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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口弈

裴渠质问完便不打算继续往前走了,而一直埋着头的南山却霍地抬起头,脑袋略略歪着,看看他,愁眉苦脸却又十分坦诚地回道:“某的确是怕与老师一同见某个人,因那位也算是我老师,两位老师相见,学生怕会尴尬。”

她很狡诈,看着像是不打自招,实际上在这片刻思索中,肚子里已罗织了一团鬼心思。

怎么办呢?爱徒这张脸看着实在太天真无邪,简直让人没法怀疑。裴渠道:“徒儿有所不知,那位也是为师的老师,你今后恐怕得改口唤一声‘师祖’了。”

两个人心知肚明彼此说的是谁,都不用挑破。

南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那等我与娘子们碰过头再说罢!时辰不早,茶山结社的娘子们都快到了呢!何况我那位老师,尤其爱睡懒觉,不到日上三竿是不会起的,现下去找肯定也得吃闭门羹。”

她话音刚落,已有马车朝这边驶来。南山转过身去,只见马车上下来几个戴着垂纱帷帽的年轻女子,她立刻转回头同裴渠道:“娘子们来了,老师还是先进酒楼候着罢。或者——”她指指山门的方向,“先进寺?”

裴渠没立即回应她,南山心中数到“五”,便不再管他,转过身去迎接她的贵客们了。要说南山这次来不光是当个杂工,她还肩负更重要的使命——因茶山结社中的娘子大多未婚,且还未能清心寡欲到出家守戒的地步,那在如今这大环境之下,当务之急与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并无不同——

如果终身不嫁变得不可行,那就只能拼了命地挑个好的。而凭她们的美貌才学与家世,可挑选的余地总是要大一些。

当下世人以两事评判男子的人品高下,一为宦,二则是婚。与仕得为清望官,婚娶则选名家女。故而这些名家女,与清流官职一般,也是众士子争相追逐的目标。可娘子们却并不屑这样的追捧,她们想要自己选,然后让媒官去说亲。

所以南山此次更是带了一堆画卷儿来给娘子们挑选。她画画手艺极好,且与时下流行的画风不同,她目的很明确,只求像,至于意境等都不管。画卷不大,且只有个人头,至于男方的身形身高,则一律写在了旁边。

若娘子们对哪位有兴趣,她自能一口气将对方生辰八字、家中底细、性格爱好细细报来,容娘子们再作判断。她早早就筹备妥当,且提前托人将画卷都运了来,现下就放在这酒楼里。

南山与店家相熟,也正是托她那位老师的福。这位老师不是别人,正是九年前便长居白马寺的观白居士。

观白俗名李观白,他取观白这个名号纯粹是因为省事。李观白时年七十又四,是个不折不扣的糟老头子,住在寺里却一点也不守清规戒律。

南山迎完娘子们,四周看看,却发现已不见了裴渠身影。她猜他应是提前进了寺,便也不再找他。

此次共来了十八位娘子,这时正在雅间内用着凉饮,她们之所以不急着进寺,是因为今日还有个大角色要来——上远公主。

上远乃先帝之女,当今圣上之侄女,几乎无人管她。尽管她已二十又七,却一直孑然一身。她与茶山结社中这些女子又不一样,她是铁了心地要独身终老。她对养面首没有兴趣,更不觉得有人可以做她的驸马。

虽然眼界高到令外人嗤之以鼻,但上远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上远曾说,嗤之以鼻是因为他们的确不配。

狂妄之中似乎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上远的狂妄以及对男人的不屑,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抱负。

南山隐约知道那么一点,可她宁愿自己知道的全是假相。

就在娘子们边用凉饮边等公主之际,忽然来了一位公主府的内侍,说公主微恙,恐怕是要晚到,请娘子们自行进寺上香游耍,不必等。于是娘子们便陆陆续续起身,结伴往寺中去了。

自当今圣上执政以来,因崇尚佛法,敕修白马寺,到如今白马寺已占地近千亩,依邙山临洛水,朝拜信徒众多,香火可谓旺极。山门下是三个圆拱门,以青石券砌而成,寓意佛教中的“三解脱门”。往里则是东西对称,以楼阁为中心,庭院为单元,有佛殿、法堂,又有僧堂、斋房、浴房与东司。

香客们络绎不绝,到了这时辰,人也越发多起来。南山私下与崔三娘叮嘱了几句,便离了人群去寻裴渠。她猜裴渠应是去找观白,于是也往居士寮去。

可她在寮房外敲了敲门,却无人应答。这时已近正午,按理说观白也该起了。她转头看见一个小沙弥,那小沙弥看到她,竟认出她来,说道:“居士去钓鱼了。”

钓鱼?这又是什么时候养出来的新爱好?南山双手合十同小沙弥道了声谢,继续往后边走。

芙蕖池中绿油油的荷叶接天连日,在这没有风的正午,看着像是假的。

她走到桥上东看看西看看,想要找到观白。恰这时,她耳朵一动,径直走到桥边上,倚着桥栏往下探,却只看到一个尖尖的舟头。于是她喊道:“师祖快出来罢!佛门清净之地,钓鱼杀生什么的太罪孽啦!”

“看来我徒孙耳朵真是太好了啊,我钓上鱼来她也能听见,就是有点烦。”

南山听到这话,便确定这会儿观白应是与裴渠一起的。观白往日还称她徒弟,今日立刻换成徒孙,速度可真是快啊。

她心里稍稍“咯噔”了一下,虽然她知道观白不会同裴渠乱说什么,可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总之,只要不让观白喝酒就行。观白一喝酒就容易讲实话,要是将秘密抖搂出来可怎么行?

桥底下的师徒二人罔顾桥上的徒孙,继续等下一条鱼上钩,顺便聊聊无趣人生。

南山并不着急,因娘子们进完香还要用斋,下午还要去法堂,酒宴是安排在晚上的。按说她有一下午的时间来等桥下的老师和师祖,可这日头——真是太晒了。

她“噔噔噔”跑回岸边,费尽本事摘了一片大荷叶,往脑门上一顶,坐到桥上继续等。

又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南山昏昏欲睡地开口问道:“老师不打算去偶遇崔娘子,想在这里陪师祖一下午吗?”一个老头子到底有什么好陪的啊!

可她没等到裴渠回复,反倒是听得观白骂道:“娘子有什么好偶遇的,徒孙脑子里现在都想些什么呢?不懂‘孝顺’二字如何写吗?多向你老师学一学。”

裴渠道:“老师说的是,徒儿,你去弄点凉饮来。”

还煞有介事地支使起她来了!

南山顶着那片荷叶不情不愿地去寮房要喝的,桥底下的师徒则又能放开了聊。

观白道:“你小子也配喊我老师。拜我为师学写字,字却与我一点也不像!倒是你收我徒弟做徒弟,是几个意思?”

“老师不如说说为何收了弟子的学生做徒弟。”

“那还用说!天分这么好的孩子哪能浪费了!”

“老师原来这般惜才。”当年谁说“生得聪明有屁用”的?

“哎,等等,那孩子明明是先拜我为师的啊,什么叫我收了你学生做徒弟!”观白迅速岔开了话题,盯着水面上的浮子一动也不动。

裴渠还要再说话,他则“嘘”一声,迅速拎了鱼竿。嘿!又来一条小鱼。观白手脚麻利地将鱼解下来丢进桶里,放好饵继续钓鱼。

裴渠几次要开口,都被他用腥气十足的手给挡了:“你要再说话,我就把手贴你嘴上,爱信不信。”

就这样等到了南山归来。

南山将凉饮放进小桶里给他们吊下去,自己则顶着荷叶继续睡。

知道顶上有个听力超群的小禽兽,底下师徒二人再无言语交流,就这么在芙蕖池里耗了半天,直到木桶里装了十来条鱼,才收了手。

观白钓了一下午鱼腰酸脖子疼,命裴渠将舟划到岸边,师徒二人带着渔具和战利品上了岸,往桥那边一看,只见南山顶了个晒萎的荷叶正靠着栏杆睡觉呢,也不怕将一身干净襦裙弄脏咯!

观白指示道:“去将她喊醒。”

裴渠往桥面上走,一直走到南山面前。

他微微俯身,伸手捏住那荷叶粗梗,稍稍往上提了一下,南山却是动也不动。

裴渠轻抿了一下唇,手移至荷叶边缘,稍稍掀开,暮光便趁空溜上了南山的脸,鼻尖以下全是暖融融的光。裴渠低头看她的脸,因为渴了一下午,那唇甚至干得起了一点皮。

他看着觉得浑身不舒服,伸手竟想去撕了那干皮。指尖将触未触时,一直紧闭着眼的南山开口道:“老师的手伸得太长了吧。”

南山说话间嘴唇一上一下差点就碰到他指尖,她说完了才睁开眼,一双黑亮亮的眸子像某种小动物,天真干净却看着有些吓人。

裴渠并没有着急收回手,直到观白等得不耐烦了嚷道:“干什么呢?不打算吃饭啦!”他这才将手收回,站直了一本正经地同南山道:“时辰不早,在这儿睡会被野兽叼走的。”

南山好的不学,专挑坏的学,她很利索地像徐妙文那样翻了个白眼,旁人几乎都察觉不到她的小表情。野兽?她才不怕什么野兽,野兽大多很笨,何况这地方哪有野兽?

南山顶着那萎掉的荷叶走到观白面前,观白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方才磨磨蹭蹭做什么呢?”

南山毫不犹豫地在师祖面前告起状来:“老师打算撕我嘴上的皮!”

太直白、太赤裸了,观白斜了一眼旁边的裴渠,警告了一句:“虽是师徒,好歹男女有别,你凭什么撕她嘴上的皮?”

南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裴渠不说话。

观白又哼了一声,转过身去:“走,烤鱼配酒,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南山看看那木桶,又听到那桶中的“扑通扑通”声,眉头一皱道:“师祖在这种地方杀生吃肉不大好吧。”

观白头也不回:“天真,谁说要在这地方吃,方丈还不得弄死我?他狠起来连斋饭也不给我吃的,真是个大坏蛋!”观白恶狠狠地在心底里将方丈骂了一通,随后说,“出去吃,晚了便宿在酒楼旁边的馆舍里,不回来了。”

此时寺中鼓声也已响起,南山一拍脑门,陡然想起要回酒楼去陪一众娘子,立即转头与裴渠道:“我得过去了,老师若还想见崔娘子,记得在酒楼中候着。”她说完还补了一句,“老师可是递过邀约信的,君子不能不守信用。”

“为师记得那信是你写的,崔娘子应是能分辨出字迹罢。”

南山心说真是胡搅蛮缠,裴君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罢啦罢啦,她摇摇头:“学生先走了。”又同观白道完别,提了裙裾便跑了。

观白微微眯了下眼,却说:“徒孙跑得很快是不是?这样一个好徒弟真是让你赚到啦!”

鼓声结束时,茶山结社的娘子们也都已在酒楼坐定。

安排的是最大的雅间,娘子们各自挨小案坐着,坐姿亦都是很放松,这时茶山结社的执事王娘子提议道:“各吃各的多没意思啊,不若将案几往中间拼一拼,怎样?”

今日因上远公主不在场的缘故,各位娘子都随意了不少,竟当真将小案都往中间拼起来,虽然酒菜各分你我,但如此看起来却要亲近温馨得多。吃了一会儿,又上了一遍凉饮,娘子们将今日见闻又互相絮叨了一会儿,进入今晚正式主题。

王娘子转头看一眼南山:“小十九,将画片儿拿来给娘子们瞧瞧。”

南山虽是个杂工,却是个特别讨喜的杂工,执事娘子甚至按照她的岁数给她排了行,亲昵地喊她小十九。南山听得这话便立刻站起来,压平裙裾上的褶子躬身道:“娘子们稍等。”说罢不卑不亢出门下了楼。

“瞧她那聪明伶俐劲儿,若留在公主身边做事一定不错。”

“也得她自己愿意,公主不是说她并无这个意思吗?”

所有人都认为跟着上远做事比当媒官有出息,可南山却好像是个傻愣子,放着富贵通途不走,偏要过得如此辛苦。

按说上远玉口一开,想要个人还不容易?但上远觉得南山既然没有这份心就罢了,她并不需要能干却非真心的人在身边做事。

她们说什么,南山自然听得到。南山从旁边一雅间路过时脚步顿了顿,她鼻翼微动,竟是闻到了烤鱼的香味。

她也只停顿了极短暂的时间,便匆匆下楼取了画卷。

一包袱的画卷扛上来,在席间一一铺开,上面所绘全是人头,场面可谓十分壮观。

室内灯台点得通亮,娘子们对着那些画卷也是挑花了眼。

崔三娘瞥了几眼,与南山道:“你的画技如今真是了不得了!”

南山嘿嘿笑了一笑:“三娘谬赞。”

崔三娘又问:“裴君今日可是来了?”

南山点点头。

崔三娘忽然尴尬地笑了一下:“我配不上他的。”

“哪里的话?”崔三娘话音刚落,斜对面的孙娘子立刻驳道,“是那位裴七郎罢?当年的事且不论,我听说他如今不过是个从八品的小县尉,实在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啦!”

“当年……何事?”另一边有个小娘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了一句。

“小八不知道?”孙娘子一脸诧异,“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哩,不就是——”

她一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内侍的声音:“公——主——到!”

原本盘腿胡坐着的各位娘子瞬时全站了起来,躬了身迎接上远公主。

上远脸色略有些发白,似乎当真抱恙。众人本以为她不会再来,可没想到,这时都已天黑,她竟是到了。

娘子们的小案桌虽都被拼到了一起,主位却还是孤零零地空着。上远至主位坐下来,伸手示意:“都坐。”

待娘子们依次落座后,上远扫了一眼案桌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人头画卷,随即看了一眼南山,末了又看向孙娘子:“方才在说什么?”

孙娘子面上添了几分难堪,回道:“不过是小十九与崔娘子提了某位郎君,小八说不大清楚,奴便讲了一两句。”

上远又看一眼南山:“小十九过来,我有话问你。”

南山低头走过去,上远凑到她耳边问了几句话,南山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上远皱眉轻嗅了一下,微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移门,那移门后正是另一个雅间。

她又喊了执事娘子过来,两人聊天之际,娘子们私下里又开始对男人们评头论足,南山则尽职尽责地在一旁详细解说。

席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上远低了头,以广袖掩唇喝了一口酒,几乎是在放下酒盏的同时站了起来。

娘子们反应过来时,上远已是穿过长席出去了,连执事王娘子都愣了一愣。

上远脚步不停,走到旁边雅间门口,一声招呼也未打,伸手就拉开了门。

独特的烤鱼香气扑鼻而来,气味来源则是炭炉铁架子上两条即将烤好的鱼。而围着那炭炉坐着的两人,不是别人,恰是李观白和裴渠。

观白坐的位置面朝门口,自然一眼便看到上远。裴渠则是听到开门声也无动于衷,将烤好的鱼用夹子取下来,仔细切块,连头也没有回。

上远目光从那烤鱼身上移到李观白脸上,她唇角挑起个微妙弧度:“叔公的烤鱼,香气仍旧这般特别。”

观白起码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虽说女大十八变,但他却还是能认出她,何况这世上还会再喊他叔公的人,恐怕也只剩上远了。于是他极其大方地邀请小辈入席:“还能闻得出来也算你本事,吃一条?”

上远欣然入席,坐下来的瞬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裴渠。裴渠此时将盛在瓷碟里已经切好的烤鱼递了过去,上远一字一顿道:“裴云起。”

“下官在。”

裴渠应后,上远却没了下文,一张寡白的脸上皮笑肉不笑,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块烤鱼,连烤脆的鱼骨都一并嚼碎咽了下去。

她拿了帕子擦完嘴,道:“上远借叔公的学生一用,不知行不行?”

糟老头子撇撇嘴,大方得很:“随便用。”

上远于是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裴渠:“请裴君出来一趟。”

观白满脸的幸灾乐祸,捧起面前的碟子就塞了一块鱼到嘴里,啧啧两声:“真是好吃哪!”

裴渠跟着上远出了门,上远走在前面,他则保持距离走在后面。上远不曾回头,她慢慢走,慢慢走,甚至出了酒楼。

晚风习习,初三的夜晚,新月细薄锐利得好似能刮破黑幕,空气里竟有些难得的凉意。上远忽然停住步子转过了身,裴渠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从容地站着。

上远也没有走近,保持着这距离道:“九年未见,现在的裴君看起来当真令人觉得有些陌生。”她声音稳而淡,并没有多少情绪,更不谈什么离别之情,只是轻叹一声,“似乎还是当年可爱啊。”

裴渠缓缓道:“人不像月亮,由弯到圆还能由圆到弯,人变了是回不去的。”

上远淡笑了一下,并不再看他,反倒是侧身去看那弯月,又道:“九年前我曾认为裴君是个好人选,但当时的裴君太心软了一些,不知现在——是变得更心软还是心黑了呢?”

裴渠不卑不亢:“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是没有的。”

裴渠这回答较之九年前,虽更有心机,却额外多显出几分与世无争的姿态来。

上远听他这样说,自然明白他如今并不想插手任何事,也不想为人所用。她早该猜到的,他归国之后便反常地埋首菜地、集市,对朝中诸事不闻不问,分明是想做个无用的闲人。

可世事,哪里能这样遂人意?

个人的意志,往往都是一厢情愿的。

上远不经意地睨了他一眼,转回身朝向灯火通明的酒楼。当下虽宵禁严格,但对于某些手中持有特权的人而言,这禁令并不算什么——

依旧通宵达旦,全无昼夜概念。

“有没有旁人所需要的那颗心,并不是裴君说了算。”上远略显病态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柔和,取而代之的则是唇角一抹深深的冷峭意味,“只是,许多事连我都没有办法控制,又何况裴君呢?所谓身不由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是自由身,但又并非——自由。

上远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酒楼二层的某个位置,那眸光中的意味令人深究。

她慢慢道:“今日我到这里,今日我遇见叔公,今日我见裴君,此等诸事,他必然了如指掌。”略带倦意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上面那些人中,自有他的耳目;至于裴君身边,当然也是一样。”

上远口中的“他”,指的并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他手中握有一支秘密卫队,独立于十六卫之外,为内卫,亦称“梅花卫”。

内卫无处不在,或许是坊东住着的落魄书生,抑或是平康坊中能歌善舞的胡姬,又或者是西市摆摊测字的算命先生,甚至是长安县某个宦家闺秀……组织隐秘、纪律严明,在交错复杂的人际网中无孔不入。他们是耳目,也是爪牙,消息灵通,手段狠戾——只为替天子除异己、惩贪官污吏。

如今吏治清明海晏河清,或许有内卫势力威慑下的功劳。但,这一切举动中,因存了天子的一己私欲,而变得善恶难辨。

裴渠远离国都多年,虽然并不能切身体会这九年间人人自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内卫势力的厉害——热闹集市里没人敢乱开朝廷的玩笑,只怕说错一句话。连徐妙文那日在坊门口遇见内卫尸体都立即变色转身,由此也可窥了大概。

而上远说这些话时,手亦是不自觉地握起,可见也是恨极。

他抬了头,与之一同看向那酒楼。

这时,上远又道:“哪怕去国离家九年,裴君从来没能置身事外,请记住这一点。”

言下之意,你想避开这旋涡,也是不能的。

裴渠脸上是了然的孤独。

他深知自己的处境——九年前被放逐意味着被放弃,而如今被召回,则又意味着他拥有了被重新利用的价值。

无论何时,都不过是棋子。但棋子若无法厘清自己的命运,就一定会被倾轧得粉碎。

他原本是茫茫宦海中的一颗新星,是举国无数士子的榜样。获“得贤之美”赞誉的答卷仍在尚书省挂存,而这答卷的主人却只能捧着这样一盒子甜苦不知的将来,站在人生尴尬的路途中左右为难。

或许他对上远说的是实话,想要什么样的心,他都是没有的。那颗心,早就在漫长岁月中,被挫成了粉尘。

不过是因为十年前一场诸王连谋。

上远咳嗽起来,她稳了稳呼吸,看也未看裴渠一眼,只道:“回去罢,天竟然这样凉。”

此时的南山则正收拾着娘子们评头论足过的画卷,因娘子们议论得乏了,这会儿又不想回馆舍歇着,便说要玩藏钩提提精神。

所谓“藏钩”,是将特制玉钩藏于一组人手中让另一组人来猜的筵席助兴游戏。原本只在守岁时玩,且钩子也有讲究,后来什么筵席上都玩,为图方便,用来藏的物件也成了娘子们随身佩戴的饰物,规则也更随意起来。

这提议出来后,王娘子立即让大家抽签分成了两组,十八个人,正好一组九人。

南山在一旁站着,王娘子忽然同她道:“小十九,将你的耳环拿来。”

南山正要取耳环之际,上远到了。

上远站在门口未进来,南山则一眼瞧见了站在她后面不远处的裴渠。

上远方才在门口听到她们要玩藏钩,这会儿遂同南山道:“小十九也一道玩罢。”

“小十九不是不能喝酒吗……输了怎么办?”长孙娘子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话。

崔三娘便说:“哪有小十九猜输的时候?”

“即便如此,多个人……”

上远道:“我带了个人过来陪你们一道玩。”她说着转过头,同身后裴渠道,“裴君请。”

席间哗然,之前议论过裴渠的孙娘子脸色更是一变。传闻都说裴七郎当年与上远之间似乎有点什么,如今上远这样将他带过来,是什么意思呢?

诸娘子纷纷起身挪了位子,留了最边上的一个位子给裴渠。而另一边,王娘子亦是移了位子,让南山坐。

于是南山便正对裴渠而坐,她低头取耳环,总觉得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上远重新坐回主位,并不打算参与这游戏,只安安静静看着。

她带裴渠过来有她的目的,既然她今晚见裴渠定会被人知晓,那不妨做得大方一些。何况,裴渠如今的心情,应当也不会好过。

方才她笃定地同他说这一屋子人中必有皇帝耳目,故这时他往这些人当中一坐,恐怕已是满腹心思。

会是谁呢?

裴渠心中,此刻也是毫无头绪。

他看了看对面的南山,可南山却一直未抬头看他。

王娘子接过南山的耳环,宣布游戏开始。先由其中一组开始传递那枚耳环,背后手交手,从头传到尾,但耳环却可能在中途就被留在了某个人手中。

众娘子紧握双拳,伸至身前让对面一组的人猜,若猜错则要罚酒。

一轮轮下来,席间气氛已是十分活跃。

酒气混杂着熏香气味,令人觉得迷醉。上远静观了半个时辰,将席间每个人的神色都收入眼中,此时静静起了身,一旁内侍官很识趣地喊道:“公主回府——”

众人起身恭送上远离开,直到外面动静都听不见,这才又都坐了下来,继续方才的游戏。

裴渠每回都猜耳环在南山手中,却次次都猜错。

孙娘子又将罚酒递过去,王娘子则笑道:“小十九是藏钩高手,哪怕钩子当真传到她那儿,她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别处去,可别看她双手展开空空,指不定呀——”王娘子说着在她身后细细一找,最后竟是在她后衣领里发现了那只耳环,“啧啧——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这得多难?裴少府坐在她对面都发觉不了吗?”

裴渠看看她,南山则一脸无辜,仿佛在说“玩游戏就该这样嘛,若容易被猜到岂不是很没趣”。

她什么都玩得好,什么都做得好,是个奇才,却万分古怪。

裴渠看着她走了神,连手中罚酒也未及时喝掉。王娘子催促道:“裴少府不可耍赖,愿赌服输,须饮尽了才是。”

与裴渠截然相反的是,南山次次能猜中,于是滴酒未沾,简直是藏钩界的常胜将军。

她是娘子们眼中的小怪物,因怪物既不属于男子界又不属于女子界,娘子们对她并没有对待异性的猜疑和对待同性的嫉妒,又因她家世可怜易得同情,故而大多娘子都是很喜欢她的。

娘子们接连夸赞了她一阵,又开始了下一轮。

半个时辰过去,夜已很深,席间已有娘子醉倒,王娘子便说:“今日便到此罢。”她招呼了随行侍女进来服侍各娘子回馆舍歇息,自己则起身又同南山嘱咐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南山将画卷重新收进包袱,再抬头便看到了伏在矮几上的裴渠。

如此不胜酒力,居然还好意思做她的老师?

待娘子们都走后,屋内便只剩了残羹冷炙和昏黄烛火。再热闹的筵席到最后都是杯盘狼藉,一片凄清。南山深知人走茶凉的道理,她早已不觉得难过。

她伸手一摸耳垂,想起来还有一只耳环在旁人手里。

而她清楚记得最后一轮,娘子们都浑浑噩噩,同样意识不清的裴渠紧紧将她的耳环攥在手里,没有再藏于任何人手中。

她在裴渠身边蹲下来,借着昏暗灯火看他的侧颜,手则伸到了台面之下,精准地握住了他广袖中的手,然后像个恶毒嬷嬷一样,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将他的手给掰开,如愿以偿地取回了自己的耳环。

她捏着那还带有温度的耳环对着光看了看,又傻傻笑了笑。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自怀中取出一朵还带着残余香气的小叶栀子,低头嗅了嗅,最后将它放到了裴渠的鼻子前。

门“哗啦”一声被拉开,观白忽然探了个脑袋进来,看一眼醉酒的徒弟,连忙同徒孙说:“出来!”

南山回过神,起身拍拍前襟上的褶子,连忙出了门。

她关上门的刹那,裴渠缓缓睁开了眼。

观白将小徒孙从屋子里喊出来,小徒孙刚要开口,观白便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转过身偷偷摸摸往楼梯口走。

南山跟他下了楼,站定了挠挠额头:“师祖什么事非得下来说?”

观白忽然转过身来,骂道:“呆子!你如何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万一假醉,在门口说话还不都被听了去,我还不是为你好!”

南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却说:“可他若是假醉,师祖这样喊我出来,似乎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得了得了,随他去吧。”观白一脸的不耐烦,背着手继续往外走,看方向是要回寺里。

“师祖不是说要宿在馆舍吗?”

“没有钱哪!”观白哼了一声,“在寺里一住九年,我已成了个穷老头子了!”

“咦?师祖不是食禄的么!”

“说是给我的,我却连一粒米都捞不到,全被寺里那个抠门黑心眼的执事僧给吞去了!”观白说着就来气,又一阵喋喋不休,“唉,老了就是被人欺负,他们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很厉害的!”

南山听他絮絮叨叨讲着,陪他一路往山门走。月光实在微弱得可怜,周遭阴森森的,南山竟觉得有些冷。

走到紧闭的山门前,观白才停住了唠叨也止住了步子。他抬头看看山门,背着手道:“竟然真的就这样过了九年啊!”

“好吃好喝过了九年,身强体壮,师祖也不亏。”南山一副乐天模样,“住在寺里指不定还能增寿哩!”

“狗屁!”观白哼了一声,“我都一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还让我在这个没趣的地方耗到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去,简直丧尽天良!”

身为皇室宗亲的李观白,当年亦因诸王作乱一事受到牵连,被迫居于这白马寺中做个闲人,几乎相当于终身软禁。

九年间,来探望他的亲族小辈寥寥无几,多的却是一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黄毛小儿,一个个过来求这个帖那个帖,特别烦人!南山则是个例外,李观白很高兴收了这奇才做徒弟,可没想到这师傅还未当够,就被云起这个赖皮鬼给抢去做徒弟了!

真烦人,裴云起这个小妖怪如今也回来了。

不,如今他已长成了大妖怪,说话做事俱是与先前不同,到底是个有城府且藏了故事的大人了。

观白想至此忽然撇撇嘴,小孩子们都长大了的感觉真是差劲!他站在阴森森的山门外,也不着急喊门进去,倒是莫名其妙地开口说道:“其实仔细想,你如此费力地藏着掖着教他认不出来,实在很蠢。”

南山瞪了瞪眼:“师祖莫不是将我的底细都托出去了罢!”她用力吸吸鼻子,“呀!师祖最起码喝了半坛子!”

观白喝了酒便容易胡言乱语,她先前干了什么?竟放师祖和老师一块儿去吃鱼喝酒?

观白扬手在空气中挥舞一阵:“你师祖像是口风不严的人吗!那小兔崽子白日里来找我,我可什么都没说哩,晚上吃饭我也不与他说话的。这崽子如今是个怪精!句句想要套我的话,哪里那么容易?”观白说激动了,一吹胡子,“他当我是白吃这几十年饭啦?”

南山将心收了一收。

“呆子啊,你当真知道前路如何走吗?”

南山一愣,却说:“那是自然,好好活下去就是了。倒是师祖,您当真会在这佛门净地待到整个人都埋进土里吗?”

观白好像是醒了酒,听了南山这话,竟是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口气。

南山本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人生要理,却只听得老头儿咕哝了一声“今晚的鱼,盐搁得太多,实在是渴死老夫啦”,便晃着脑袋径自喊门去了。

山门难开,尤其是这时辰。观白扯开嗓子喊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势头仿佛要将天上嫦娥给喊下来,南山杵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看着,直到他进了寺这才转过身,折回酒楼。

裴渠早已醒了酒,独自一人坐在堂间,问店家要了一碗冷淘,默不作声地吃着。

深更半夜时分,连吃东西都透着一种孤独感。南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挨着斜对面的一方小案坐下来,抚平了衣襟。

裴渠继续吃他的冷淘,又招呼店家送一盏乌梅饮与一盏酪浆来。他仔仔细细吃着碗里的冷淘,一点也不着急,店家将凉饮送来时,他倒是抬了头,看向南山那边,伸手招了招,似乎叫她坐过去。

南山此时极渴,便盯住那用琉璃盏盛着的乌梅饮,心想喝了一定很凉快。她于是起身往裴渠对面一坐,还未坐正,裴渠已是取过那乌梅饮自己喝了一口。

唉,留一盏酪浆给她,太不够意思了嘛。

心里虽这样嘀咕着,南山却犹犹豫豫地开口:“崔三娘……”

“崔娘子品貌俱是一流。”裴渠此时已将冷淘吃完,手中还握着那盏乌梅饮,目光笃定却又看不大透,“徒儿可还有什么要问?”

南山正埋了头打算喝那盏满得将要溢出来的酪浆,听得他如此一反问,差点没碰倒琉璃盏。

“我——”南山脑子一下子糊涂了,连忙反应过来回问,“老师既然说崔娘子品貌一流,然后呢?”

“为何还会有然后?难道非要为师直白说一句‘不顺眼不喜欢’才行吗?”

咳咳,还是只留着夸崔娘子品貌一流的那一句吧。

南山一下子没话好回,便无聊地饮着面前的酪浆。嘴皮子上不小心沾了些,她便迅速伸出舌尖舔掉,刚一抬头就对上裴渠的目光。她黑漆漆的瞳仁看着颇有些吓人,像灾荒年代的小饿死鬼,下一刻仿佛就要兴风作浪开始吃人了。

裴渠起了身,与店家结了账,连观白去哪儿了他也没问,此时他只想出去透透气。

上远提醒他不可大意,又让他坐于一众人当中,且明明白白告诉他其中有皇帝耳目,简直是变相试炼。她想要看自己闹心,让自己恐惧,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让他投诚于她。

他想了蛮久,又怀疑了很多,却很清楚,这前路不论如何走,上远那条道都不是明智的选择。

裴渠在外头站了不少时候,折回来时,却发觉南山已是趴在小案上睡着了。

南山并非假寐,她是真睡着了。

裴渠没有扰她,在原地站了会儿,便出门往馆舍去了。

一朵即将萎败变黄的小叶栀子花藏在袖兜中,花香浓郁得简直难以化开。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只凉凉小手残暴掰开他的手取回自己耳环的奇怪触感,以及她放在他鼻前的这朵小叶栀子的香气,一切熟悉却又陌生。

当年也有一个小孩子,费劲地掰开他的手指,拿走他手里抓着的一只果子,然后瞪着眼睛当着他的面将果子吃下去。

那时候他苦笑着问:“好吃到这地步吗?一个也不肯留给我?”

小孩子拼命点头,因为努力吞咽而涨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勉强的微笑。

他记不太清楚了。

那张脸,甚至声音,都模糊如同时隔许久的梦,混混沌沌,没有具象。

裴七郎此时十分头疼,他转过身去,想折回酒楼问个清楚,可才走了两步却又停住了步子。且不说她会不会当自己是癫病发作,若她当真承认自己便是他所找的那个人——

之后呢?相认吗?原本就不该存有交集,九年了,各安其命也是理所应当。

何况她还未必是。

虽这样努力地阻止着自己,裴渠还是走回了酒楼,见她还在堂间睡着,在“这样睡会着凉”和“就这样让她睡吧反正年纪轻轻不容易得病”中犹豫半天确定了前者之后,又在“背她回馆舍”和“喊醒她”之间纠结了半炷香的工夫,最终伸手拍了拍南山后背。

南山霍地坐正,警觉地四下看了看。

发现堂间只有裴渠后,南山懒懒支颐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又快要耷拉下来,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这位选择困难的老师方才是经历了怎样一番思想斗争。

她仍旧单手撑着下巴,望着前方而不是裴渠,声音没精打采的:“老师要带我去馆舍吗?”

“正是,这样睡会着凉。”裴渠强调了一下理由。

“不了罢。”这是南山第二回这样拒绝他,“学生随遇而安惯了,墙头上都能睡,就不浪费一晚上的住宿费了。这会儿都快半夜了啊,很亏的。”

她坐姿懒散,像喝醉酒一般垂着眼皮嘀嘀咕咕:“何况老师确认馆舍还有空屋子?据我所知这附近馆舍不过十九间屋,十八位娘子连同她们各自的婢女至少也要住掉十八间屋子,剩了一间老师难道要与我同住吗?”

她将头摇成了拨浪鼓,自言自语间已有些迷糊:“我在胡说什么啊……”

刚作完自我反省,她忽地一头栽回了小案上。

喝酒了吗?可他未见她今日喝酒,何况她自称滴酒不沾的。

这时店家急忙跑了来:“哎呀,方才南媒官睡得迷迷糊糊,喊渴想喝凉饮,伙计脑子糊里糊涂地错将混了酒的凉饮给她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凉饮里掺了酒,她难道分辨不出来吗?

店家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裴渠走到南山伏着的小案对面坐下,却见她双眉紧蹙,似是痛苦难忍,额头上更是沁出了薄薄一层汗,看着像在发热。

醉了也不应当是如此,他抬头看一眼店家:“确实只是掺了酒的凉饮吗?”

店家忙点头:“正是才制出来的新凉饮,还——还未给客人尝过。”

“拿一盏给我。”

店家转头匆匆忙忙去拿了新凉饮过来,裴渠看看那琉璃盏中的液体,低头嗅了嗅,花香味与酒味混杂,花香竟是更胜一筹,若不细察,酒香几乎被淹没其中,按说掺的酒应不会太多。

他将酒盏拿到唇边饮了一口,虽然酒不多,却也是能尝得出来。

他饮尽一整盏酒也没觉得有何不适,然他这位可怜学生却喝成那副模样,看来“滴酒不沾”的确是句大实话。可既然碰也不能碰酒,且她感官又那么灵敏,怎会将这凉饮全喝下去呢?

裴渠思索间注意到她握紧的拳头,和鞋子一样,这拳头的尺寸也并不十分可观,骨节发白,看得出很用力,喝醉酒会这样难受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犹豫了一番,裴渠将手伸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拳头,随后学她掰开他的手指那样,将她的手心摊开来。可她的手才稍松,下一瞬四指便朝里紧紧按住了裴渠的指头,反将他的手指给包进了手心。

少女的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软绵绵的触感,若非要形容,裴渠脑子里只跳出“硬邦邦”一词。他自认为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辈,于是手上使了使力,又将她的手掰开一些,上身往前探去,借着堂间灯光,看清楚了她手心的掌纹。

似乎很像,又很熟悉,但他依旧没有十足把握去断定。纵然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再去求证,可他却偏偏不放弃任何一次确认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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