎样地鄙弃我、咒骂我呵?不,我的伊万!我的贵重的伊万!请你原谅我罢,因为这不是我的罪过呵!你可以鄙弃我,也可以咒骂我,但是你应当知道我的心灵是怎样地痛苦,是怎样地在悔恨……但是这样事情又有什么说的必要呢?这对于你是无关轻重,而对于我不过又是增加一层悲哀罢了。
在看这张影片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现象令我惊愕不止,那就是观众们,当然都是中国人了,一遇着革命军胜利或少年舟子占着上风的时候,便很兴奋地鼓起掌来,表示着巨大的同情。这真是不可解的怪事呵!难道这些不文明的,无知识的中国人,他们都愿意波尔雪委克得着胜利吗?难道他们都愿意变成波尔雪委克吗,我看见他们所穿的衣服都很华丽,在表面上看来,他们都是属于波尔雪委克的敌人的,为什么他们都向着波尔雪委克,那个少年舟子表示很疯狂的同情呢?疯了吗?或者他们完全不了解这张影片所表演的一回什么事情?或者他们完全不知道波尔雪委克是他们的敌人?这真是咄咄怪事呵!……我的天哪,难道他们,这些无知识的中国人,都是波尔雪委克的伙伴吗?如果是这样,那对于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是如何可怕的事情呵!我们从波尔雪委克的俄罗斯跑了出来,跑到这可以安居的上海来,实指望永远脱离了波尔雪委克的危险,然而却没有料到在中国也有了这么多的波尔雪委克……这将如何是好呢?
现在,谢谢上帝的恩惠,似乎中国的波尔雪委克的运动已经消沉下去了。大约在最近的期间,我们不会被中国的波尔雪委克驱逐到黄浦江里了。但是在那时候,在两年以前,那真是可怕,那真是令我们饮食都不安呵。我们天天听见什么波尔雪委克起了革命了……波尔雪委克快要占领上海了……波尔雪委克要杀死一切的外国人……俄罗斯的波尔雪委克与中国的波尔雪委克订了约,说是一到革命成功,便把在中国所有的白党杀得干干净净……我的天哪,那是如何恐怖的时日!如果波尔雪委克真正地在中国得了胜利,那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将再要向什么地方逃去呢?
现在,到了我决意要断绝我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任你什么波尔雪委克的革命,任你起了什么天大的恐怖,这对于我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已经不惜断绝我的生命了,那我还问什么波尔雪委克……干吗呢?让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得着胜利罢,让在中国的白党都被杀尽罢,一切都让它去,这对于我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了。我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死去,就是快快地脱离这痛苦的人世……
但我在那时候。我实在有点恐惧:如果波尔雪委克的烈火要爆发了,那我们将要怎么办呢?还逃跑到别的国里去吗?然而我们没有多余的金钱,连逃跑都是不可能的事了。跳黄浦江吗?然而那时还没有自杀的勇气。我曾想逃跑到那繁华的巴黎,温一温我那往日的什么时候的美梦,或逃跑到那安全的,法西斯蒂当权的意大利去,瞻览一瞻览那有诗意的南方的景物……然而这只是不可实现的梦想而已。
我的丈夫白根,他可以救我罢?他也应当救我罢?……但是,如果波尔雪委克的烈火燃烧起来了,那能救我的,只有那一个什么时候唱歌给我听的伊万,只有那曾经钟情于公主过的少年舟子,那个伏尔加的少年舟子……
但是,中国不是俄罗斯,黄浦江也不是我的亲爱的伏尔加河……我的伊万在什么地方呢?我的少年舟子又在什么地方呢?在我身旁,只有曾经是过英俊的,骄傲的,俄罗斯的贵族,而现在是这般卑微又卑微白根……
十一
在外白渡桥的桥畔,有一座高耸而壮丽的楼房,其后面濒临着黄浦江,正对着隔岸的黄浦滩花园。在楼房的周围,也环绕着小小的花园,看起来,风景是异常地雅致。这不是商店,也不是什么人的邸宅,而是旧俄罗斯的驻上海的领事馆,现在变成为波尔雪委克的外交机关了。领事馆的名称还存在着,在里面还是坐着所谓俄罗斯的领事,然而他们的背景不同了:前者为沙皇的代理人,而后者却是苏维埃的服务者……人事是这般地变幻,又怎能不令人生今昔之感呢?
现在,我们应当深深地感谢中国政府对于我们的恩赐!中国政府与波尔雪委克断绝国交了,中国政府将波尔雪委克的外交官都驱逐回国了……这对于俄罗斯在中国的侨民是怎样大的恩惠呵!现在当我们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我们可以不再见着这座楼房的顶上飞扬着鲜艳的红旗了,因之,我们的眼睛也就不再受那种难堪的刺激了。
但是在这一年以前,波尔雪委克还正在中国得势的时候,那完全是别一种情景呵:在波尔雪委克的领事馆的屋顶上飞扬着鲜艳的红旗,而这红旗的影子反映在江中,差不多把半江的水浪都泛成了红色。当我们经过外白渡桥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低下头来,不得不感觉着一层深深地压迫。红旗在别人的眼光中,或者是很美丽很壮观,然而在我们这些俄罗斯的逃亡者的眼光中,这简直是侮辱,这简直是恶毒的嘲笑呵。这时波尔雪委克将我们战胜了的象征,这是对于我们的示威,我们又怎能不仇视这红旗,诅咒这红旗呢?
当我白天无事闲坐在黄浦滩花园里的时候,我总是向着那飞扬着的红旗痴望。有时我忘怀了自己,我便觉得那红旗的颜色很美丽,很壮观,似乎它象征着一种什么不可知的,伟大的东西……然而,忽然……我记起来了我的身世,我记起来了我的温柔的暖室,娇艳的白花,天鹅绒封面的精致的画册,我便要战栗起来了。原来这红旗是在嘲笑我,是在侮辱我……于是我的泪水便不禁地要涔涔落下了。
当我夜晚间徘徊在外白渡桥的两头,或坐在黄浦滩的花园里,勾引客人的时候,我也时常向着那闪着灯光的窗口瞟看:他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事情呢?他们在想着怎样消灭我们这些国外的侨民?他们在努力鼓吹那些万恶的思想,以期中国也受他们的支配?他们或者在嘲笑我们?或者在诅咒我们?或者在得意地高歌着胜利?我猜不透他们到底在干些什么,但我深深地感觉到,他们无论干些什么,总都是在违背着我们,另走着别一方向……我不得不诅咒他们,他们害得我好苦呵!他们夺去了我的福利,他们把我驱逐到这异国的上海来,他们将我逼迫着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天哪,我怎么能不诅咒他们呢?他们在那高歌着胜利,在那表示自己的得意,而我……唉,我徘徊在这露天地里,出卖自己的肉体!夭哪,我怎么能够不诅咒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