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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黑心肠

南山在酒楼堂间度过了难熬的一晚,因她这位老师丝毫不懂得照顾人,对她所承受的苦痛视而不见,只晓得坐在一旁等着她醒来。

晨曦的光照进来,南山动了动,想要撑起沉重的脑袋坐起来。咦?右手如何动弹不了?她迅速睁眼一瞄,却发现右手被握在另一只手里,她陡然醒过神,迅速抽回手,并且顺利弄醒了睡在对面的裴渠。

裴渠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见她醒了,起身道:“天也亮了,徒儿要随为师一道回府吗?”

老师有如此好意,南山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两人迅速吃了些东西填肚子,便回了洛阳的裴宅。裴渠一回府便奔去后院与他久违的菜地叙旧。南山悻悻地拎着个大包袱去洗了澡,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然后闷头睡了个大觉。

这一睡便睡到天黑,门外铺了一层暗淡的灯光,南山坐在床边上愣愣看着,回想了一番昨晚的事,不由拍额懊悔。如何就没有辨出来那杯凉饮里掺了酒呢?一定是睡昏了头鼻子不好使。下回要再这样糊里糊涂,她不如撞墙算了。

她下了床,想去找些吃的,门口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裴渠单手端了木盘,上面搁了一碗杏酪粥,配着一碟蒸饼,看起来清清爽爽又能填饱肚子。

南山看看,抬了头:“老师亲自送晚饭来,这叫学生……”她顿了顿,主动认错,“学生不该睡到现在。”

“为师见你没有身为客的觉悟是很失望,但又见不得你饿死。”他稳稳地将木盘递过去,南山抬了手去接,恭恭敬敬,倒像是接圣旨似的。

裴渠站在门外并未进屋,他是个正人君子,亦是表里不一界的楷模。

南山吃饭期间,他便一直在门外站着,好像是要等她吃完。

南山只顾着填肚子,所以吃得飞快。她吃饭素来没甚动静,裴渠在外候了有好一会儿,忽听得她起身的声音,遂转身朝里略略一瞧:“将盘子拿出来罢。”

南山将碗碟放回木盘,走到门口说:“让老师带回去多不好,学生还是自己送去罢。”

裴渠却不理她,不由分说搭上那木盘,手上微微使了力。南山只好松了手,只听得他问:“杏酪粥好吃吗?是不是不够甜?”

“不不不,甜得恰到好处。”

“是吗?”

裴渠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他端着那木盘又说:“明日回长安,须得起早,洗漱完便接着睡罢。”

南山点点头,弯了腰恭送他离开。

裴渠头也不回地走到廊尽头,要拐弯的时候却回头看了一眼。

次日,师生二人按计划回长安,连端阳节亦是在马车上度过的。比起上回从长安到洛阳,这次途中两人倒是稍微热络了些。但这热络里似乎……全是你死我活。

南山提议下棋,结果翻遍车厢,发现没有棋盘也没有棋子。条件艰苦,于是她说:“老师可下得了盲棋?”

“下。”

“象棋?”

“没趣。”裴渠说,“下围棋。”

南山怔了怔。

裴渠看一眼她这反应:“徒儿下不了围棋盲棋?”

“下!”南山回过神搓搓手,闭眼想了一下,心说果然老师更禽兽啊。

会下象棋盲棋不足为奇,因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少,对记忆力要求一般。围棋却是截然不同,棋盘大,变化多,棋子越下越多,就算对着棋盘,对弈时也是目不暇接,又何况离了现实棋盘下一盘脑中棋?

故而,下围棋盲棋,极考验记忆力,的确只有禽兽方能驾驭。

于是一大一小禽兽,坐在车里各自闷着头,下起了盲棋。

“起东五南九置子!”

“东五南十二置子。”

开局平淡无奇,师生二人各自报坐标,渐渐地,南山咬着指头皱起眉,棋路渐渐拘紧起来。从棋风来看,她这位老师沉着稳定,却能让对方察觉到不小的压力,且耐力极好,野心又大,恐怕落第一颗子时便是抱了全胜的信念。

相比之下,南山的路子则有些匪气,却又十分顽强。

下棋是一种很好地了解对方性格的途径,裴渠看着似一座推不动的山,心性沉淀多年,但骨子里的热血还在,出鞘了仍会是一把光亮的利剑;南山则像是刚刚学成的小辈,浮躁但的确锋利,哪怕与前辈交锋落得一身伤,也会厮杀到底。

南山看出了裴渠一潭死水下的不甘心,裴渠则看出了她强烈的求胜甚至是求生的念头。

身为一个媒官,并不需要这样强烈的信念,她又是为何会养就了这样的性子呢?

裴渠缓缓睁开眼,南山则暗吐一口气,脑海中那盘棋已是越铺越大。她段数上是不如裴渠的,尽管已费了老大的劲,奋力地想要扳回来,却始终差了一气,真是憋闷得要吐血。

裴渠说了最后一个坐标,及时收了手,缓缓地拿起手边书卷轻敲了一下南山的脑袋:“为师这九年没事做天天钉在棋盘前,你比不了的,输就输了吧,为师不会笑你。”

南山挨了一敲,将脑子里的棋盘默默记下,暗道:还没输明白呢,改日再见分晓!

“你戾气太重,且太过求速,连逢危须弃的道理也不明白,还得好好磨炼。”裴渠有板有眼地说着,最后又添了一句,“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为师是不行了,你才十几岁,还有机会。”

“干什么要奔着国手去学,我学棋只是聊以消遣。”

“你学棋的老师是谁?”

“是个大手!王……”

“好了,为师知道了。”裴渠只听了姓氏便打断了她,这个家伙是有名的棋侍诏,人称王侍诏,举国上下就那么几个大手,王侍诏算一个。

又是个讨厌的老头子,裴渠小时候还被他教训过。

那时裴渠学棋还没多久,而王侍诏也还没到举国知名的境界。小屁孩无礼手屠了大龙,气得王侍诏追着他跑到曲江,拎起来打了屁股,就差没把他丢进滔滔江水里。

之后裴渠就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南山自然不知道老师身上还有这等往事,也不知道当时裴渠的表情,比如被打得号啕大哭求饶说:“不要丢不要丢,学生错了,学生不会水性……”

专门找裴渠弱点的徐妙文都没抓到把柄的事,南山就更无知道的可能了。

师生二人后来又下了几局盲棋,但都下到两百多手便不了了之。盲棋令人上瘾却又极耗心神,裴渠是个颇有节制的人,便不许她再提下棋的事。

这一路抛却棋局厮杀部分,都还过得比较愉快。临分别前,南山道:“老师明日便要去万年县做事了?”

“是。”

“县廨琐务繁重,老师恐怕要忙得脱不开身。明日起,学生也得继续四处替娘子们说亲,恐怕要忙很久才能与老师再见面了。”她深深一伏,“老师多保重!”

裴渠稳稳坐着,搭在膝上的手轻轻抬了抬,又悄无声息地放了下去:“嗯,保重。”

徒儿啊,你大概不知道为师也要与你一样,得在万年县四处跑罢?

老师如今不怎么认路,你给人说亲时顺便带一带?

南山纵然感官超群,也没有听心的本事。因此她并不知面前这位表里不一界的楷模心里在嘀咕些什么,她只抬首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背上包袱下了车,径直往坊里去了。

裴渠看她背影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放下了车窗帘子。

石庆在外头问:“七郎直接回府吗?”

“去妙文那儿。”

此时距闭坊还有一阵子,裴渠正是要去徐妙文那儿还银鱼袋。

而此时徐妙文却正在家中伺候贵客,端着一张“我是正直良臣”的脸,小心翼翼地给上远煮茶。

山亭中撩了一面帘子,凉风徐徐,伴着一院子的蔷薇香气扑面而来。日头缓缓西沉,这凉风中有些暑气消尽的意味,实在不像是入夏时分该有的天气。

上远端了一碗茶,却也只抿了一口就又放下,很是惬意地倚案看水中倒影。

徐妙文并不能完全揣透她的来意,上远像个无所事事的幽灵,无处不在。偏偏京兆之地,又没有她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将朝臣们的庭院当自家的花园,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不用打招呼,也不必铺张接待,有时候就到山亭坐坐,喝喝茶,听听琵琶,甚至睡个午觉。

公主爱好独特,实在是教人称奇。

关键是她那位笑面虎皇叔却一直这样纵容着她,对她“扰群臣宅邸清净”一事,从不干预。哪怕御史台那边接了无数投诉,也都替她压着。

于是上远肆无忌惮地像个鬼魂一样游走于京兆各个府邸,今日恰好轮到倒霉的徐妙文。

徐妙文只说了三句话,上远便让他闭了嘴。身为一个话唠,徐妙文坐在她对面已要被憋死,偏偏还要一本正经跪坐着,实在教人气闷。

他暗中翻了无数个白眼,谁料上远忽然偏回头瞧了他一眼:“少卿似乎有意见?”

上远眼睛很毒,徐妙文的白眼翻得再快也逃不过她的敏锐捕捉。

徐妙文摇摇头,抬手扒拉眼皮:“下官眼里进了只虫子。”

上远当然知道他在胡扯,却也不戳穿他,缓缓道:“少卿声称抱恙,已是多日不去衙门,我看你身体很好啊。”

徐妙文是见过大世面的,自不会因为这一句话便慌了神,他面不改色继续撒谎:“下官前两日确有不适,今日已是大好,明日便可去衙门了,劳殿下关心。”

上远不落痕迹地笑了一下。

若徐妙文是蛇妖,那上远很可能是一只老不死的鹰。

上远唇角的弧度还未平,徐妙文还没来得及庆幸,裴渠却是非常不配合地前来拆台了。

徐妙文一听是裴渠来了吓得差点没跳起来,他暗中与小厮几番做手势,可愚笨的小厮只会蹙成八字眉来表示自己差劲的理解力。

徐妙文放弃了和他沟通,只好眼睁睁看着裴渠往山亭这边走来。

裴渠走近了才辨出是上远,进了山亭,他不慌不忙行了个礼,只觉衣角忽然被人一拽,徐妙文正斜仰着头跟他挤眼睛,似乎叫他不要说鱼袋一事。

裴渠也不想拆老友的台,可怎么办呢,鱼袋系绳都……

“如今八品的县尉也有鱼袋了?”上远毫无波澜的眸子盯住裴渠袖中露出来的一点绳头。

徐妙文又翻了个白眼,心想完了,毒眼妇人真是惹不起啊。

没想到裴渠却淡定地撒谎:“鱼袋?下官一直未有过鱼袋。”他看了一下袖口,“殿下恐怕误会了。”

他说着将另一只手伸进袖中,的确是取出来一只银鱼袋子,可一捏却是空瘪的。没有鱼符的鱼袋算什么鱼袋嘛!

上远万万没想到,裴渠一出去九年,手竟练得这么快。她笃定裴渠是在片刻之间取走了袋中鱼符,但又不能揭穿,只好低头喝了一口茶。

茶中滋味万千,送入山亭的风似乎急了一些。

裴渠在徐妙文旁边坐下,只听得上远问:“我听执事娘子说,小十九前几日带裴君到白马寺是为了相看崔娘子,但好似又没什么结果,那日席间我可给足了裴君机会,不知茶山结社之中,有无裴君相看得上的娘子?”

裴渠当然不会蠢到正面答她,却说:“下官不知殿下良苦用心,一直忙着藏钩,实在是辜负了殿下一片好意。”

上远淡淡笑了,忙于藏钩?若真是热衷游戏,又怎会次次都猜钩子在南山手中?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怀疑南山是那人耳目?

“将来还有机会再见,裴君不必觉得辜负。茶山结社的娘子里,你挑哪一个都好,除了小十九。”上远言辞十分刻意,她低头轻轻转了一下茶碗,抬起头微笑,“人各有耦,色类须同。”

官民不婚,良贱不婚,正是户婚一百九十一条。

上远既然提了律条,徐妙文自然不服,但他实在没有反驳上远的底气,便也只能腹诽一二句。

上远用手碾了一些饼皮屑,偏头撒进水里,看了一会儿,懒懒起身:“有劳少卿招待,不必送了。”

此时不远处的内侍已迈着飞快的小步子走了来,躬身引上远离开。

待她走了,徐妙文往席子上一坐,揪过裴渠就在他身上乱扒拉:“我的鱼符呢?鱼符呢?”

“丢了。”

“你要死啊!”徐妙文急得像个疯子,边找边嚷,“你要真弄丢了我就拉着你跳曲江,反正我会水,先弄死你。”

裴渠受了威胁,自另一只袖袋里摸出鱼符递给他,徐妙文这才松了一口气,捧着他那鱼符心疼地吹吹气,怪道:“都被你弄脏了!”

旁边的小炉上,壶中水还在沸着,“咕嘟”声不绝于耳。裴渠看一眼矮几上的茶具,面色淡淡:“她为何会来?”

徐妙文将鱼符重新装回鱼袋,盘了腿随心所欲地坐着,哼了一声:“忘了与你说,这九年间毒眼妇养了个特别的爱好——放着芙蓉园和曲江池不去,专逛别人家的庭院,想去哪家便去哪家,随心所欲非常讨厌。哦,也去过你家。”他摸下巴想了想,“你若将你家庭院也弄成与洛阳的宅子一样,全种满菜,恐怕她就不想去了。”

“那我也不用想回家了。”毫无疑问,挚爱裴宅庭院的继母会杀了他。

徐妙文想起他那继母,幸灾乐祸地连笑三声,帅气地趴倒在小案上:“听说你与你那徒儿同乘一辆马车连夜赶路,那是一起过了好几夜咯?要娶她呢……也不是不可以。”

徐妙文脑袋搁在案上,平视前方,微微眯了眼接着道:“首先做妾完全没有问题,至于做妻,也不是不可以,你不用听毒眼妇胡说。户婚我背得比她熟多了,其中具体要如何操作我也比她专业,那丫头祖父曾是流外官,虽然爹不争气,但她如今也吃着皇粮,说起来也是给朝廷做事。身份不贱,半官家身,就是门第上差了些,不过你父亲与你继母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顿了顿,“怎么样?”

“不怎么样。”裴渠面无表情地拿过茶盅,倒茶喝了一口。他在意的不是官民身份,而是上远为何要将南山单独拎出来讲。

让他继续特别注意并怀疑南山?抑或她上次看出了他对南山的不同寻常,所以想看看自己在怀疑南山的基础上,接下来会如何对待她?

上远的心思一向难猜,就如她今日到徐府来,看着好像是闲坐,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不要以为只有那人看着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也都在我的掌控之内。

这似乎是一场悄无声息摆不上台面的角力,又如这山亭内不断涌入的风,令人静不下来。

即便外面风不止,裴渠却还是得如期前往万年县县廨。

一大清早,天还没来得及热起来,裴渠已到了县廨。一身青色官服穿在身上,十分清爽好看,衬得这皮相似乎更年轻。裴光本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来——长得好看也没用!一个月之后让你晒成黑炭!

他刚哼完,便听得一声:“裴明府,某来送粽子啦!”

上次裴光本对南山送来的甜粽子不大满意,遂预约了咸粽子。这会儿听得这声音,心道果真是好孩子,太守信了!

虽然端午已经过了……

他高兴之余挥挥手将裴渠给打发了:“快从后边滚出去。”

裴渠依言照做,自县廨后门出去之后,拐个弯便进了巷子。

而南山此时将咸粽子送去裴光本公房,被他夸赞了一番,便找借口出去了。

事实上她与赤县乃至京兆府来往均是密切,并非局限于万年县。她很会做人,也能最大限度地用官府的资源达成目的,偏偏还让旁人觉得她人小天真无害,实在是误导界的翘楚。

她今天要跑的地方很多,时间有限容不得浪费,可刚出了县廨大门,一拐弯,便瞧见裴渠悠悠走来。

这位表里不一的老师看她一眼,说了声:“真巧。”

老师抛弃脸面演了一出巧遇,结果徒弟很不配合地拆了台。南山瞅瞅巷子拐角,再看着他,实诚地说:“不巧罢。”

老师一张薄面皮被负心的学生撕成一片片,却仍旧镇定,道:“为师找你有事,你过来。”

此时南山距离他有好几步远,她不着急过去,倒问:“听裴明府说老师这月须得将万年县巡上一遍,难道是不认得路特意在这里等学生?”

学生的确是个人精,将话说得这般赤裸直接,都让人不知怎么回。好在裴渠的面皮早被撕得所剩无几,于是更加直白地应了一声:“是。”

早说嘛,何必又是装偶遇,又是摆出一副“老师这里有好事,过来给你糖吃”的模样。

南山倒也爽快:“我今日要去好几户人家,在长兴永乐二坊,老师若无计划,与学生一道走便是了。”

得这般大方懂事的学生,老师一没说“好,我有马车可以代步”以实际行动来进行奖励,二没说“辛苦了,麻烦了”这等虚伪的感谢辞令,而是说:“你走前面,为师会跟着的。”

南山于是越过他,走到前面去。要不是耳朵好可以听到身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她恐怕得时时刻刻回头看,或得在腰间拴根绳子拖着老师,免得老师跟丢了都不知道。

越走日头越毒,行至长兴坊,日光能晒得人脸烧起来。南山好本事,将小包袱顶在头上挡日光,居然也健步如飞。走了一段已是过了灵感寺,她停下步子往后一瞧,咦?人呢?

她定睛一瞧,这才见裴渠慢悠悠地自寺门口晃悠出来,手里竟是拿了一片瓜。南山方才走得太专注,以至于根本没察觉到他是何时去弄了瓜。她这会儿渴极了,见到烈日底下拿着瓜的老师,简直觉得他通体发光,仿若寺中刚刚跑出来一个佛祖。

裴渠利用职务之便抢了辖区内的一片瓜,自己没吃一口,全给了徒弟,以示犒赏。紧接着又说:“你只顾着自己走,全然将为师忘在后面,如此行事是不是不大妥当?”

南山低头啃瓜,听得这话,将最后两口啃完,很是自然地接过裴渠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和手这才发现帕子是上回雨天她借给他用的,她刚要将帕子往兜里揣,却又被裴渠拿了回去。

南山心里“咯噔”了一下,眨了眨眼回他方才的话:“老师难道要我边走边介绍这坊中门户?”

没给裴渠回答的时间,南山立刻接着说了下去:“每门每户都介绍,一整天连个长兴坊恐也走不完,倒不如我回去将坊内布局画给老师,老师现下只用去坊角武侯铺点个印就是了。”

裴光本为有效监督裴渠巡街,让他巡完一坊便去坊角的武侯铺点个印,算作考核。

南山这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学生是记忆超群界的高手,老师亦是,这样一配合,简直太省事。裴渠自然也知道这办法好,但对于学生只顾着往前冲,对他丝毫不理睬一事,他又觉得不高兴。

于是他点头接受了这提议的同时,又与南山说:“遇到门朝街边开的,你总得与我说一说。九年时间变迁太多,为师刚回朝,许多人事都不大清楚了。”

他说得楚楚可怜,南山遂痛快地答应了。

达官显贵才有将门对着街边开的资格,小门小户是不行的。裴渠要了解的自然不是平民百姓,而是这些官宦皇亲。

南山顿悟他的目的,于是像模像样地与他说道起来。

她简直像一只吃了无数事情的妖怪,可以源源不断地吐出东西来,谁也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到底存了多少东西。

譬如路过秘书省刘少监家时,她将刘少监现下境况及一些往来与裴渠说完,裴渠说:“刘少监似乎很节俭。”因为宅子看着实在寒酸。

她便说:“冬日里赶早朝,路上冷得要命,刘少监嫌手炉太贵又铺张,出门前一点东西也不吃,到前边那个铺子买一块蒸饼,用袖袍垫着暖手,暖得差不多了然后吃掉,一丝一毫都不浪费。他还将这诀窍告知秘书省同僚,声称既可暖手又可暖胃,美不可言,美不可言。实在不知省钱省到如此境地,那乐趣是从哪里来的……”

裴渠说:“我走时秘书省全是病老头子,不知眼下如何。”

南山则说:“好多了,好多了,刘少监就十分康健!”

行至李将军府,那府邸则是建得分外铺张,可见其主也是有钱有势。裴渠道:“我记得李将军在大安坊有座园林,不知现在可易主了?”

“倒没有易主,只是因那林子中翠竹茂盛又有些闹鬼,京兆便传闻其中藏了李将军的秘密卫队,这事儿传到圣上耳中,李将军连夜便令人拔光了竹子以示清白。如今那园林已是没什么看头了。”

裴渠没有再接话,南山领着他继续往前走,至一处园林前:“九年前这里曾是马相公的园林,后来马相公领着家小还乡去了,这园林便献给了圣上。”

“我记得马相公似还未到致仕的年纪。”

“那年这园子里有株杏树结的杏子大得出奇,圣上知道后只说了一句‘能结出这般大杏子有违常理,太怪异’,马相公便匆匆地将园林献了上去,不久之后便辞官回去了。”

“圣上似乎无所不知。”

知道京兆坊间传闻也就算了,连人家园子里长了大一点的杏子也知道,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不知的呢?李将军、马相公也都是历经风雨的股肱之臣,却一个个成了惊弓之鸟,可见这些年内卫罗织不绝给朝臣带来的恐惧有多深。

南山言简意赅,应道:“是。”

“你似乎也无所不知。”

说话间神情一直很轻松的南山这时毫不避讳地盯住了裴渠的眼睛。裴渠面上神色淡淡,仿佛方才那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深意。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以南山一句“学生也就这点本事”收了尾。

南山原本还算高昂的兴致跌下去不少,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到一处宅院门口停住步子,忽然转过身来,有些硬邦邦地开口:“某要替安邑的宋娘子说亲,郎君若不愿等,可去武侯铺点了印就回去。”

她转过身向门房递了帖子,已是全然不管身后的裴渠。称呼态度也仿佛回到了初见时,甚至更生疏。

裴渠自然领悟她的意思,遂站在门外等,直到她出来。

之后一路,南山一句废话也不说,就连介绍门户也十分公事公办。在长兴坊内又去了两户人家,已到了下午。辗转去了隔壁永乐坊,她到孙娘子家说了提亲事宜,随后出来时,见裴渠站在偏门外面正候着自己。

“你今日还有地方要去吗?”

“长孙娘子家。”她这会儿心情好了一些,手里拿了一块冰,小包袱挂在腕上。裴渠上前不容分说地解了她的包袱,随后又系好替她拎着,说:“走罢。”

南山低头吃了一口冰,裴渠偏头看她一眼:“哪里得来的?”

“孙大娘给的,她家存了冰。”

炎炎夏日里,冰是稀罕物,非富贵人家是没有的。南山显然很珍惜这块冰,吃得很是小心翼翼。这冰冷得令人舌头发麻,好像隐约能吃出一星半点的甜味来。

“有味道吗?”

南山不假思索:“甜。”

裴渠竟幽幽叹息:“冰不是这般吃的。”

南山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

裴渠今日领教了她的不高兴,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南山忽地掰了半块冰递了过去,裴渠愣了一愣,终是接过。

南山在王舍人家的破宅子前坐下来。王舍人是个穷干净的,门楣虽破,却连一点灰也没有。日头已沉了一些,距离闭坊还有一个半时辰。长孙娘子家就在不远处,她不必着急,遂坐下来慢腾腾地吃冰。

裴渠学着她的样子低头吃了一口冰,但实在体悟不到其中奥义,便任由它在手中慢慢融化。

街边槐柳成荫,天边送来了凉风,裴渠问她:“为何叫‘南山’这个名字?”

长安城前直南山,后枕龙首原。有关龙首原,传闻是一条黑龙自南山而出,饮渭水,所行踪迹便为龙首原。因地势风水诸因,连帝王长住的宫殿亦高踞在龙首原上,可俯瞰整个长安。

姓南并非十分稀奇之事,但以“山”名,却很难得。

南山吃完手里的冰,意犹未尽地深吸一口气,抬首望了一眼已经偏斜的日头,眯了眯眼道:“我小名不是这个,‘山’是我自己取的名。”

如徐妙文所说,她及笄之前,双亲便已不在,若不依附亲戚,自己取个大名出来混事也无可厚非。

“那为何用‘山’字?”

南山侧过身,对着他夸张地耸起了肩头:“像不像?”

她这个解释简直无理,裴渠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是起身打算往长孙娘子家去了。

可她刚站起来,便听得西边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她眯眼远眺,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来,似还押解着许多人。

裴渠亦跟着站起来,只见那队人马越来越近,行至三四丈远时,这才辨清是衙门抓了人,而骑在马上的那位,正是他裴家四郎,侍御史裴良春。

裴良春的马越来越近,南山这时候小声说了一句:“长孙家出事了。”

裴渠静默无言,裴良春已是瞧见了他,但转瞬又将目光移至他身边的南山身上。

而这一眼里,仿佛藏了刀。

裴良春虽然见到熟人,却未勒马停下,而是头也不回地领着刑部一众爪牙,押解着疑犯扬长而去。

马蹄声“嗒嗒嗒”远去,南山回过神来道:“方才那位是侍御史裴四郎罢?”

裴渠归国后并未见过裴良春,他与裴良春虽是亲兄弟,如今却已隔了万水千山。他一归国便去了洛阳,而裴良春也早已另立门户,在平康坊储相公府旁边置了一座宅子,养了他“抢来”的娇妻,很少再回家。

说是“抢来”,其实也不为过。裴良春妻子韦氏原是段郎中的正牌夫人,三年前段郎中因祸事入狱,眼看着熬不出去,无奈之下便写了放妻书。那厢放妻书一到,这边裴良春便张罗着将韦氏娶回了家。

正因为此,便总有人讲段郎中是被诬陷入狱,罪名均是捏造,连放妻书都是裴良春逼着他所写。

裴良春为得人妇不择手段一说,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也正因为此,裴良春很自觉地搬离了家,在平康坊置了一座宅子,生活至今。

裴良春任侍御史一职已有三年,负责纠举百僚、推鞫狱讼,不过从六品下,却举足轻重。当下任官,不能单看品秩高低,侍御史品秩虽不高,却是极清贵难得的职位。而之所以清贵,则是因御史侍奉皇帝,乃圣上耳目,接近权力核心,很能说得上话。

裴良春是出了名的黑御史,铁面无私、冷血无情,承袭了他几位上官的优良脾性。到了何种程度呢?哪怕身为中书相公的父亲裴晋安有过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弹劾揭发,更不用说是裴渠这种无足轻重的弟弟。

倘若裴渠哪天犯了错,恐怕第一个将他揪到御史台的就是裴良春。

也正因为裴良春的得势,家中所有人对他的态度是格外地好——不要得罪风头正盛的御史,他们吃人不眨眼。

裴良春所行之处,似乎总让人觉得有些冷飕飕。

南山打了个寒战,轻推了推裴渠:“老师在想什么?”裴渠已是走神很久,半天没回应。

他应了一声,只说:“我这位阿兄如今看起来威风凛凛。”

“裴御史乃曹中丞学生,顺老师玉带一路至青云并非难事。”南山说的正是三年前曹中丞自辟御史,将他这位得意门生从秘书省拎上来一事。

所谓“自辟”,是由御史长官选任御史,再以圣上名义下敕除授的制度。

本来六品以下官员选任都是吏部的事,但也因御史职位特殊,所以另外对待。

裴良春长了个好脑子,又认了个好老师,再加上与生俱来的一副黑心肠,将来官途通达显贵,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师生二人正各揣心思议论裴良春时,忽有一匹马折了回来,骑在马上的并非裴良春,而是他的一名爪牙。那爪牙姿态倨傲,也不下马,居高临下转述裴良春的意思:“裴御史有事转告二位。”

裴渠道:“请说。”

爪牙道:“裴御史请裴少府今日早些回府。”他说着又看向南山。

南山亦学裴渠道:“请说。”

爪牙道:“裴御史请南媒官今日过府一趟。”

裴良春这邀请听着有些像鸿门宴,令受邀者内心颇有些不安。南山偏头看一眼裴渠,无疑是在寻求帮助:“老师?”

没想到老师却与爪牙说:“知道了。”

爪牙得了回应便勒转马头,迅速飞奔而去。

“老师竟就这样答应了?”

“我如今本就住在府中,早晚都要回去,为何不能答应?”无良老师拎着她的包袱就转了个方向,“你未来得及拒绝是你自己的事,为师没有替你做决定。”

凶暴无理,好像在报复她方才的冷脸。

南山自知没怎么占理,连忙追上裴渠的步子:“老师,请将包袱还给我。”

长孙家出了事,自然说不了亲,今日的计划也提前结束。南山跟着一言不发的裴渠到崇义坊,闭坊的鼓声刚刚敲响。

崇义坊乃朱雀门第一街街东自北向南第二坊,达官显贵多居于此。裴晋安如今官至中书令,紫袍玉带加身,是相公级人物,所居宅院占地十二亩,园池亭台一应俱有,不大不小正合身份。

府门对街而开,映入眼帘的先是门屏,其次才是朱红大门,进了大门则是外舍,供外客吃茶小憩,再往里方是中门,中门内见庭院,穿过庭院方至中堂,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格局。

南山虽与裴渠一起,却也不能直接入堂。沾了老师的光,她不必在外舍苦等,而是进了庭院,在东厅等候,有人伺候吃茶。

裴渠并没有与她一道进东厅等候,将她送至此地便先行走了。

南山奔走了一整日,这时肚子早已空空。下人送上新鲜果子,她从木格子里取了一只,神思竟有些恍惚,好半天才回过神,将软糯果子塞进嘴里,努力地咀嚼吞咽,脸上竟现出一丝痛苦之色,仿佛有尖锐的碎冰渣从脆弱狭窄的喉道中拥挤穿过。

她脸色顿时变得极差,旁边很会看眼色的侍女连忙递上热茶。南山接过来饮了好几口,稍稍缓过来,这才仔细端详起厅内陈设。

墙上绘着骏马图,历经好些年却似乎还是原样子;厅中摆着六扇木骨连地屏风,纸面上画有云鹤山水等,好像是新换的;茵褥铺地,很是干净,想必冬日也很暖和。

南山看得正出神,却闻得门被敲响,另有一侍女进来躬身说道:“相公请南媒官上堂坐。”

南山立即起身整了整衣服,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起来有些潦倒。

她从很多年前起就一直这样潦倒了,早该习惯才是。于是她收起所有心思,随同侍女去往中堂。

堂中亦是茵褥铺地,陈设均是恰到好处。但她没法看得太细,只因堂中坐的是……

咦?她居然见到了本朝太师袁师德!

袁师德乃裴晋安老师,一生侍奉了三代皇帝,出为将,入为相,为人宽厚十分清正,从未教人抓过任何把柄。但南山却以为,袁师德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精。

此时,老人精正坐在裴相公府中堂的首席上,次席坐着裴晋安,再次则是裴渠。而裴渠对面的几案必是留给裴良春的。

天光虽还未暗下来,府内却将火把、灯笼均点了起来,而堂间则更是敞亮。南山进了堂内,伸平手躬身行完礼,这才不卑不亢地在末席坐下,略有些忐忑地等候下文。

恰在这时,走廊里忽然响起脚步声。南山细细一听,猜到来者是谁。果然,侍女将门打开,正是裴良春迈入堂中。

他一身官袍还未及换,可见回来得很是匆促。

裴良春给袁太师及父亲行了礼,刚在几案后坐下,便听得父亲问道:“方从衙门回来?”

“正是。”裴良春应了一声,又说,“先前在永乐坊遇见七郎与南媒官,愚便私作主张将南媒官请了过来。七郎婚事迟迟定不下来,恐怕也不能再拖了。”

他所作所为合情合理,甚至还冠上了“为七弟着想”的帽子。

可裴良春哪里像是做好事的人?不说南山,就连裴渠也不大信他。

但人已到了,又能如何?裴良春看一眼南山,问道:“听闻这月初南媒官为七郎婚事特意跑了一趟洛阳,不知可有结果?”

“回裴御史的话——”

南山刚开口,却被一旁的裴渠给打断了:“没有结果。”

各个几案之间都隔了距离,南山略侧头看了一眼裴渠,只模糊见他神情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兄弟二人之间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袁太师在这当口发话:“婚姻乃人生要事,不宜急于求成。”他万分和蔼地看向裴渠,“云起哪,不用着急,该来的总会来。”

老人精虽没有明摆着让裴良春不要管弟弟的闲事,但一句话便表明了立场。

可他立刻又对裴良春道:“你七弟年纪小不懂你一片苦心,说话是生硬了些,你也勿往心里去。”

转而又对南山道:“配婚令之下,官媒衙门也是终日奔走忙碌,实在辛苦,还望排除万难,尽心尽力才是。”

“喏。”南山低着头应了一声,心里已勾画出一个奸猾模样的老人精,面上却是如常。

袁太师说完这句,裴晋安又紧接着发话,迅速转移了话题:“今日御史台拘了长孙侍郎?”

裴良春应道:“长孙济收受贿赂、养术士占星,其余罪状还待审讯。”

袁太师捏住一小撮胡子,缓缓应了一声,又看向裴渠:“云起,你如何看?”

本该对朝中事务一无所知的裴渠此时心中却另有盘算。长孙济被拘,想必不会只是因为收受贿赂、养术士占星这些罪状。这些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恐怕——

南山这时候脑海里跳出“国玺”二字来,但立刻又被她压了下去。

渴极了的她悄无声息地拿起案上玉杯偷偷抿了一口酪浆,听得裴渠回道:“晚辈不知。”

好聪明的郎君啊,南山将那口凉凉酪浆咽了下去,紧接着又腹诽了一句——真是好聪明、好狡猾、好虚伪的郎君啊。

“他不清楚也属正常。”裴晋安为小儿子说了话,又遥遥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偷吃的南山,说,“用饭罢。”

于是南山正大光明地喝起酪浆来,可她一盏还未喝完,斜对面的裴良春却颇没分寸地开口说:“南媒官与某认识的某个人极像,她亦曾在南媒官坐的位置用过饭。”他说着看向首席次席上的两个老头子,“太师与父亲可也是这样觉得?”

裴良春小瞧了首席次席上的两只老人精。

袁太师一脸迷茫,看向学生:“谁?我如何不知道?”

裴晋安亦是一脸糊涂:“学生亦不大清楚。”

然后两人齐齐看向裴良春。

裴良春看着南山道:“朝歌啊,南媒官很像朝歌不是吗?”

南山将手中器皿慢慢转了一圈,裴渠则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

袁太师道:“朝歌是哪个?”

裴晋安蹙眉想了一想,回老师道:“朝歌是……”他一向记忆力过人,这会儿看起来像脑子被捶坏了,费力想了很久却还是没给出结果,“学生只略有个印象,真是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得。”

裴良春万没有想到两只老人精会揣着明白当糊涂,索性挑白了说:“朝歌九年前在府里住了一月有余,父亲竟不记得了吗?”

裴晋安作苦思状,忽然抬了头恍然道:“朝歌,啊,那个孩子。”他于是同袁太师解释道,“不知老师可还记得那年云起带回来的一个小女娃子,瘦巴巴的,不过七八岁,好像是爹娘在灾荒中死了,无依无靠。老师有次到府上来还见过她呢。”

袁太师眯起眼睛来,仿佛在慢慢回忆:“九年前,对,似乎是有那样一个孩子,不知是不是哑巴,一句话也不会说,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若能活到现在,大约与南媒官也是差不多模样,只是——”袁太师看着用左手拿筷的南山,“那娃子与南媒官又不同,不是左撇子,且命好像也十分薄啊。”

“的确福太浅,最后还是早早丢了命。”

一师一徒彼此附和,竟将事情转了个调,一下子伤起往事来了。

裴良春要的可不是这个,他不肯就此作罢,遂说:“当年朝歌离府后的确是失了踪迹,但却未见尸身,父亲如何能笃定朝歌死了呢?指不定换了个身份,在这城中活得好好的呢。”

袁太师仍旧慈眉善目,听得裴良春这般纠缠不放,心里也要恼火:小兔崽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朝歌是早就该死的人,这会儿拿到台面上来说说说真是没完没了,御史当多了当真会烂掉心眼!

裴晋安当然知道老师已经很不爽了,赶紧拦住儿子:“人世险恶,不过一个小女娃子,离开这里无亲无故,如何有本事改头换脸活下去?”他不容反驳地下了结论,“朝歌已是死了,这事勿要再提。”

裴良春应道:“愚唐突了,望太师与父亲不要责怪。”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向南山,“某不过是见了南媒官忆起往事,有冒昧之处也请南媒官勿往心里去。”

他这姿态,已算是十分好脾气了。南山简直要受宠若惊了,能让心狠手辣的侍御史说出这般客气的话来,还真是沾了太师和中书相公的光。

她说“哪里哪里”,随后又睨了一眼正在饮酒的裴渠。

这位老师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一言未发,好像这件事与他毫无干系。

吃完这一顿,屋外已是黑透,坊门早就关了。但袁太师不可能在相公府留宿,闭坊对他也无甚影响,他只需凭着一只金鱼袋便可横行京师。

至于南山……

就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廊下,等着被“处理”。

全家人送完太师离开,这才想起南山。裴家人给她的安排是——一间正儿八经的客舍,到底是留她住下了。南山以前也常宿在外边,但都会提前与凤娘说。今日事出突然,凤娘未得信,这会儿见南山还不回去,恐是要担心。

她心有挂碍,却又不能去跟裴相公说“请用您的鱼袋送我回去吧”,自然没有太多好情绪。

侍女领她去客屋休息,途中竟遥遥看见裴良春与裴渠在山亭谈话。裴渠坐得脊背挺直,南山觉得那模样好像才是她所知道的裴君该有的姿态。

她脚步未停,也只是多看了一两眼,便去了西舍。

洗漱完毕,南山无甚睡意,遂在屋外走廊里靠柱子坐下。她不知不觉走了神,不过小半个时辰,却似乎做了个春秋大梦,醒后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略略回神,下意识一偏头,却看到了站在斜后方的裴渠。

大概是神志还未全醒,她没有急着站起来,反倒是又转回头,看着庭院发呆。

裴渠走到柱子另一旁坐下来,南山抬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好像是要将自己揉醒。她看着渐渐丰满起来的月亮道:“老师九年前还住在这府里罢?”

“是。”

“所以朝歌住在这府上时,老师还在。”

“是。”

“老师认识朝歌。”

“是。”

“那她后来又为何离开这府了呢?”

南山偏过头,却只能看到一根粗壮的柱子和裴渠搁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南山看不见他的脸,自然难窥他的神色。

裴渠隔着柱子缓缓回她:“我送走了她。”

“嗯?”

“那年我要出远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所以就将她送走了。”

“老师。”

南山忽然郑重其事地喊了他一声,裴渠如死水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

“老师太狠心啦,救回来又丢出去,很让人伤心的。”南山说着停顿了一下,“所以,只是这样吗?”

“是这样。”

“老师不知道她现在的下落吗?”

“不知道。”

南山弯腰坐着,单手支颐,又道:“不探听一下吗?”

裴渠藏在暗处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那时我想,她隐姓埋名地活下去应是最好的,没有消息大概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收到了坏消息?”

“是。”

“什么样的消息呢?”

“被托付的那个人后来写信给我,说与她走散了。那时我已离家很远,好像一辈子也回不来,更没有办法折回长安。后来我时常想,既然京师容不下她,我可以悄悄带她走的。”他声音温和悲伤得像一条平缓得不能再平缓的河,看不到波澜,却安静得无望。他又说,“回来后我也试着寻过她,一度我甚至以为你便是当年那个孩子。”

南山换了一只手支撑下巴,很诧异地反问:“我?”

“我并不清楚为何会这样想,因你们并不像。那孩子话少得可怜,而你滔滔不绝;那孩子是个右利手,而你是左撇子;那孩子吃东西极慢,而你……”他及时打住,“若非要找相似之处,可能只有一条,你们都是过目不忘。”

南山双手撑起下巴,若有所思地问他:“所以老师没有像对待其他媒官那般对我,甚至收我做学生,也是这个缘由?”

“只是一方面。”裴渠似乎十分坦诚,“更重要的原因是,我需要你。”

听着肉麻兮兮却是真话。

于裴渠而言,如今处在这朝堂中无疑等于置身黑暗幽谷,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南山则是出现在他世界里的一盏引路灯,能伸手拨开迷雾,领他前行。

他的确是需要她的。虽然或许也有其他选择与办法,但南山是条捷径。

南山并不介意被利用,她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又问裴渠:“那在老师眼里,我是什么呢?以及,我又能从老师这里得到什么?”

她给茶山结社的娘子们当杂工,都能获得好米好布;给老师做跑腿,做引路灯,自然也是要求个好处的。

裴渠逐一回道:“你是我学生,你想要什么?”

南山认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我要吃橘子,挂在树上的新鲜甜橘子。”

“不难。贡橘子的州多达二十四个,为师可以带你去别的地方摘柑橘吃。”

“我哪里也不想去。”

“长安没有柑橘树,即便长出来也不好吃。”

“我哪里也不想去。”

她言语间已显出固执,裴渠领教过她的脾气,遂不再逆她的毛刮,怕她再生气,只说:“好,为师记住了。”

他这样干脆地答应下来,南山不知说什么好。气氛陡然沉入谷底,两个人都要被这沉沉黑幕给压塌了一样。她对着弯月张了张口,最后无聊地闭上嘴,站起来说:“我去睡了,老师也早些歇息。”

“你等一等。”裴渠却忽然在这时叫住她。

“嗯?”南山仍是隔着柱子往另一边看,这回她完整地看到了他的一双脚。

“我阿兄今日既然怀疑了你,便不会轻易放过。他的脾性我略知一二,你要当心。”

“我知道。”南山点点头,“谢老师提醒,明日见。”她说着便转过身打算回屋睡觉,可裴渠却在这时起了身。他以身体挡住了南山的去路,居高临下地看看她,语声温和地说:“张开嘴。”

南山竟当真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裴渠以最快的速度塞了一小块吃食到她嘴里,神情也是极温和:“好吃吗?”

南山对他有七分的信任,认为这不会是毒药就咀嚼咽了下去。她点点头:“好吃。”

“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素来温和的裴君此时目光灼灼,像要将人看穿,南山竟被他看得有一丝发慌。比起慌乱,她心中此刻更多的是恐惧。她下意识地倒退,却被裴渠伸到她身后的手给拦住了。

她陡然回过神,对上裴渠的视线,分外沉着地回说:“味道很好,就是这样。”

但显然裴渠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他变了又变的眸光仿佛已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咄咄逼问:“是甜是咸,是酸是辣?能分辨出来吗?”

这无疑给了南山巨大的压力,她心里念叨着撑住撑住,不要被恶势力压倒,可袖下的手有些握不住。她皱了一下眉,问:“老师想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他声音一如既往,却暗藏了居高临下的压力,让南山浑身不自在。

双方的对峙持续了很长时间,南山扭过头:“我又不是老师肚腹中的虫子,猜不出老师要说什么。”

她显然已十分不高兴,但裴渠觉得没有比这再好的机会了,他心平气和地宣布了他的推断:“你吃不出味道。”

南山将头扭回来盯着他。

“初三在白马寺外的酒楼,那盏凉饮里掺了酒,你未能喝出来。”他不急不忙,“初四在洛阳宅中,我给你喝的杏酪粥没有放糖,你却说很甜。你吃东西很快,是因为吃不出味道所以想要潦草解决。为什么说谎?”

南山被他说得胸膛一起一伏的,好像在压着气,但她却又能很快地平息自己,眼都不眨一下,盯着裴渠双眸反问道:“吃不出味道是很光荣的事吗?”

“不是。”

“既然不是光荣的事,又为何要对旁人坦白?只有我自己知道不可以吗?”她有理有据,“生病也好,吃不出味道也罢,皆是学生的隐私,不想让旁人知道,难道有错吗?”

“没有错。”

“那就到此为止罢。”她强撑着一口气就快要塌下去,垂下头放低了声音,“学生要去睡觉了。”

可怜模样毕现,是十分有技巧的示弱,但这示弱中,却暗藏了十足的伤心。

裴渠缓缓地抬起手,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她。那指尖都快要碰到她后脑勺,南山却忽然抬了头。裴渠一点一点收回手,缓缓道:“为师明白你不愿让旁人知道,但这并非小疾,若能治愈,也不必讳疾忌医一直拖着。”他接着问,“何时开始吃不出味道了呢?”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南山觉得自己似乎还被困在某个春秋大梦里没有醒来。她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所有的情绪都平复了下去,声音也变得格外平静:“不大记得了,生了一场病,之后便这样了。若算一算,也有好些年了罢。”

这心平气和中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与接受。食之无味,丧失最基本的为人乐趣,是很容易自我厌弃,由此彻底废掉的。这些年她努力活着,时常感到厌倦无趣,饮食都成负累,很难高兴起来。但她得活着,得这样活下去。

可她活成了什么样子呢?现在这个模样,是她真正想要的吗?

南山垂头丧气,却又强打起精神与微笑,抬头望着裴渠。

她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那里全是硬撑出来的希望,她张了张口,最终说出的是:“那么,老师若有认识的好大夫,请介绍我认识。”

说完,她旋即转过了身,绕过裴渠回了屋。

她未亮灯,黑暗中她行动自如,迅速收拾完自己,在寝床上躺下。屋外是止不住的虫鸣声,等了许久,才听到裴渠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这一片不明朗的月夜里。

南山很少做梦,一旦做梦则是漫长拖沓得不得了。屋外晨光熹微,她从寝床上坐起来,抬手搓搓脸,嘴里依旧什么味道也没有。她梦见许多柑橘,一筐一筐地抬进家里,她毫无节制地吃,剥得手上都是黏黏的橘子皮汁。那清香中带着甜甜的气味,以及柑橘肉入口时,比糖还要引人贪恋的美好甜味,构成了她整个梦境中最令人难忘的部分。

梦里的她还很小,因为吃了太多的柑橘,被祖父教训,说的话也总是那一句:“这样要吃坏肚子的,诸事诸物再好,都要有节制,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祖父总会逮着一切机会教训她,现在想想,却只记得这一句了。

南山脑中闪过一刻的迷茫,可她很快清醒过来,爬下了床。刚穿戴整齐,便听得外边侍女敲门。洗漱水与早饭都给她送了过来,她匆匆解决掉便往前边去。

这时辰,府里该出门的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裴晋安自是一早便去赶常参,裴良春也早早去了衙门,唯独闲人裴渠这会儿在主院的马厩里挑马。

长安城最大的坊南北长度接近两里,最小的坊南北长也有一里,万年县占去长安约一半地方,一个月内想要徒步巡完自然会十分辛苦,于是裴渠打算骑马。

因战马需求量大,寻常人家不会养马,但权臣例外。譬如袁太师林林总总被赏了几十次,家里马匹应是数不胜数。但袁太师颇有自知之明,将这些赏赐来的马及养下的小崽,均又拱手送给了朝廷,只留了极少自用。

养马太多会被疑有反叛之心,袁太师当然不会给自己挖这样的坑往里跳。事实上他作为先帝手下重臣,被圣上疑心无数次,圣上恐怕也想要除掉他,可这位老家伙实在精怪,任凭圣上挖了无数陷阱,他是瞥也不瞥一眼,更别说掉进去了。

当今局势,非聪明人不能活。但聪明也需有度,不然又会反误自己性命,实在是很难把握。

总之,马匹对于长安百姓来说,到底还是富贵人家的专属。寻常百姓要用马,也只能借或贷。有说贫困举子想去平康坊狎妓游乐,借了好马匹装作富家子弟打肿脸充胖子的;也有只骑得起驴的流外官酸溜溜地哼哼说:“骑马真是庸俗,不如骑驴,看起来虽然很穷但是很旷达呢”,都只能变相说明马匹——尤其是好马的金贵。

裴府约有十几匹马,裴渠今日牵走了两匹。

他牵着马出了外院,在门口等南山,显然是要给她一匹马骑。他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徒弟能帮忙巡坊,那自然也要给些好处奖励一下,譬如这匹高头大马。

何况昨晚他让徒弟那么不高兴,也该好好安慰她一番。

南山出来后见此情景,先是一愣,但看到老师将缰绳豪气地递到自己面前,立即反应过来:“给我骑的吗?”

“是。”

她贪心地问:“要还吗?”

“要。”

裴君不改小气本色,南山却还是道了谢。

时辰已不早,南山一跃上马,说:“老师赶紧走罢,太阳都有些毒了。”

徒弟这般积极,老师也只好连忙跟上。

南山在骑马这件事上,堪称熟手。就算平日里骑惯了驴,也不可能到这境地。裴渠在后边跟着,看她一如往常却又有些不一样的背影,差一点要走神。他又跟上一些:“你又要将为师甩在后面吗?慢些走不好吗?那是谁家的宅子?”

南山迅速瞥了一眼,回头道:“老师当真不知道吗?这正是裴御史家。”

连自家兄长的宅子在哪儿都不清楚,看来关系真是太一般了,但也情有可原。按照排行,裴渠往上有好几个兄长,抛开堂兄不说,只算自己家的便有两个,一个是裴大郎,如今在益州任官;另一个便是四郎裴良春。

裴大郎与裴渠是一母所生,母亲是裴晋安正妻,故而算作嫡出。但裴良春却是妾室所出,与这两位兄弟之间,自然存了隔阂。

裴良春生母张氏长得极漂亮,也很得裴晋安的宠爱。那年裴晋安正妻去世,张氏顶上算是没人再压着,可转眼裴晋安就娶了个五姓女回来续弦,张氏又被这个年轻嚣张的五姓女压了一头,恐怕只有郁郁的份儿。

户婚规定,妾就是妾,妻就是妻,以妾为妻是颠倒冠履、紊乱礼经、有违律法。

于是张氏一辈子也只能做妾,再嚣张得宠也成不了主母。

她大约受制于这名分太多年,心也渐渐恶毒起来,连带着将她的宝贝儿子也教得黑心毒辣毫无人情味。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局限。

裴良春很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拼足了劲儿往上爬;南山也深谙此理,于是很辛苦地过了这些年。

天气燥得四处生尘,仰头看看都是灰蒙蒙的,路两旁的榆树、柳树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师徒二人各自骑马巡了两天街,都被这日头烧枯了一般。

没想到临近傍晚时,与街鼓一同响起来的,竟是一阵“轰隆隆”的惊天雷声。

“要下雨啦!”坊内有总角小儿雀跃欢呼起来,裴渠勒住缰绳,喊住南山:“今日就到这儿罢,若半途下起雨来,你找地方躲一躲,别淋湿了生病。”

南山潦草地应了一声,一夹马肚,便绝尘而去。

她住在长安城西的长安县,与东边的万年县比起来,显贵要少很多,但穷人倒是不少。好像也因为穷,没有高墙相隔,邻里反而处得融洽。

她刚进坊,便有人同她打招呼:“南媒官回来啦!哎呀,这么大的雨,要淋坏啦,快回家换衣裳去!”

这时雨势越发大,南山淋得浑身湿透,却一丝恼意和焦躁也没有,她反倒想多淋一会儿哩。

马儿跑得飞快,快到家门口时,隔壁大娘闻声忽然冲了出来。

“南娘子!”那妇人一脸焦急地喊住她,也顾不得外面的大雨。

南山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立即勒住缰绳:“怎么了?”

“凤娘——凤娘被衙门的人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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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昊国摄政王屠岸海发动政变夺取政权,御林军统领秦仲义受命保护皇子屠岸谷逃离皇城,秦仲义救回独子秦牧后在逃难途中又偶然救下一个婴儿,取名无庸并得到东岛福地指引灵石。二十年后秦牧、无庸、屠岸谷离开福地前往昊国,秦牧代父前往北疆边关赴二十年之约;无庸身背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残剑问天寻找自己的身世,屠岸谷前往南疆寻找当年突围逃走的御林军残部,谋求壮大势力,夺回皇位。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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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FBOYS之王俊凯爱你无悔

    TFBOYS之王俊凯爱你无悔

    三年前你让我等你三年后你回来了结果给我的结局是甩了我告诉我不爱我了我死心了你又回来百般纠缠王俊凯你到底几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