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贡嘎雪山下山之后,南乔和时樾两人休整一晚,和飞手团队汇合后打道回府。
路上,时樾开车,南乔拿着他的手机,帮他查邮件和信息。
贡嘎雪山一带3G、4G信号近乎于没有的状态,除了偶尔有急事郄浩、郝杰他们会给他打电话,其他的他也不知道攒了多少事没处理了。
南乔翻着他的收件箱,有重要的就念给他听。时樾口述回答,南乔给他打上去。
“Hi 时先生,我是秦笑歌,你一定还记得我。你留给我的是工作电话,不诚实哦!……我的微信号是zhuzhuxiaoge,不加我是小狗!”
时樾:“……”
邮件后面还附了一张嘟着嘴的自拍照片,南乔还真对这个姑娘有印象——上过“时间海”的新综艺节目,凭着清纯可爱的相貌、大方又风趣的性格把Susie踩下去,成了亚娱目前主推的新艺人之一。
南乔看了一下收件人栏,估计是时樾也没有留邮箱,这个秦笑歌把名字为“shiyue”的所有邮箱后缀包括gmail、hotmail、126什么的都试了一遍,于是就中了。
时樾冷冷道:“心眼真多,设个拦截吧。”
南乔:“……”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南乔一看,竟然是温笛,便接了下来。
“南乔!我跟你说,出了点麻烦事。”
南乔一双修长的眉微微拧了起来。一般温笛要直接给她打电话,用这种急切的语气,那就不是“一点麻烦事”的问题了。
“你慢慢说。”
温笛道:“Phoenix的代码泄漏了。”
南乔微惊。
代码泄漏,这的确是生死攸关的事情。之前大姐南勤也说过,即刻飞行是个高科技公司,核心技术就是它的一切。而核心技术中的核心,就是飞控系统程序代码。
南乔很快又镇定下来,问:“怎么确定泄漏了?泄漏到什么程度?”
“有个匿名号在5iMX论坛上面发了个帖子,贴了几段代码出来。这个帖子很快就爆了,现在还被转到了Twitter和国际的一些无人机论坛上。我们的人看了下,确实是Phoenix的程序代码,但还只是涉及一些比较外围的东西,也不是完整的。”
南乔听着,脸色沉了下来。“那个人发这个有什么目的?”
“打压我们,顺便赚钱吧。”温笛恼怒地说。
南乔静静地思考着。时樾看了看她,从她的话和神态中也大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皱起眉来,但没有打断南乔的思路。
中国的创业环境就是这样。一旦一个新领域有人获得了成功,市场上马上就会有无数人冲进去,瞬间将蓝海变成红海。
事实上自去年Phoenix II一鸣惊人之后,国内很快涌现了其他好几个新的无人机公司。即刻飞行在良好的现金流和极致产品之下,已经拥有了很强的话语权,对新一轮融资的投资人选择非常慎重。不少投资人在知道投资即刻飞行无望之后,又不愿失去这一个潜力巨大的市场的机会,便转而投资和扶持其他新创无人机公司。
如此一来,市场上遥遥领先的即刻飞行,就成了他们的拦路虎。
过去的这几个月,这些拿了融资的竞争对手们,还真以高薪高职位从即刻飞行挖走了一些人,而胸怀野心,主动辞职出去创业的人也有那么几个。
程序代码是从他们这里流传出去的吗?
所谓是树大招风。
即刻飞行已经成了市场上各方所密切关注的对象。稍有风吹草动,立即就有媒体报道和各种猜测出来。
像Jaeger的研发和测试,虽然一直都在高度保密的状态下进行,市场上却一直有谍照冒出来。只不过因为无关痛痒,温笛便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借力打力来为今年的新品发布会造势。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南乔问温笛。
温笛道:“已经联系了警方,开展了调查。”她说,“其实我有些怀疑这是个障眼法。最核心的程序和技术不都在你手里吗?他们要拿到也只能拿到一些外围的比如云台、摄像、图传等方面的算法和代码。”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消息出去之后,必然会对我们公司的估值造成严重影响,现在正是我们新一轮融资尘埃落定的节骨眼,已经谈好合作意向的几家资方,就等着Jaeger新品发布,市场反馈出色,钱就进来。”
南乔说:“是这样。”
温笛说:“市场上现在都等着我们对这个事件做出官方答复。我在想Jaeger的高原测试已经完成,是不是能把今年的新品发布会提前一些。等你回来,我们筹备一下就开始。”
南乔道:“好。”
挂了电话,时樾问:“代码泄漏了?”
南乔道:“Phoenix的。”
时樾问:“Jaeger呢?”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坠落的两架会不会出问题?”
南乔摇头道:“Jaeger的开发我更加谨慎,不会出问题。我们试飞的样机都带有自毁装置,无论是失联还是坠毁,都会触发自爆。”
时樾点头:“那就好。”
他的眼睛直视着前面的道路,脸上冷淡又漠然,看不出什么表情。
南乔想到了安姐。
就算她是一副直肠子,也无法不想到安姐。
——你看我不惯,那就直接冲我来。
所有离开即刻飞行的人,都和公司签订了严格的保密协议和不竞争条款。除非是有暴利,否则没人会铤而走险。
她有时候也会觉得,和时樾在一起的这几个月,实在太顺了。
这样的甜蜜,甜蜜到她有时候都莫名地觉得不像是真的。
是安姐耐心等到了这个时点,要给她的即刻飞行致命一击吗?
她不敢确信。目前的情况,敌暗我明,她还是只能静候事态发展。
她不想让时樾趟这样一趟浑水。看了一眼他,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认为他们拿到了Phoenix的核心代码。这个事情总会水落石出。”
时樾“嗯”了一声。两个人便沉默了。
回到北京之后,南乔和时樾便各自扎入了各自的工作之中。
中间时樾和常剑雄遇见过一次。
常剑雄的脸色有一些苍白,是长时间劳累和焦虑之后的虚疲。
他的父亲在前段时间突然脑溢血,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然而原来精神焕发魄力十足的一条大汉,现在变得痴痴呆呆,行动困难。
常剑雄还有一个异母的弟弟,年纪尚轻。现在整个震远护卫的担子,全都压在了常剑雄一个人身上。
时樾说:“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叫我一声。”
常剑雄定定看了他许久,问道:“你还是和她在一起了。”
时樾点了点头。
常剑雄说:“命吧。”
他说:“好好对她。否则我饶不了你。”
Jaeger的发布会提前到一个月,安排到了九月初。
一切都很顺利。
Jaeger再一次不负众望,俘获了所有到场媒体和业内人士的心。Jaeger的宣传片——其中就包括子梅垭口试飞的片段——播放出来时,全场起立鼓掌赞叹。
而这一次的受众甚至更大,还有政府、农业、安防、物流运输等各个领域的权威人士与会。当场签下来的,就有几个亿的单子。
接下来的现场提问环节,基础的关于Jaeger的性能方面的提问结束之后,所有人都知道,真正敏感的问题要来了。
温笛女强人范儿十足地站在台上。南乔站在幕后的某个角落,静静观察着台上台下的一切。
时樾作为投资人坐在嘉宾席上。
问题起得很平淡。是国内知名门户网站科技频道的记者:“请问温总,前不久爆发出来的代码泄漏事件,即刻方面有什么官方的说法?”
温笛胸有成竹地说:“这些都是别有用心的人的炒作。我们即刻飞行对核心技术有严格的保密措施,那些流传出来的,只不过是少量的、废除的片段。对于那些泄露公司秘密的人,我们已经申请追究其法律责任。”
又一名记者站起来道:“所以你们承认确实有程序代码泄漏。”
全场屏息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那个记者几乎就是在逼迫即刻飞行的发言人亲口承认这样一个事实。
温笛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那记者又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但据那名爆料人声称,他们拥有你们Phoenix系统的全部程序代码。”
温笛说:“我们希望媒体能够调查事实真相,以正视听,而不是偏听偏信,错误地引导舆论风向。Phoenix最为关键的代码都掌握在我们核心技术人员手中,不可能全部泄漏。”
那记者说:“据我所知,温总您的专业是金融与管理,和无人飞行器并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有理由相信即刻飞行的真正创始人并不是您。不知道贵公司是否能让主管技术的领导出来和我们沟通一下。我想所有业内人士都会非常期待。”
温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然而全场的嘉宾和观众却都开始蠢蠢欲动,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一个个脸上都是兴奋又好奇的神色。
没错,就是这样。
前一次发布会的时候,大家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然而这一次发布会,很多人心里都有了底。
即刻飞行一次又一次向市场交出完美的答卷,发布出令人惊艳的产品,背后一定有另外才华横溢的灵魂人物存在。
对于创业公司而言,创始人一般都会站出来向市场推广自己的理念、宣传自己的产品。然而即刻飞行的灵魂人物却从不曾抛头露面,怎会不让所有人都想一睹为快?
温笛斟酌着,思考着。底下已经有观众按捺不住地叫了出来:
“让Jaeger的设计者出来讲一讲吧!”
“对!能让我们和开发者直接沟通一下吗?”
“你说关键技术都掌握在你们核心技术人员的手中,那么能让他出来证实一下吗?”
“是啊是啊!同意!”
底下的人越说越是热闹,越来越大声。温笛突然敲了敲话筒,道:“大家安静一下。我们的技术人员不太习惯当众演讲。所以,非常抱歉,满足不了大家的这个愿望。”
底下人一片失望的嘘声。
温笛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正要说话时,底下忽然有一个响亮的声音道:
“你们猜的没错!这家公司确实有一个不敢见人的、真正的创始人!我告诉你们是谁!你们都看过那个地铁站夜跑的视频吧!里面那个穿白衣服的、脸上虚化处理了的女人,就是即刻飞行的真正创始人!”
全场顿时哄闹起来,大家纷纷地拿出手机,调出那个视频,去回头寻找。
温笛定睛一看,这个说话的人,竟然是那个光速基金的高级投资经理姬鸣!
只是这个姬鸣,因为错过了即刻飞行这么一个极好的投资机会,在公司中总被人指指点点。后来他来找温笛恳求参加这一轮新的投资,自然也被温笛拒绝。他觉得很没面子,也受不了自己的老板老提起这件事来羞辱他,一气之下便辞了职。没想到,他今天既然来了这里!
温笛叫来保安:“不要让他再说了,把他请出去。”
然而姬鸣坐在人群正中,保安想要接触到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那姬鸣又高声道:“我再来爆一个料!所有的投资者都听好了!那些拿到这家垃圾公司投资机会的大基金,你们别以为你们是捡到宝了!——投不到的才是运气好呢!”
“告诉你们!这家垃圾公司的上一轮投资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对!没错!就是夜跑视频里面那个、宣传片里面那个男的!”
姬鸣伸手指向时樾的方向:“大家都看好了!就是坐在前面的那个人!这个人叫时樾!之前因为盗窃国家军事机密被军事学院开除!开除之后陋习不改,欺诈斗殴,坐过一年半的牢!出狱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投资人!”
全场一片哗然,陷入混乱之中,所有人都是震惊不已。温笛敲着话筒,“大家安静!不要听这些荒唐的话!麻烦保安维持一下现场秩序!”
南乔在幕后,一双手攥得青筋暴起。她几乎就要走出来,却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时樾眼色森冷,向她摇了摇头。
两名保安跑过去拉住了姬鸣,把他往场外架。然而姬鸣还在歇斯底里地叫:“时樾是真正的骗子!他骗了那个女人,做了她的男朋友!是他偷了即刻飞行的代码!他两千万投的即刻飞行上一轮,就是想趁这一轮融资退出!”
“几十亿的估值,投资人们!你们算一算,这是百分之好几万的回报啊!你们现在投了即刻飞行,那个时樾退出之后把代码转手再卖个高价,即刻飞行就一文不值了!一文不值!”
“狗改不了吃屎!偷一回,就会偷一辈子!你们好好想想啊……”
整个会场都在骚动。那些已经初步达成投资协议的投资人们,也一个个神色凝重,目中将信将疑。
温笛在努力平息这一场风波,南乔匆匆走了出去。时樾追出去,在一角的门口拉住了她:
“你去哪里!”
南乔挣开他,冷冷道:“我去找我姐。这个冤,不能再让你背着了。”
“不许去!”
时樾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脸色又冷又凶:
“我说了!不许去!”
时樾一把拉住了南乔,把她带进一旁的休息室里,关上门厉声道:“南乔,你为什么还不明白?你去找你姐,给我恢复了名誉又能怎样?今天该说的,姬鸣他都说了,难道还能挽回吗?好!就算证明了我没有盗窃信息,那么后面的呢?!我没有欺诈斗殴过吗?我有!我借着安宁的手,把当年害我爸的那帮人全都做掉了!我没有坐过牢吗?我坐过!判了十年!是安宁把我提出来的!这些事情,是简简单单一个恢复名誉,就能抹杀的吗?!”
南乔紧紧抿着嘴唇,双拳攥得发白。
时樾忽然平静下来。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语气为什么这么重。
刚才被姬鸣那样地诬陷,他是愤怒了。这些年崎岖的生活固然磨平了他青年人的棱角,然而洗得净他身为男人的血气吗?
他是真愤怒了。
可是南乔有什么错。
他为什么要将这一腔的怒火撒在她身上。
她是他挚爱的女人,是他想要荫蔽一生的爱人。
他伸手,将南乔紧紧压进了怀里。
“对不起。”他说。
他单手搂着南乔,将她深深戳进掌心的手指一根根扳开。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
他拿着南乔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上,“我这里是干干净净的。你知道,就够了。”
南乔的头紧紧埋在他胸前。
时樾说:“你听着,南乔。我会把40%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你,债权也全部转让给你。”
南乔忽然推开他,咬牙道:“你以为我真的在乎那些投资人吗?爱投不投,不投滚!”她气怒之下,完全失却了冷静。
时樾微微笑了笑:“你现在有些任性得过分了啊。”
南乔冷漠道:“我不是任性,我是认真的。”
时樾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不是想疯吗?没有足够的资金,你怎么疯?”
南乔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钱。”
时樾微笑道:“以后还有什么‘你的’、‘我的’吗?”
南乔一怔,忽然意识到时樾是在说婚后财产共有,脸色顿时晴霁了起来。她伸出修长的五指,缓缓去握住了时樾的手,抬起头来看向他。
时樾懂得她期许的眼神,低低笑了起来。手向后一拉,便把她拽进了怀里,偏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吻。南乔淡淡地笑了起来,反手抱住了他。
时樾贴着她的长发,目光冷锐,脸上却不再有一丝的笑意。
那些投资人再回来和温笛讨论即刻飞行融资的事情。他们心中已经想好了各种推托之词,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纸股权和债券转让协议书。
时樾完全退出了即刻飞行的舞台。
投资人看得目瞪口呆。
温笛说:“那天姬鸣说得是真是假,诸位自行斟酌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哪里需要辩解?如果我们原来的投资人真像姬鸣说的那样不堪,为什么甘愿放弃原本属于他的40%股权?”
众投资人彻底没了语言。
温笛看着他们道:“我们即刻飞行的创始人想对各位说一句话,时间会证明一切。诸位投也好,不投也好,即刻飞行,最终会去上市。”
时樾股权和债权转让的手续,是在郄浩的陪同下完成的。末了,郄浩拉着他一起去喝酒。
他们开车开了很远,从朝阳一直开到中关村,开得天色都暗下来。最后在海淀路进了一家烤鸡翅的串吧。
郄浩林林总总点了一堆儿的啤酒、烤串和烤翅,还特别要了三串夺命辣。
时樾说:“吃那么辣做什么?回去打嗝放屁拉肚子,你老婆不嫌弃你啊?”
郄浩乜他一眼,说:“回味一下年轻时候的生猛。”
时樾淡笑着摇了摇头。
年轻时候……突然觉得太遥远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这条落叶纷飞的长路,还记得那时候,他在这条路上卖盗版光盘、满墙地刷小广告,见人就神经兮兮地凑过去问:“盘要不要?”别人一看到他身边那条德牧,就吓得跑远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在这里卖光盘了。而这条街上原来琳琅满目的烤串店、烤鱼店、推着小车的流动烧烤摊,也都剩得寥寥无几。
郄浩拉着老板说:“老付!还认得我们不?”
头发已经花白的烤翅店主看了他们半天,摇摇头说:“唉,老了,真认不出来了。”
郄浩“哈哈哈”地笑,“看来是我们也老了。”
烤翅店主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着,“是老主顾就打七折!敞开吃!反正我的店过两天也要关喽……”
郄浩好奇道:“为啥?”
店主叹着气说:“市容整顿啊。我们这店乌烟瘴气的。你们再迟来两天,就吃不上喽!”
原来物是人非,一切都变得这么快。
郄浩啃着鸡翅,赞叹道:“好久没吃过了,真香!”
时樾笑了起来,喝了一大杯啤酒。
郄浩喝得有点上头之后,就又开始缅怀往事。或许是这个地点,让人格外地想要缅怀。
他还是有些惋惜:“两千万的投资,换十几个亿啊,时哥你真他妈的太有眼光。”
时樾笑着吃烤串,没说话。
“……就这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时哥,你真要和南小姐结婚?”
时樾低着头,又斟一满杯啤酒,淡黄色的酒液上白花花的泡沫溢了出来,他说:“不知道。”
“唉……”郄浩还是叹息,“想当年,那个小汤山温泉别墅,你拿下来,花了多大劲儿……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他语无伦次地重复说着,又笑了起来,“想想咱们哥几个一路风风雨雨走到现在,也真是不容易!好在现在也算是熬出头了!回想一下,那都是光辉岁月啊!来,时哥,干一杯!”
时樾举着玻璃杯子,和他重重一碰,发出“砰”的一声。
两个人都是仰头一饮而尽,酣畅淋漓。郄浩又开了两瓶,递给时樾一瓶,哼起了那首《光辉岁月》——
“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风雨中抱紧自由。”
“一生经过彷徨的挣扎,自信可改变未来,问谁又能做到……”
郄浩拿筷子扒拉着老板送的凉拌三丝和油炸花生米,说:“时哥,咱啥时候再去K次歌?太久没痛痛快快地唱过了。”
时樾笑了笑,眯起眼向外望去,“东方斯卡拉都关门了吧?”
“不知道啊。”郄浩说,“那么民工的KTV,现在估计没人去了吧。”
郄浩将时樾的杯子满上,时樾也不推脱,一气饮尽,问道:“现在清醒梦境怎样?”
郄浩微醺着挥了挥手,“别提了!泰哥和刘青山那边这两伙人,最近动作特别大。据说是上头快要严打了,他们趁着起风之前,再大捞两笔。”
时樾一双锋锐的眉皱了起来。“这样不行。”
郄浩叹了口气,摊着手无奈道:“这两伙子人本事还不小。咱们之前不是想办法偷偷举报过他们几回吗?局子捉到了,又能怎样?抓不到证据!泰哥随便提一个小弟出来顶罪,出来又跟没事人似的,还来砸我们的场子!就咱们偶尔搜出来的那点东西,根本拿泰哥没办法啊!”
时樾淡淡道:“我回头去和他们谈谈。”
“啊别!时哥!”郄浩打了个酒嗝,摆着手急急忙忙说,“你现在就在风口浪尖上,可千万别趟这趟浑水。咱们能忍则忍,等上头一出手,咱们也算是清净了。”
时樾一口一口地、缓慢而持续地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道:“那你们小心点。”
郄浩说:“知道了时哥,我多安排点人手盯着。”
安宁在等着时樾。
她坐在松软的大椅子上,盯着对面墙上参差错落挂着的油画。都是大手之作,充满了浓厚而优雅的贵族气息。
然而她眼前却浮现出中关村那条又脏又乱的街道。
她是为了谈生意过去的。如果不是那里头蹲着一个性情古怪的大佬,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踏上那块地方。
她那时候很热衷于一条贵宾犬,从不离手。那天她上楼谈事,贵宾犬就让一个副手抱着,在楼下等。
出来的时候,就听见她平时乖乖的贵宾在狂吠。
“汪汪汪!汪汪汪!”
那么个小不点,叫起来可真是有着和它体型毫不相称的力量。副手抱着小狗,很是尴尬。
她循着贵宾的目光看过去,几米之外,一家“兰州牛肉面大王”的外头,趴着一条巨大的德牧。
面对着贵宾的狂吠,那条德牧很是淡定,仍然吐着舌头自顾自地趴着,两只尖尖的耳朵竖得笔直。偶尔抬起头来看贵宾一眼,那双乌黑的大眼珠子看着竟是温顺又坚定,充满了纪律感。
安宁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条军犬,受过严格训练的军犬。看着齿龄也不算很大,不知道怎么就退役了?还是因为无法舍弃离开军队的主人,偷偷溜了出来?
她把贵宾抱过来,这时正看到一个年轻男人从面摊里匆匆走出来,穿着电子城的带logo的员工衫,旧旧的长裤,和中关村这一带的打工者一样,要多土气有多土气。只是那肩宽腿长的极好身材,却是这一身路边摊的衣服遮盖不住的。
他嘴边还有些许的油腻,拿了张餐巾纸,随便抹了一下。
他一出来,那条德牧就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扑了过去。
他摸着德牧的头,看了抱着贵宾的安宁一眼。
那一眼安宁就记住了他。
那么的锐利,还带着些许令人心跳的警惕。
安宁摸着贵宾的绒毛,向他投去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目光。
他无动于衷地转身走了。背影高大又挺直,像一棵繁茂而充满着蓬勃生命力的树木,和他那身庸俗的打扮,毫不相称。
她缓缓地笑了起来。这年轻人,她相中了。
时樾已经进了门,带着一身的闯入者的气息,在她面前坐下,一双眼又暗又黑,冷得要命。
安宁微微地笑着,打量着他:纯黑而有品质的西服和白衬衣,修拔的体型,干净又冷厉的一张脸,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了上流社会的味道。
这就是时樾啊,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她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亲手调教出来的男人,她的玛格丽特。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多让人讨厌的一种事情啊。她是个女人,但她不想做一个可悲的女人。
“都是你做的。”
“是啊。”安宁微笑着回答。“我的手段,你欣赏吗?”
“够了!安宁!”
“还不够。”安宁轻飘飘地说着。她起身,走到时樾身后,抱住了他的脖子。
时樾挣了一下,被她卡着头,扳正了面对着对面的镜子。
“时樾啊,我能成就你,也能毁灭你。你是我的人,知道吗?”
时樾冷冷道:“你替我还债,帮我免了十年的牢狱之灾,我对你千恩万谢。这十年时间,我都赔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安宁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道:“时樾,你看看你自己。你能那样地对一个女人好,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不可能是你!”
他是如此的毫不妥协,安宁狰狞的面貌终于露了出来,“时樾!她能有我懂你么?他知道你最想要什么么?”
“我想要什么?”他冷漠问道。
安宁转身到他面前,正对着他冷锐地双眼,道:“军人情结……哈,你想要荣誉,想要尊严,想要一身清白。你当初找上她,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你后来怎么就忘了呢!”
“你想错了。”他冷冷答道。“我从来都没忘。”
安宁精致修剪的眉梢一转,冷傲地站起身来,道:“那我再问你一遍,荣誉,还是她?”
“她。”
安宁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咬牙切齿地对时樾说:
“那你等着吧,游戏,还没结束呢!”
中秋节前夕,南乔有点事,下班很晚。时樾把菜备好了,只等南乔回来,炒一下就能上桌吃。
他看着冰箱里还有一些莲藕,想着南乔回来大约还要好一会儿,不如炖一锅莲藕排骨?这是H省的特色菜,南乔向他描述过——排骨混着莲藕的清香,莲藕炖的熟软,咬一口,藕丝牵连,又糯又香甜。
北方的莲藕自然远比不上南方湖塘里的莲藕好吃,不过他没有做过,倒也不妨一试。
他拿了钱下楼,去附近的生鲜超市买了两斤排骨,又买了其他的配菜和调料。一大袋子拎着,走到门口,门卫小哥照例给他打招呼。
“时先生,买菜回来呀?”时樾刚才出去的时候,这门卫小哥刚换班上来,看着他出小区的。
“是啊。”
门卫小哥殷勤地笑着,“刚才来了女的带着一孩子,找南小姐,说是南小姐的姐姐。我看她们长得像,就放她进去了。”
时樾心中“咯噔”一声。他问:“还说什么了?”
门卫小哥说:“她问家里有人没,我想着南小姐平时这点儿都回家了呀,就说有,只是先生出去买菜了。”
这段时间时樾闲一些,南乔只要公司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一般会准点回家吃饭,要加班的话,吃完饭时樾便遛着狗,送她回公司。遛几大圈儿,人和狗都运动够了,再把她从公司接回家。
时樾问:“没问别的?”
“问了问了。”门卫小哥说,“她问先生是谁,我说就是南小姐的老公啊!”
时樾的心情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这些日子,南乔每周回家一次。自从那次奥森的彩虹跑照片传回去之后,南父南母是愈发地认定了石栎这个人。
南乔和时樾在一起之后,固然外面看上去依旧是表情淡漠,然而整个人所透出来的精气神的变化,一大家子的都是过来人,能看不出来么?都以为她和石栎算是成了。
有时候几个女人在厨房准备饭菜,南乔的嫂子也会故意调戏南乔,拐弯抹角地问她和石栎的床第之事是否和谐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孩子啊什么的。
南乔不知如何回答。
南母却是高兴得不得了,捏着南乔的脸给媳妇儿看,“你看这又红又润的,什么阿胶啊燕窝啊都省得吃了。”
南乔的嫂子笑个不停:“真是大补啊。”
南勤比较男儿气,受不了自己妈和弟妹这种,拍拍南乔的头,出去了。
南母含着笑,语重心长地说:“乔啊,你现在二十八九岁,正是女人生孩子的最好年纪。你要是真喜欢石栎呢,我看咱们两家就把喜事办了,赶紧生个大胖小子,我和你爸退休了,也有个乐子。”
南乔几番想张口,告诉母亲和自己在一起的是彼时樾而非此石栎,但看着母亲大病之后好转了许多的精神状态,却又担心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会让她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毕竟医生说了,南母的肠胃现在很虚弱,情绪上的波动会造成很大的影响,务必要保持她愉悦的心情。
或许需要一个更好的契机吧。南乔这么对自己说。
后来Jaeger问世之后测试、筹备产品发布会、准备量产等一系列的事情让她忙得无暇顾及其他,这一件事便又压下去。
快到中秋节了,南父南母突然对南乔说,想见见石栎了,要不就带他回家一起吃团圆饭吧。反正石家的儿子多,也不少石栎一个,他们都和石家人打过招呼了。
南乔接到父母电话之后烦恼不已,回家和时樾商量。
时樾想了想,对南乔说,你和石栎回去吧。
南乔问为何。
时樾说,即刻飞行产品发布会上才出了那样的事,他的口碑恐怕不好。万一南家父母知道了这事儿,结果发现他和南乔真在一起,还瞒了他们那么久,会作何想法?还是等这场风波过去了再说。
南乔细细一想,也觉得他说得在理,便应了。石栎那边倒是好说,他知道南乔和时樾复合之后,很是替南乔高兴。又和南乔约定了如果需要的话,就还是继续装下去,横竖他也受不了父母天天在耳边念叨。
然而话虽然是这么说,又有哪个男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中秋节挽着别的男人回家、还得卿卿我我装一对情侣这样心里会没点儿梗的呢?倘若真是这样,那真就是圣父了。
于是少不了晚上又是一通折腾。时樾也不多说话,就是可劲儿地弄她。南乔气喘吁吁,骂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明明舍不得糖还非要假装大方分别人一块。时樾不管她骂什么,尽拿床第上的优势来压着她,逼着她说些令她羞臊至极的话语。南乔不肯说,他自有办法磨着她、吊着她、刺激着她。南乔觉得那晚的身体都不是她的,魂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那一夜跌荡浮沉,都不知道做了多少回。第二天床上一片狼藉,只得换了床单。南乔之前还不相信有这种事,哪里想到会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门卫和时樾说这话,时樾一眼便看到小区大门里头,南勤带着郑昊一同走了出来。他以前在北方航空军事学院见过南勤,这时候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是迎上去还是避让,眼尖的郑昊已经发现了他,高叫了一声:
“时叔叔!”
时樾想这下想避开已经不可能了。隔着小区的铁门,他向郑昊点了一点头,“小昊。”
南勤看见了他,快走两步过来,一双眼睛疑惑地打量着他,“时俊青?”
“不是!”郑昊俨然是“权威人士”了,给母亲介绍说,“他叫时樾,是小姨的朋友,就住在那边的小区里面。”他伸手往时樾原来住的地方指了一指。
南勤冷冷地看着时樾,她的冷和南乔的不同,带着一种威严和不可抗拒的压力。“是么?”
时樾知道南乔之前通过南勤调查过他在军事学院的档案,现在他在南勤面前,也基本上是处于一种无处遁形的状态。于是道:“之前是。”
“现在?”
时樾没有说话,只以目光给予了一个坦然的回答。
“进来说话。”
门卫主动给时樾开了门,还向他笑了笑。南勤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时樾径直在前面走进了单元楼,南勤和郑昊跟在后面,郑昊感觉很奇怪,但看着母亲严肃到隐带怒气的神色,就没敢吭声。
时樾直接按开了指纹锁。
南勤问:“多久了?”
“半年。”
时樾把菜放到厨房,南勤在打量着这个房子。她看到了阳台上两人混杂着晾晒在一起的衣物,紧靠在一起的双人枕头、一切颜色都是黑白搭配的情侣生活用具。房中的布置异常的干净整洁,连被子都叠成豆腐块儿状的,完全是军营里的作风。
——这样一个大开间,所有的角落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每一个地方都在清晰地提醒着她,这公寓中的两个人,已经一起生活很久了,而且,很契合。
时樾问:“吃过了吗?”
南勤道:“吃过了。”
“妈……”郑昊有点委屈,“我就吃了个汉堡,没吃饱……时叔叔做的饭超好吃。”
时樾看着郑昊,“那我去做吧。”
南勤又去厨房看了两眼。这时候门口指纹锁传来响动,时樾不自觉地走过去,南乔开门进来,习惯性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又亲吻了他一下。
这一切都太自然了,已经成为了两个人根本无需思索的行为。
南乔放开他时,目光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立在后面的大姐南勤。
她皱起了修长的眉:“姐?你怎么在这儿?”
“嗬。”南勤冷冷地笑了一下,“不来不知道,一来真是吓一跳啊。”
既然南勤都已经知道了,南乔这时候也坦然自若了。“就是这样,早就想和你说了。”
时樾进去炒菜,南乔在外面把事情的原委和南勤说了一遍。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默。南勤象征性地吃了几口,最后放下筷子,下决定道:“既然你们在一起都这么久了,这中秋节回去还带石家的石栎像什么话?回头又让人嘲笑!”
她严厉地看着南乔和时樾两个人,道:“好好准备一下,过两天过节,一起去见爸妈吧。”
她斥责南乔:“简直不懂事!有什么好瞒的?你以为瞒得了今天瞒得了明天?爸妈这回想见石家的石栎,就是打算让你们订婚!要不是我今天亲自过来一趟,还不知道到时候要怎么收场!”
南勤回去了,说是要给爸妈打个预防针,免得两老到时候接受不了。
南乔和时樾两个,也不知是该喜还是忧。只是到底是时樾第一次见南乔的父母,着实慎重地准备了起来。
时樾又去把头发剪短了一些,又买了套看着更是低调沉稳的衣服,看着愈发的清爽。
他问南乔:“你爸妈喜欢这样的不?”
南乔捋了下他雪白挺括的领子,道:“你就算半点不打理,也照样是他们喜欢的样子。”
时樾说:“要见首长了还是很紧张。”
南乔低笑了声,“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谁,怎么没见你紧张?”
时樾在她耳边低低地说:“要睡你的那晚还是有点紧张的。”
南乔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你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