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乔本来想就在北京买一些高档的月饼带回家就算了,时樾却专门飞了一趟香港,当天往返,找一位极富盛名的广式糕点大师定制了一盒。郝杰知道了,笑话他不就是丑女婿见老丈人么,搞得这么认真其事。时樾笑笑,也不多解释。
中秋节那天下午,时樾和南乔一同驱车回去南乔的家。
南乔的家在北京城北怀柔,雁栖湖附近。
快到的时候,正是五六点钟。深秋季节,天边还有最后一抹霞光。蓝山碧水,南乔家的小别墅周围,遍植了银杏。家人并未刻意去打扫,于是草坪之上,每一颗银杏树下,都铺满了圆圆一圈金黄的落叶。
警卫员来开的院子大门。进了院子之后,也并没有其他人迎出来,安静得可怕。
南乔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太对。
在平时,郑昊和二哥南思家的那两个孩子,要么就是在院中玩耍,要么就是在别墅中跑来跑去,热闹非凡。
可今天似乎太安静了。
窗子上半拉着窗帘,看得见里面已经点起明亮的灯光。
南乔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
时樾问:“怎么了?”
南乔深吸了口气,努力摆脱那种莫名的不安和烦躁的感觉。她摇了摇头,吐气道:“没什么。”底下却抓住了时樾的手。
他的手很暖,坚强又有力。
她走近时樾一步,低低道:“抱我一下。”
时樾笑了起来,低声道:“做什么呀。”他向周围环顾了一下,大门两边,还笔挺地站着目不斜视的警卫。“有人呢……”
南乔并不容他反对,加重了语气道:“抱我一下。”
时樾忍着笑意,将两只手上的礼盒和袋子转移到一只手上,单手将她搂在了怀里,吻着她的发顶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是你自己家啊。”
南乔的头紧靠着他的颈窝,脸颊感受到他颈上动脉稳定而有力的搏动,深深嗅着他身上独属于他的清冽而温暖的气息,才稍稍安心了些。
时樾揉了揉她的耳朵,放开她,和她一同肩并着肩走了进去。
平时家人团聚所在的客厅里面,空无一人。电视也都关着。
南乔把时樾手里提的东西放下,疑惑地叫了声:“爸?妈?”
南勤走了出来,紧绷着一张脸。
“你们跟我来。”
南乔紧盯着南勤,警惕问道:“姐,怎么回事?”
南勤的目光扫过时樾,一张本来平时就严肃板正的脸,这时候更是阴晴难料。
“爸要见你们。”
“为什么是这种态度?”南乔在南勤的身后走,冷冷地问。
南勤一言不发。
南宏宙的书房里。
书房很大。
一系列的军事资料和相关丛书在玻璃书橱中摆得整整齐齐。玻璃橱窗一尘不染。
墙上挂着地图,下方是巨大的沙盘模型。
南宏宙就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面。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军装衬衣,戴着一副玳瑁眼镜。肩上是深蓝灰底色的肩章,缀着三颗金星和金色松枝,极其耀眼。
他体型高大孔武,容貌正气凛然,富于威仪。嘴唇刚毅而扎实,嘴角微微向下,给人一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虽然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了,他的身材却和年轻时没有多大的变化,将一身的军服撑得威严又庄重。
但此刻他的脸色极其的阴沉,仿佛风雨欲来之前浓云密布的天空。
南乔从小到大,见过父亲生气发怒的各种模样,却从不曾见过他这副样子。
“爸。”
南乔面无表情地叫了一声。
时樾刚要开口,南宏宙就说话了。
“你就是时樾?”
他抬了一下眼镜,犀利的目光从老花镜片之下透出来。声音浑厚冷硬,并没有盛气凌人,却足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时樾对人情世故何等敏锐之人,能不从一进门时的气氛中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等着他?
他心里头有些沉。却仍然面色平静,不卑不亢道:“是的。”
“‘蓝天利剑’预备营队员,曾经在北方航空军事学院就读?”
“是。”
“还记得校训吗?”
“记得。”
南宏宙问得威严,时樾答得干净利落。
“背!”
时樾深吸了一口气,身躯笔挺如松,朗声道:“荣誉、忠诚、责任!”
南宏宙冷笑了一声,忽然厉声喝道:“被开除了,这些话,就当放屁了吗?!”
时樾昂首挺胸,像在军队中一样,高声回应道:“从不敢忘!生是北空的人,死是北空的鬼!”
“砰”地一声,南宏宙重重地拍了桌子!
“狗屁!”
他两根手指向外一挥,一张薄薄的照片迎面向时樾飞去。“这又是什么东西!”
那张照片弹到时樾面前,又飘落下地。
时樾低头一看,顿时如坠冰窟!
为什么会有这种照片!
他脑子中几乎都要炸了一般,喘不过气来,仿佛咽喉上有一只手,紧紧地扼着,要让他窒息。
他当时有多注意。
他对安宁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不能有摄像头,不能有手机等等任何能够摄像录影的东西。
安宁当时答应他了。他也必然每一次都亲自检查。
但他还是低估了安宁这个老狐狸。
这显然是一个视频的截图,里面没有出现安宁,却是他和另外几个被打了马赛克的女人,安宁的名媛朋友。
他紧紧咬着牙关,目光死死地落在那张照片上,一个字也说不出,一丁点也动弹不得。
对面是南宏宙,旁边站着的就是南乔。
他忽然觉得他的一切被击得粉碎,哗哗啦啦地往下掉,他的荣誉、他的尊严、他的理智、他的勇气……一起都斑驳陆离地剥落下来,绝望地向黑暗深渊中掉下去。
这一切他以为他都可以忘怀。
他以为他早就可以无视这一切,脱离了安宁便无所顾忌地做人。
他以为南乔的那一个吻便能够治愈他过去的所有伤痕。
可是并没有。
当真实被撕裂开来的时候,他仍然会流血。
这样的耻辱。渗透到骨头里去的耻辱。
时樾浑身冰凉,血液逆流。
南乔在短暂的呆滞之后,猛然低下身,捡起那张照片三两下撕了个粉碎!
她上前一步,冷漠在南宏宙桌子前伸出手来——
“给我。”
“怎么和我说话的!”南宏宙怒喝道。
南乔面无表情,固执地伸着手:“还有其他的,都给我。”
“南乔!”
南宏宙一声暴喝,猛地站起身来!他手指指着时樾,怒不可遏道:“你就给我带这种男人回来?啊?搞了半天,你就给老子带这种男人回来?”
“你妈都被你气得进医院了你知不知道!”
南乔听到母亲生病的消息,身体微微晃了晃,仍扬起头,道:“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他当时别无选择。”
她冷冷地看着南宏宙:“时樾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哈哈哈!”南宏宙气极反笑,“不是这样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说他是别无选择,我说他是没有廉耻!没有底线!还跟我谈什么荣誉、忠诚、责任,我都为北空招过这样的人感到羞耻!”
“爸!”南乔被气到浑身发抖,“你没有处在他当时的环境过!他有母亲要照顾,有天文数字的高利贷要还!难道你要他去死吗!”
“混帐话!我是为你好!”
南宏宙极力地压抑着怒火,“一个能为金钱出卖灵魂的男人,还能叫什么男人!假如这种事情再一次出现,摆在他另一边的是你,他岂不是也要出卖你!”
不!不会的!
时樾机械地摇着头,张合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绝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会再有!
南乔定定地看着南宏宙:“你的推理毫无逻辑。”
“放狗屁!你跟我讲逻辑!我南家门风端正,容不下这种人!”南宏宙终于咆哮起来,“一句话,分不分!”
南乔冷漠又强硬道:“为什么要分!”
“不分?那以后别叫我爸!咱们的父女关系,也就算完了!”
“爸!你这是逞一时意气!”
南乔抗辩着,却只听见重重的“啪”的一声,南宏宙粗砺的手掌不由分说掴在了她的左脸上。
这一掌运足了南宏宙所有的力气,蕴藏了他的所有怒火,何其的重!
南乔直接被他打得跌倒在地,左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淌出血来。
“你是要气死我和你妈!”
时樾大步伸手去扶,被南宏宙重重伸手推开,威冷道:“我的女儿,你也有资格碰?”
时樾怔了一下,在空中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滚出去。”南宏宙拉着南乔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冷声对时樾斥道。
时樾定了定神,默然地看了南乔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时樾!”南乔大声喊道。
但时樾并没有停下来。
雁栖湖的湖水在夜幕下泛着幽幽的蓝黑色泽。月光倒映,湖草丛生,有一种虚无缥缈的凄冷。
时樾看了一眼南乔的家。
白月光下,很宁谧,很美好。湖水边,有些像童话一样。
他在车里拿了一盒烟出来,很久之前留在里面的。
他静静地点上了。烟草的味道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之夜。
很早之前,他本来是想带着南乔回婺源去过中秋的。
那边的桂花很香。
他想带着南乔去见母亲。
母亲她一定会很喜欢南乔吧。这么完美的、刚强的、而又无所畏惧的南乔。母亲是最喜欢这种品性的女孩的。
她看见南乔一定会喜得嘴都合不上,乐颠颠地在小院子里跑来跑去。
他当时想着就很高兴。他生命中最是重要的两个女人,将会见面,都在他的身边。
他低低地笑了笑。烟气和湖里泛起的水气一起混杂飘摇。
手机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起来,却是南乔的声音。
“时樾,你在哪?”
“在外面。你别担心。”他静静地说。
“我被我爸派两个警卫监管起来了。”她急切地说,“我抢了他们一个的手机。你先回家,我回来找你。”
“南乔。”时樾低低地唤了一声,他酝酿了很久,道:“听你爸的话。”
“为什么?难道你想要分手?”
“他是你父亲。”
——这个世上,和你最亲的人,有血缘关系的人,永远都爱着你的人,永远,都会无私地为你着想。
——你可以没有我。你还可以好好地活。没有了父亲母亲,你只能悔恨终身。
——我也永远都爱着你。但绝不可以让你因为我和父母反目成仇。
——时间会证明一切。
南宏宙,说一不二的人。
如果非要有人在这段感情中充当一个懦夫的话,那就让他来做吧。
“时樾——”
南乔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电话被突然地挂断了。
时樾收起手机,摁灭了烟头,毅然决然地向车走去。
第二天一早,时樾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婺源。
越秀英一打开院子门,就看见儿子微笑着站在外面,漆黑的发尖被清晨未散的雾打湿了,泛着润泽的水气。
“妈。”
越秀英惊讶着,赶紧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让他进来。
“青啊,你怎么回来了啊?”
时樾温和地笑着:“昨天中秋,没回来成。现在算晚吗?”
“不晚不晚!”越秀英忙不迭地说着,带着他进屋,“唉哟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说话的。这是你家,你想啥时候回来就啥时候回来!”
“这么大清早的,坐飞机回来的?”
“是啊。”
时樾没说早班飞机不够早,他乘的是昨晚最后一班飞机。在机场坐了一宿,大清早赶班车回来的。
“还没吃早饭吧?”
“没呢。”
“哎真是……”越秀英责怪着,又心疼,“累不累啊!你妈一直都在家里头,你就急这么一时啊?!”
时樾静静地笑着,就这样一直看着忙忙碌碌走来走去的母亲。
越秀英进厨房准备早餐,他也跟进去。
“去去去,出去!”
“嗳——我就站这儿,和你说说话不行?”
越秀英看着他笑了起来,“这傻小子。”
时樾看着母亲在大锅灶台间忙来忙去,粗糙的手指上头仍然缠着胶布。母亲有关节病,虽然之前在北京治好了,但是现在,她又不肯养尊处优地好好歇着,非要劳动,所以有时候还是会疼。
“妈。”
“嗯?”
“以后要是我成了穷光蛋怎么办?”
越秀英搅着青菜粥,爽朗地笑了起来:“穷光蛋?咱们本来不就是穷光蛋吗?”
“那就不能给你买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了。”
越秀英愈发笑得厉害了,朝隔壁房间一努嘴:“你自己去看看,这些年你给我带的东西,我除了手机,有啥用得上的啊?都快堆了一满屋子了!”
她拿勺子点了点灶台,“米是自己种的,菜也是自己栽的。有米有菜万事足,用得上你的?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浪费,你还要买买买……败家子儿!”
时樾淡淡地笑了起来。
“别跟你爸一样去赌啊!”越秀英警惕了起来。
“不会。放心。”
几样小菜和青菜粥端上了桌子。越秀英给时樾盛了满满一大碗。“都是你在北京吃不到的,多吃点。”
时樾点头。
母子两人慢慢地吃着。清晨空气清新,屋子里被越秀英折了几枝桂花插在玻璃瓶里,香气扑鼻。屋外有鸟儿叽叽喳喳,天井里投下鲜亮的光。
越秀英吃得差不多了,突然想起一件事。
“诶,青啊,上半年家里来过一个姑娘,还在家里住了一晚。我这记性,每回想跟你说,一看到你就忘了。”
“什么姑娘?”
“看样子是出来玩的,但跟她呆久了,又不像。”
时樾笑了起来,“咱们这地儿这么偏,谁来婺源玩会来咱们这儿?还挑了咱家——”
他忽然住了口。
“怎么了?”越秀英看着他倏然变化的神情,关切问道。
时樾慢慢地看向母亲,“长什么样?”
“唉哟——”越秀英喜气洋洋地笑起来,“个子高,头发长,长得可漂亮了。要不是她是H省的,我还真想把她拐了做儿媳妇!”
她摸出手机来,笨拙地打开相册,“喏,你教我的拍照,我还偷偷照了她一张。”
小小的屏幕中,年轻的女人正站在他家的灶台前,揭开木质的锅盖,微微倾下身去看锅里的焖的饭菜。乌黑的长发顺和地垂在白衬衣上,锅上的蒸汽衬得她皮肤柔白。
她双腿修长,穿着一双蓝色的板鞋,臀上,有一面小小的红旗。
时樾的泪水险些掉了下来。
中秋节那晚,安宁在一个人声鼎沸的草地BBQ中,掐着时间,含着笑意给时樾发了一条微信:
——Dear,今晚上见老丈人,愉快么?
时樾没有回复。一连三四天都没有回复。
安宁终于懊恼了。她憎恨这种被无视的滋味。她觉得时樾哪怕是恨她入骨也好,她做的那些事情,他起码要有点反应。
她点开时樾的朋友圈,发现他刚注册微信时发的那条朋友圈还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就一张照片,拍的是最开始跟着他的那条名叫阿当的德牧。
特种兵的受训十分全面,阿当就是他那时候在部队驯养的。他被开除之后,阿当竟然只认主人,不吃不喝的,最后被送了出来。他被部队的朋友告知,想方设法,带回了阿当。
阿当跟着他,一跟就是八九年。拍这张照片的时候,阿当已经很老,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时樾于是把那张照片一直留在了朋友圈里,也再没有发过其他的东西。
安宁回想过,也许她做过的最让时樾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帮阿当找到了另一只纯种的德牧做伴。阿当生下了三只小狗崽,就是现在的老大老二和老三。
安宁点开这张照片,下面还有她当时的留言:
——阿当看着瘦了点。
时樾当时有一条回复:
——她病了。
安宁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许久以前的对话时,心中有一种突然松懈下来的感觉。
她还看得到这张照片,看得到这对话。
说明时樾还留着她的微信,并没有拉黑她。
那么他为什么不回复她?!
他难道不应该冲她发怒、向她质问、向她报复吗!
她忍不了。
她终于又向时樾发了两条微信:
——Dear,这个游戏好玩么?我们要不要继续玩下去?
——我们把南乔是南宏宙的女儿这件事抖出来怎么样?听说即刻飞行正在进入安防和空中巡逻领域,同时开始筹备上市。你说,要是市场上知道了南乔是北空司令员的女儿,会联想到什么呢?嗯?
指尖一点,信息“嗖”地一声,发了出去。
安宁的深红的嘴角勾起自信而妩媚的笑意。
这天晚上,安宁果然收到了时樾的回复。
——你在哪里。
安宁微微一笑,打字:
——在床上。
她的确是在床上。一丝不挂,趴在一张洒满了玫瑰花瓣的心形大床上。两个年轻男人伺候着她,用散发着异香的精油擦遍她的全身,一寸寸地按摩、推拿。
——哪里。
——老地方。
——我十分钟后上来。
——这么猴急?
时樾不理睬她了。安宁忍不住地笑。旁边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讨好她,问道:“安姐看什么,笑这么开心?”
安宁倏然收起笑意,冷冷回头,道:“不该你们问的,就不要问。”
那男子吓了一跳,立即不敢多说了。
时樾很快上来。他径直拧开了门——
床上那两个年轻男子立即直起身来,怒道:“你谁啊!好大的胆子!”
“还不快滚出去!”
安宁惬意地欣赏着时樾的反应,然而他神色不改,冷冷道:“穿衣服。”
那两个年轻男人急了,“你还敢——”
“让你们说话了吗?”安宁忽然斥责道,“叽叽喳喳的,最烦男人话多!”
他们立即闭了嘴,看向时樾的眼中,满是不忿。
安宁拿了件睡袍穿上,松松地系了带子。她走近时樾,看见他手上拿了个牛皮纸的袋子,很厚。
安宁骄矜地笑着,挑衅道:“这里头是什么?刀?硫酸?打算把我的心挖出来看是有多黑?”
时樾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失去理智。
恰恰相反,他很平静,平静到她几乎不认识他。
她隐隐觉得时樾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但她也说不出来是什么。
时樾说:“出去走走。”
外面是一条很长的高空走廊,头顶和侧面都是钢化玻璃,三角形的拼接,像钻石一样折射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这里是安宁的私人处所。空旷而高大的走廊上,除了一溜儿后现代色彩的雕塑,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时樾站定在走廊边上。透过明亮的玻璃,可以看到楼下的长安街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像一条巨大的光带遥远地向东西两侧的城际延伸开去。东方新天地和北京饭店这一片的高楼森林一般矗立,君悦大酒店前面的喷泉正开着,五彩斑斓,如梦如幻。
繁华都市,不夜之城。
安宁说:“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这里看了很久。”
时樾点了点头。
安宁说:“几年没来了,是不是这次来看,还是觉得很美?”
时樾淡淡道:“今天来看,觉得更美了。”
安宁“哈哈”大笑。
这栋楼是她的手笔。尤其是这一个高空走廊,是她亲自为自己设计的。
她那著名建筑设计师的丈夫弃她而去,她便发誓没有他,她照样要造这长安街上最富丽璀璨的楼。她要用这楼盛下她的骄傲,她的野心,她无穷尽的欲望。
安宁忽而冷冷道:“还记得当时你走的时候,我对你说过的话么?”
时樾道:“记得。”
安宁说:“我当时说过,你要站着出去,就得跪着回来。”
她傲慢地看着时樾:“现在,只要你肯向我低头——”
她在明亮而庞大的玻璃幕墙前展开了手——
“从今往后,这栋大厦,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时樾浅浅笑了笑。
“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觉得这里更好看?”
安宁缓缓瞥了他一眼。
时樾扬起了头:“因为今天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过去年少不更事。看着这灯火辉煌的王府井、金宝街、东单,眼睛里只剩下了出人头地的欲望。
被逐出蓝天利剑、失去父亲。他想不出这萧条一身,还有什么值得珍重的东西。
他本质上和他父亲一样,都是玩命的赌徒,什么都敢赔上。
而今呢?他倏然发现看这长安街,还是那十里长安街;这北京城,还是那三十六丈北京城。
他恍然就是做了一场梦,一场长达十年的梦。
时樾淡淡地笑了:
“多亏了你。你让南乔的父亲把我骂醒了。”
“我原来以为我什么都看穿了,都放下了。但其实没有。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你赋予我的一切。我以为我坦坦荡荡,但其实还是个贪恋富贵的小人。”
他拿起了那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将绕在那个白色圆片上的细绳一圈一圈解开。
里面的全都是一沓一沓的纸质合约。
“这个是清醒梦境的股权转让协议书。”
“这个是东直门凯越的产权转让合同。”
“这个是清河葡萄酒庄的产权转让协议书。”
“这个是普陀山庄的……”
“这个是‘时间海’的……”
时樾一册一册地将这些合约分开来,放在那些雕塑的展台上,一直列了十多米远。
安宁看得先是瞠目失言,随后是脸色苍白,继而浑身发抖。
“没有你最初给我的那一大笔生意,我挣不下启动资金。没有那笔启动资金,我盘不下来如今这么多的产业。”
“安宁,你给我的东西,我如今都还给你。从今往后,我不欠你一分一毫。”
安宁在那些协议中,看到了他的那辆车,看到了他所有的银行存款账户。
这些年她对他监控得紧,能不知道他账面上有多少钱吗?
他是真把所有的身家都转给她了!
这男人做得果断、干净、狠绝,没给他自己留半点的余地,更是没有给她留余地!
安宁的牙齿都格格发起抖来,她眼中燃烧起愤恨的火光,“时樾,你可想清楚了。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时樾仿佛卸去了万钧重担,轻松道:“是啊,那一年我在拉面摊前面看到你的时候,不是本来就是这样吗?”
“你赔上了十年的青春,你觉得值得吗?!”
“用十年时间还清了那一笔债,也值了。”
他浅浅地露出最后一个微笑,玻璃幕墙折射下来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轮廓分明,异常的俊美洒脱。
“后会无期。”
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高空走廊。安宁怔愣着,猛然尖声大喊起来:“时樾!你以为你这样做了,你就能和南乔在一起吗?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玩的东西、她追求的东西,都是需要资本的!你一个傻逼穷光蛋,玩得起吗!你玩得起吗!——”
安宁尖锐又歇斯底里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
时樾难道会回头吗?
他脚步都没有停下半步,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了下楼的拐角处。那一身黑一身白,那俊厉容貌和冷热分明的眼睛,便再也看不到了。
安宁足下一软,踉跄了一下,猛然挥手将满展台的文件连同昂贵的雕塑扫落在地!她拎了一个铁铸的人像,向前跑去,疯狂地将所有的雕塑都重重地打碎,只听见“乒乒乓乓”之声一路不绝于耳,碎片飞溅,整个走廊到处都是!
那两个年轻男子闻声跑出来,想要阻止她,却被她野兽一般红着眼睛打跑,“滚!”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弯着腰不停地喘息。
——我大你八岁,你觉得我老不老?
——你每天都问,烦不烦呐?
——你敢说我烦?
——你最美,你一点都不老。
曾几何时,那个本来耿直的年轻男人也学会了虚情假意。她最想听什么,他都说给她听。他花言巧语哄得她满心欢喜,她想要什么他便满足她什么。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他学得快、听她的话。
她很清楚这一点。她只爱自己,她想要的本来也就只是一个能让她快活的枕边人而已。
然而当有一天她开始发现有些离不开他的时候,她也开始隐约地恐慌。
她是无比强大的女人。她这种女人怎么能再被男人控制?!
所以当他提出要走的时候,她便顺水推舟,放他走。
从此她手握佛珠,不再见他。所谓男人,尘芥而已。
只是后来,一张照片,唤醒了她那潜藏已久的心魔。
她爱他吗?抑或是爱她亲手塑造出来的那个他?或者,根本就是爱她自己?
安宁自己也分不清楚。
她的目光渐渐落到手腕上那串沉香佛珠上,牙关紧咬地一扯,乌沉沉的珠子尽数散落在走廊上,“咚咚”弹跳着滚向远处。
一颗一颗的,尽是人心底里永难餍足的欲望。
南乔被南宏宙关了整整一个星期。
被父亲关禁闭这种事她遇到得少吗?小时候生病了,不想去上学,被关禁闭。语文作文总是不及格,被关禁闭。留学回国后,从父亲安排的研究所辞职出来,被关禁闭。
她和父亲似乎形成了一种斗争性的默契。
双方缺乏语言上的有效沟通,那么便用行动来表达。
南宏宙:绝不可以——
南乔:我必须——
南宏宙的命令从来没有回旋的余地。
那么南乔便安静地待在禁闭室里,不哭不闹,不争不辩。用餐,就寝,无比规律。其他时间,便去手写程序,绘制产品设计样稿。
反正关禁闭这种事,从来不可能改变她的想法。就在这种拉锯式的作战之中,坚持到最后的,就是胜者。
然而南宏宙这一次似乎格外的顽固。
七天之后,南乔被放回了公司,身边却多了两个便衣警卫。出入开一辆吉普,无论南乔去哪里都务必护送和陪同。
禁止她直接与外界通讯联系。手机、电脑、邮件,包括手环,全部被监控起来。
禁止她在离开警卫视野的情况下与他人相处,哪怕是温笛。
南乔回来后在自己公寓中住的第一个晚上,她在半夜三点半开门出去,意外发现门口竟然有人站岗。
她“砰”地又关上了门。
那两个警卫一个叫丁远,一个叫解思。南乔问他们:“你们什么时候走。”
两人昂首挺胸,齐齐回答:“首长说走,我们就走!”
南乔于是不再多问。在家做饭时,叫他们进来一起吃。
两人齐齐拒绝:“首长吩咐!要警惕南乔同志一切以逃脱为目的的阴谋诡计!”
南乔:“……”
她在两个警卫的监视下去了一趟隔壁的房间,发现三条德牧已经被带走了。
她奔回自己的公寓,仔细找寻,发现家里什么都没有变化,却少了一张彩虹跑的打印纸。
时樾不喜欢拍照,她更不喜欢。她甚至连手机都没有。于是那一次彩虹跑石栎拍下来的两个人在五彩粉末中对视的照片,竟然成了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她当时打印时樾在签名墙上的签字的照片时,顺手也将这张用彩色打印机打印了出来。
后来时樾看到,很是窘迫,南乔心中却是暗暗地喜欢他那种窘迫。
他回来过了。
可是她见不到他。
时樾还在北京城中。有一些产权的交接,还需要他亲自去完成。起码的,他需要和那些经营者去谈:你们的股东,换人了。
清醒梦境是他的最后一站。
还没到清醒梦境所在的大楼,他便敏锐地发现了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在这个酒吧密集的区域晃荡。
他看到了一个外号叫“龙头”的人。这个人是泰哥手下的一个得力助手。
龙头双手插着夹克的兜,警惕地四周顾盼,一直向清醒梦境的大楼走去。时樾尾随着他,在他要按下通往清醒梦境的电梯时,上前伸手盖住了电梯向上的按钮。
龙头一见是他,扭头就跑。
这龙头也是练过几手的,时樾一个箭步过去,抓住他的左臂。龙头双肩一别,双臂从外面的夹克抽了出来,金蝉脱壳。时樾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就让他跑了,拎着夹克朝他脸上重重一扫,那金属的拉链抽得龙头一瞬间闭了眼。时樾趁此时机一脚绊了他个踉跄,朝他膝盖弯里一顶——
“跪下!”
就算是下盘最硬的练家子也顶不过时樾的这一下。
“噗通”一声,龙头便颓然地跪倒在地。他嘴一咧,朝领子里的无线通讯话筒喊了一声:“泰哥!时樾!”
时樾冷着一张脸,单手将他双臂反剪在背上,伸手在他身上上下一摸。
龙头回头嬉皮笑脸地一笑:“时哥,摸个啥子嘛。真没你想要的东西,我就上去玩玩。”
时樾淡淡一笑,胳膊肘铁箍一般勒紧了他的喉咙,一点点往自己面前收——
“有吗?”他温和地在龙头耳边说。
龙头脸上被憋得通红:“有!有!”
时樾松开他手,他从身下掏出了一个装着白色小药丸的小瓶子,递给时樾。
时樾冷笑:“就这?”胳膊又是无情地往下一压,龙头的脸很快涨成了猪肝色,眼睛都翻白了——
“我……说……”
时樾稍稍放开,龙头手脚发酥,抖抖索索地从脚底下摸出一小袋子白花花的冰晶一样的东西。
“呵——”
时樾掂了掂,估计有个好几两。
“能要你命了。”时樾冷冷看了他一眼。
龙头还没说话,那边泰哥已经带着大几号人快步走了过来。
“时樾,不义气!”粗犷圆胖的泰哥“嘎嘎”地转着狮子头,笑里藏刀地向时樾伸出手来。
“嗯?”他眨了眨一双鱼泡眼,示意时樾将那袋子东西交还回来。
泰哥这边七八号人,手里头还操着家伙。时樾一双眼中闪着寒光,判断着情势,伸手一抛,把东西掷给了他们。那龙头“嗷”的一声,被时樾踹了一脚,也狼狈不堪地归了队。
泰哥皮笑肉不笑:“时樾,听说你和安姐掰了啊。”
时樾“呵呵”冷笑一声。
“要不要来跟泰哥混啊?泰哥罩你啊?”泰哥轻佻地笑着。
时樾冷淡地一笑,鄙夷道:
“傻逼。”
“我草你妈!”泰哥手下的一号打手马骝怒骂起来,操起了家伙。
“嗳——”泰哥倒是悠然自得的,手搭在马骝肩膀上把他按住了,“这种人,跟狗一样,要驯。越是野,越带劲。”
“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儿地跟他玩。我也想看看,安姐宠了这么多年的小狼狗,到底有多够味儿。”
泰哥阴阳怪气地拉长了“慢慢儿”几个字的字音,狞笑着,挥了挥手,“走了!还有要紧事!”
一群人趾高气扬地走了。
时樾在阴冷的车库里站了会,按下了向上的电梯。
一切如故。
电梯里是时樾听过千百遍的人声:
“Welcome to Lucid Dream.”
“欢迎来到清醒梦境。”
“Welcome to Lucid Dream.”
“欢迎来到清醒梦境。”
“Welcome to Lucid Dream.”
“欢迎来到清醒梦境。”
明明是这么熟悉的环境,他的心境却不一样了。他盯着电梯里装饰的《鱼与鸟》,那空中飞鸟,水底游鱼,他过去看是相生相融,而今来看,却也看得出来相别相离。
他进到清醒梦境,里面的侍应生看见他,都高高兴兴地同他打招呼:“时哥!”“时哥好久没来啦!”
时樾向他们点头示意,径直走到后台,找到了郄浩。
郄浩自然知道他的来意,看了他一眼,道:“时哥,咱们哥俩到前面喝一杯去。”
依旧是灯红酒绿,幽暗与绚丽的灯光交织着闪烁。台上的歌手唱着沙哑的摇滚: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时樾和郄浩在吧台前点了两杯酒,调酒师调制的时候,时樾看着台上声嘶力竭在喊着“私奔——私奔——”的摇滚乐队,笑了:
“在咱们这儿唱这个,不搭吧?”
郄浩摊摊手:“咱们这儿的风格想怎么变怎么变,啥时候搭过?”
时樾摇头无奈地笑:“这怎么也得露天的场,扯着喊两嗓子才痛快啊。”
郄浩笑,朝台下一起跟着混唱和发癫的客人努了努嘴:“你瞧他们不也挺嗨的。如今城市里头的人,都压抑。有这么个场次让他们发泄,他们已经很满足了。”
他偏着头看着时樾:“要不你上去唱两嗓子?”
时樾拿到了酒,从高脚凳上走下来,不着痕迹避开了一个即将来搭讪的摩登女郎,说:“别扯了。早不唱了。”
郄浩也拿了酒,同他一起往一个偏僻点的角落走去。
“咋不唱了啊?唱那么好!不就是安姐嫌弃唱这种歌太民工么?他妈的这女人不懂人民群众的艺术!”
时樾笑而不语。
坐下来,郄浩说:“时哥,说真的,你要走了,我们哥儿几个也不想干了。”
时樾说:“说什么话!安宁还是有分寸的人,舍得放权。就算股份以后是她的了,她也不会干涉你。你照样想怎么搞怎么搞。”
郄浩说:“不是这个意思,时哥。”他喝了一口酒,道:“我们哥几个跟着你这么多年了,你不在,我们觉得没劲。”
时樾低低笑着,靠在沙发背上,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没说话。
郄浩说:“时哥,你对自己也太狠了,白便宜了那个老婊子。”
时樾转着手里的高脚杯,望着里面潋滟清透的光,道:“年轻的时候不懂事,破罐子破摔就当是爽快。”
但这也许又是一种无奈的命中注定。
他呡一口酒,记忆拉回到十多年前——他和南乔本就是两条本来永不会交错的平行线。
是那一纸MEMS论文打破了本来应该各自平静的命运,轨迹开始错乱。
他遇到南乔的时候晚吗?
也许不早不晚,恰好就是那个时候。
南乔和周然七年不痛不痒的感情。他十年身不由己的傀儡生活。他们都把最好的时光浪费在了错误的人身上。他们都走了漫长的弯路。
但终究还是遇上了,就在这个冰冷阴暗的车库里。或许不是个好地方,可他觉得没有比那更对的时间了。
如果说他注定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才能换得那一次相遇的话,他觉得,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丢了的东西,他不能一点一点地捡回来吗?
郄浩说:“说真的,我觉得南乔姑娘是个好人。你就算一分钱都没有了,她也不会在意。”
时樾摇了摇头,“不一样。”
——你好疯。
——正好我也疯,咱们便一块儿疯吧。
——疯到个七老八十的。
或许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南乔了。
南乔想要的是有人和她并肩而立。
但现在的他,还能与她并肩吗?还能和她一起疯吗?
并不是他自卑。
只是他想要的更多。
他三十多岁了,已经看过了太多的东西。
以为有了爱情就能够蔑视一切的,为了昙花一现而飞蛾扑火的,那都是年轻人的爱。
他是要在南乔身边扎根的。
如果南乔就是一棵顽强而自我的乔木,那么他必然应该是她身边一棵更加高大的树,枝叶繁茂,给她挡住风雨。他会静静地笑着,看着她爱怎么生长就怎么生长。
他要荫蔽她一生。他容不得她受到半点委屈。
时樾并没有再多说话。可是眼中的万千情绪,郄浩也都看在了眼里。
郄浩说:“时哥,其实还有点麻烦事,要你帮个忙。”
郄浩带着时樾走到了清醒梦境另一头的一个座位边。时樾一眼看去,便定住了。
南乔一个人坐在那里。
一杯一杯的,她在喝闷酒。
旁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子,虽然是便装,但一看那干净利落的头发,忠诚又正气的长相,就知道是部队里出来的。
他们看着南乔,脸上十分纠结,却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