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洼里的冬天格外寒冷,人们大都是早早的上炕。即使睡不着觉,也要早钻进被窝里去。李有财早就睡熟了。五六个人翻墙进了他家。李有财和他老婆,还有芦花,都是一点声音也没听到。甚至,他们都没听到狗叫。老缺绑票大多数时候是靠夜间行动。他们首先对付的不是人,而是狗。大荒洼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狗一叫,主人就会有所警觉,甚至会做一些必要的准备。所以,老缺在行动前,首先不让狗叫。这些,对老缺们来说,一点都不难,简直可以说是很容易。他们首先安排手脚最利索的人,根据白天踩好的点,悄悄靠近住户,把用药水泡过的馒头扔进去。大荒洼虽然家家户户都养狗,但是那些狗都是一些家养的普通狗。当馒头扔进天井的时候,有的狗会叫一声,可当它见了香喷喷的馒头,就不再叫了。而是立刻扑过去叼在嘴里,然后回到狗窝去享用美味。当然,享受完美味之后,甚或是没等享受完美味,就会呼呼地睡去。不再为主人守夜了。
这天晚上,李有财在睡梦中朦朦胧胧地好像是听见狗叫了一声,可是没等他醒过来,狗就不叫了。他又继续沉入香甜的睡梦中。等到人家用尖刀把堂屋的门闩给拨开的时候,李有财才发觉不对。他在黑暗中惊问了一声:“谁?”
伴随着他的问话,门被推开了。一个人从外面不慌不忙地走进来,这个人的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三个人裹挟着一阵寒风。不知道是这股寒风的原因,还是黑夜突然进来三个人的原因,或者是兼而有之,李有财打了一个冷战。那个人说话了,他说出来的话,依然是不慌不忙,声音还很平静。好像他是应邀来和老朋友叙旧似的。他说:“老李,你别慌,也别怕,你先起来,把灯点上。”
李有财和赵兰秀在黑暗中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赵兰秀穿上了衣服,还把被子紧紧地裹在了身上。李有财上衣的扣子都没来得及系。他哆哆嗦嗦地摸到了火柴,一下子竟然没有划着。不但没着,反而把火柴梗也给弄断了。他又摸出一根火柴,划着了。哆哆嗦嗦地去点炕头的煤油灯。他的手往煤油灯那儿凑,眼睛却看着站在屋里的三个人。借着火柴头那一点亮光,他看见打头的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衣服,黑布腰带上别着一把单打一。他就站在那儿,用一只眼睛很平静地看着李有财。这个人的貌相本来并不丑,可惜,他只有一只眼睛,一只左眼。他的右眼那儿是一个窟窿。虽然李有财并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一看到只有一只眼睛,他就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可他不敢说破,他不知道这个人来是为了啥?如果对方就是为了要点钱的话,他就只能破财免灾了。这个情况下,他就不能说破对方是谁。否则就有性命之忧。
独眼人后面的两个人也都穿着一身黑衣服,脸上都蒙着黑布,只露出眼睛。两个人站在屋门口里边,一边一个,像是给李有财家站岗似的。
他的眼睛看着这三个人,手哆嗦着去点灯,结果火柴没有凑到灯芯子上,他的手碰到了煤油灯上,把灯给碰翻了。炕头连着锅台,煤油灯一下子滚到了锅里。在夜里,那声音简直像天空中滚过了一阵雷声。李有财吓傻了。后面的一个蒙面人刚骂了一声“******”,就被前边那个人一抬手给制止了。那个人说:“老李,别害怕。俺们是周老大的人。你知道,我们从来不在附近的村子里找麻烦。今天来,是找你商量个事儿。你家有蜡烛吗?”
李有财赶紧说:“有——有——有——”
那个人说:“那你就找支蜡烛点上吧。实在找不着,咱们在黑影里谈也行。”
李有财一叠连声地说:“能找着,能找着。”
等李有财点起了蜡烛,那三个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李有财弓着腰,赶紧让那三个人坐。
为首的那个人也不客气,在方桌一边的一张太师椅里坐下来。然后一指方桌另一边的椅子,对李有财说:“老李,你也坐下吧。”
看那架势,好像他是主人,李有财却成了客人。
李有财不敢坐,连忙摆着手说:“你们坐!你们坐!我站着就行。”
那个人说:“你还是坐下吧。你站着,咱们咋商量事儿啊?”
说话的声音还是不高,可语气里却有了不容置辩的味道。李有财心惊胆战地在太师椅里坐下了半个屁股。
那个人看李有财坐下了,却不说话,只是拿眼睛瞅着李有财。把李有财瞅得心里直发毛。他想站起来,又不敢站起来。他的嘴唇直哆嗦,他问:“不知道,找我有啥事儿?”
那个人还是不说话,李有财吓得简直要崩溃了,他老婆赵兰秀在炕上,裹在被子里,哆嗦得简直像筛糠一样了。
那个人终于说话了。他说:“俺是周老大的二当家,俺叫关小峰。”
说完了这句话,关小峰用那只独眼定定地看着李有财。他在看李有财的反应。
其实,李有才在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周生水的二当家关小峰了。
关小峰是大荒洼关家屋子人。
关家屋子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子很小,又在九水河北岸最东头,紧靠荒洼。村子里的人和牲畜经常遭到马虎的袭击。
有一年夏天,关小峰和村里的几个人在村头麦场上凉快。关小峰躺在麦秸席上,听着别人扒瞎话。听着听着,关小峰睡着了。吃过晚饭刚出来的时候,天还是挺热,蚊子也很多,睡不着。等到睡着了,也就睡得很沉。夜深了,人们也凉快透了,便陆陆续续地回了家。走的时候,有一个伙伴也叫了关小峰。可关小峰正睡得香,他朦朦胧胧地听见了那个伙伴在叫他,可他睡意正浓,哼哼了几声,没有动弹。平时,关小峰脾气暴躁,经常为一点小事就和别人争吵起来。他的人缘也就不怎么好。人家叫了他一声,见他睡得正香,便不再叫他了。麦场上只剩下关小峰一个人。
人们走后,关小峰自己在打麦场上继续睡他的觉。天快亮的时候,关小峰在睡意朦胧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上扫来扫去的。他一睁眼,吓得他浑身打了一个机灵。那沉沉的睡意一下子跑到了九霄云外。他分明看见一只马虎正在他的脸上嗅来嗅去。他猛地一睁眼,把马虎也吓了一跳。关小峰和马虎几乎是同时吓了一跳,又同时很快地回过神儿来,关小峰看见马虎在一愣神之后,张开了大嘴向自己的咽喉咬过来。他情急之下,来不及细想,伸出双手掐住了马虎的脖子。马虎的两只后爪蹬地,两只前爪搭在关小峰的肩膀上,它极力地想把嘴巴凑到关小峰的脖子上,可关小峰死命地撑着。他就和马虎这么僵持着。
这个时候,天快要亮了。村里一个人早起来,挑着水桶到井上打水。那口水井就在麦场的北边。当那个人挑着水桶走到麦场里的时候,他看见卖场里有一团黑影在滚动。他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吓得他大叫一声,把水桶和扁担一扔,掉头就跑。那个人的惊叫声和水桶落地的响声,把关小峰和马虎都吓了一跳。关小峰的手一松,马虎也顾不得再想吃这道美餐了,马虎在掉头逃跑之前,一爪子打在了关小峰的脸上。结果,把关小峰的右眼给打瞎了。此后,关小峰便有了一个外号,叫做“马虎剩”。那意思是说他是马虎吃剩下的。由于他瞎了一只眼,也就找不上媳妇。关小峰一气之下,撇下他的老娘,跑到荒洼里当了老缺。
在整个大荒洼,关小峰的名字很多人不知道,但是,“马虎剩”这三个字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