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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光明正大

官媒衙门外的蝉鸣声好像也歇了一歇,周遭一片静寂,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诸人将目光全部投给了冷艳难揣的台主和蒙成一尊雕像的南山。

但这静寂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南山便听到了人群中的交头接耳声。“窸窸窣窣”的声音放大之后传到她耳朵里,听起来真的很像出热闹好戏!

她回过神,恭敬不如从命地接了这个烂摊子,偏头无辜地看了一眼如释重负的姚媒官。

姚媒官和蔼地拍拍她的脑袋:“好好给台主说一门亲事。”

这和蔼也体现在上一回将裴渠那个烂摊子交给她的时候,姚媒官说:“南山啊,好好给裴七郎说一门亲事。”

南山已是彻悟,姚媒官的本性就是专将难题踢给她。

可她又不是什么万能媒官,她只是一介九品媒啊……吃着最差的禄米干最操心的活,难怪长不了个子。

南山抬手抓抓耳朵,当着沈凤阁的面压低了声音跟姚媒官讨价还价,最终以“南山不必去跑南边十几个坊”为结果而顺利结束。

姚媒官挥挥手,让一群人都散了,随后谄媚转向沈凤阁:“台主可有什么吩咐?”

“我没有太多时间,请南媒官路上说。”

沈凤阁的马车就停在外头,这是要请南山和他一道坐车走?姚媒官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屈肘拱了一下南山,低声令道:“快去。”

南山觉得他今日这样颇有些过分,但替人做事总不好摆脾气,遂老老实实跟着沈凤阁出去了。

沈凤阁走在前面,步子很快,丝毫没有要等南山的意思,看着就黑心没人情味。

他进了马车已是坐下来,南山低头进去闷声不吭。

沈凤阁亦不说话,他很享受似的,竟撩开一点点帘子,让阳光照进来。他看着落在膝上的刺目日光微微眯眼,有些莫名地说了一句:“天气很好。”

南山像只闷葫芦,仍旧不说话。她不习惯这样与沈凤阁相处,尤其是在这朗朗日光之下。她不知沈凤阁是作何打算,所以决定以静制动。

“不要与裴七走得太近。”沈凤阁淡淡地警告了她一句,“公是公私是私,你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一次若不是你与他走得太近,裴御史也不会盯上你。”

听了他这话,南山的拳头情不自禁地握得紧了一些。

“我不明白你为何要拜他为师。下盲棋?非要同他学吗?王侍诏教得不好?”

“王侍诏离了棋盘两百手都下不到。”南山忽然开口驳了他。

沈凤阁竟是微愣,“哦”了一声,好半晌才又说:“那还可以向其他人学。”

“向台主学吗?”

沈凤阁闭了嘴,他最讨厌下盲棋。

车内气氛陡然沉闷起来,沈凤阁抿了下唇角,缓缓说:“他与你已是无甚牵扯,做完该做的便不要再多往来。你的身份,不适合与任何人走太近。”

南山微微仰着头,看起来像大雨天气里探出水面渴求足够氧气的一条鱼。

沈凤阁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她的姿势看起来有点奄奄一息的意味,神态却十分安静,安静得像已经死了。

沈凤阁知道,她没什么好同他说的。

南山的嘴微微张着,一翕一合好像已经费尽了气力。

与车内气氛不同的是官媒衙门外,一群人正凑作一堆你一言我一句地议论高贵冷艳的沈台主和南山小媒官之间的各种离奇故事。

譬如说“沈台主年长南媒官将近二十岁,南媒官一定是台主的私生女哼哼。”“对,一定是台主早年间在平康坊狎妓不小心生下来的野孩子。”“怎么可能,南媒官是正经人家小孩啊。”“安个假身份对沈台主来说还不容易?”“那这是要接回去养吗,居然带小女孩儿上同一辆车实在居心叵测。”“咦?或许是台主看上了小女孩子想要据为己有!啧啧,老旷男真是可怕!”……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却不知这时候的南山被沈凤阁赶下了车。

方才沈凤阁以一贯寡冷嘴脸道:“我的话说完了,你可以下去了。”

然后南山从微微仰头的姿态中醒过来,揉了揉下巴似乎要移正位置。等马车停了,她弯腰爬了下去。

她还是那样灵巧,沈凤阁脸上神色微动,却还是及时放下了车帘子。

他刚放下却又撩起朝外瞥了一眼,难怪那么眼熟,他竟又看到了徐妙文的马车。不是冤家不聚头,他都要怀疑徐妙文是否一直在盯着他了,胆子真是够肥的。

那边徐妙文也是偷偷透过帘子缝隙朝沈凤阁的车瞄了瞄,他忽然喊了停,同车夫道:“等一等后面那个贼丫头。”

他说的贼丫头正是南山。这时南山慢悠悠地晃了来,瞥见徐妙文骚包非常的马车,走到车窗外弯了腰恭恭敬敬道:“在此遇上徐少卿,真是令某感到有一点点的激动啊。”

徐妙文“哗——”地拉开帘子,脸上笑得比谁都畅快:“啊,南媒官,真是巧。”

他虽在笑,却分明暗吐蛇信子,很是阴险。南山知道他在瞎怀疑什么,遂道:“不知徐少卿要去哪里,能否捎带某一段路?”

徐妙文和颜悦色:“刚好要去长安县提个案子,南媒官要去哪儿?”

“官媒衙门。”

“那刚好顺道,上来罢。”他话音刚落便翻了个白眼,随后迅疾关上了帘子,悠悠闲闲坐好后,眸子里带点敌意地迎接坐进来的南山。

南山很安分,往角落里一窝,话也不说。

徐妙文直截了当:“南媒官和沈台主很熟?”

南山睁眼说瞎话:“未见过几回,应该不算。”

“只见几回便能与沈台主同乘一辆车,真是好本事。”徐妙文有些酸溜溜的。

“某与徐少卿未见过几回,少卿也肯捎带一段,可见这世上善人都是一样的好,而不是某有本事。”

徐妙文被夸成善人本应该是很高兴的,但南山将他和那个老旷男归为一类,便让他顿觉不爽。他哼哼道:“沈台主见南媒官莫不是因为要找人做媒?”

“正是。”

老旷男思春!徐妙文坐姿都顿时变得挺拔了些,他来了精神,却又狡诈想了想,认为南山在骗他。他猜想这二人之间定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比如南山是老旷男的“私生女”、“相好”,甚至是“爪牙”。

将前两个颇为八卦的可能排除掉,徐妙文仔细思索了一番“爪牙”的可能性,御史台和梅花内卫本就有牵扯不清的关系,南山这般古怪,又与老旷男走得那么近,会是梅花卫吗?他想着想着唇角都快要弯成钩,表情有点扭曲。

南山瞥他一眼:“徐少卿哪里不舒服吗?”

徐妙文揉揉肚子,佯作腹痛,脑子里却起了歪念。他将南山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她上臂,说了一句:“南媒官不热?”

“不热。”

她回得无趣,徐妙文却疑心顿生。

她爱穿男装也就罢了,问题是她穿女装也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莫不是有什么要隐藏的小秘密?譬如……胳膊上有个梅花刺青?

手臂上有无梅花刺青是鉴别梅花内卫的最好办法,可徐妙文心想自己总不能像只饿狼一般扑上去直接撕了小姑娘的衣服以辨其身份。

他一脸愁苦地思索办法,在南山下车时陡然想到一个绝妙法子!

徐妙文目送南山进了官媒衙门后,全然忘了要去长安县提案子的事,立即让马夫转头往顺义门去。

南山许久没来衙门,索性将手上的事赶紧理了理,打算回去时已是金乌将坠,天气燥得生尘,西边更是乌蒙蒙一片,令人觉得十分心闷。

她徒步往家走,天色越发暗了,仓促响起的街鼓声令这燥热的夏日傍晚变得更加恼人。她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周围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她埋了头穿过这一片寂静,有人从巷口忽然拐出来,挡了她的去路。

南山见来人蒙脸蒙头的打扮,眉尖迅疾地蹙了一蹙,再一看对方手中没有武器,她迅速转过身飞快跑了起来。她简直是奔跑界的翘楚,一跃迅速爬上了墙,站起来后竟能在墙上稳稳当当飞快行走,她几乎熟知这座城中每个角落,知道怎样可以最快跑到人多的地方。

可对方竟也不是等闲之辈,那架势分明是要将南山捉住。南山索性闭上了眼睛行走,身后对方跟上来的步伐声清晰落入耳中,她知道那距离有多少,也已辨出对方的大致身份——对方绝非歪门邪道的贼匪出身,而是受过严格的正统训练。

南山双脚一歪,睁开眼忽地跳了下去,她身姿无比轻快,奔跑起来仍旧不费力,那人追得够呛,南山已是闪进了长安县中某个大户家的庭院里。可此时庭院中却静得出奇,南山一想,不好,今日是十五,佟家人应是去别院住了,这宅子是空的。

唉,她一点都不想和人打架。

南山转头继续跑,又是翻墙又是狂奔,那人快要被只像猴子一样灵巧的小禽兽给弄疯,想这样追下去定然无果,于是袖中陡然露了暗器。

说是暗器,不过是袖箭。那人边追边按下机关,短箭迅疾飞窜而出,眼看着就要扎进南山后背,结果这丫头身子猛地一偏,竟是躲了过去。南山皱了皱眉,觉得对方可能真的来意不善,若不得不打还是打一架吧……

她迅速转过身,迎战对面的敌人。鼓声落尽,夜幕低垂,蝉鸣声渐渐低萎下去,南山招数偏巧,只攻要害,路子很邪门,对方纵然也是个打架高手,但太过正统,竟是有些敌不过她。

转眼之间南山竟顺走了他袖中暗器,他竟是浑然不觉,再反应过来时,他大腿已是中了一箭。南山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借势立刻制住他,道:“我是个胆小的人,从不敢杀人,也不喜欢打架,练这样的本事只是为了自保。若你想要试探的是这些,我能说的都已说了。”

她屈腿狠狠击了他的膝窝,腾出一只手来要去摘他蒙面的黑巾,却遭遇到了对方的反击,南山吃痛一皱眉,借着昏暗的光看到了他额角位置的一颗痣,她陡然松了手,只留下一句“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要再追我,到此为止。”便迅速转身飞奔而去。

南山翻墙回了坊,她揉揉被人恶意攻击的下巴,抬头看看还在堂前等她的凤娘,喊了一声:“凤娘我忙完回来啦,饿了吗?”

“隔壁娘子拿了些蒸饼来,我已吃过了。”

南山于是回去翻翻米缸,礼尚往来地给隔壁娘子送点米过去。隔壁娘子一看到她,连忙揪住她道:“下午时那位裴郎君来过呢,你却又不在!他见只有凤娘在便独自回去了。”

裴渠找她做什么?要她一起巡街?南山没多想,将米给了隔壁娘子便折了回去。

她素来睡得迟,安顿凤娘睡了之后,她回到寝屋,往下巴上抹点药,又使劲揉了揉,随后将灯挑亮些,铺了纸继续画万年县坊里图。

她许久没有这样专心做一件事了,好像无人阻拦就可以一直画下去。脑海中关于这座城的一切,沿着卷轴一路往下画,仿佛没有尽头。

她就沉浸在这无边无尽的记忆复原中,好像人已走遍每个街巷。然这时门却忽被敲响,“咚咚咚”的声音将人从这夜中惊醒。南山愣了愣,她似乎还未从这梦中缓过来,等她回过神,门已是被敲了好几十下。

南山跑到房门口套上鞋子急急忙忙去开大门。她拉开门,抬头一瞧,便看见杵在黑暗中的裴渠。她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么晚老师为何会在这里?”难道裴渠也练就了飞檐走壁的功夫,可以无视坊禁了?

裴渠淡淡地说:“今日过来找你有事,等了你一会儿,见你还未回来便打算走,却不想已经闭了坊。”

“旅店呢?”

“住满了。”他说得像真的一样,南山却觉得他在撒谎。

她瞥见了裴渠身后的马,道:“老师骑马来的吗?”

“是。”

确认了这点,南山更觉得他在说谎。邻居娘子说他下午时来了一趟,就算他等了一会儿,也不至于连闭坊前都出不去,何况他不是靠脚走,而是骑马!

南山这回厚道地不撕他面皮,问道:“所以老师是来借宿吗?”

“是。”

南山想了想,最终还是给他让了路,随他进了宅子。她又跑回屋里,本想将小案纸笔都搬到堂屋去画,可她才收拾了一半,裴渠就走了进来。

她想了想,也没赶他出去,便不再收拾小案,重新坐了下来。

她低头重新压好纸,裴渠居高临下地仔细地打量她,暗光中她看起来柔和多了,像一团可怜的小影子,压在纸上的手也分外瘦弱似的,但他却知道那其中的力量。

见她无甚大碍,裴渠这才暗松了一口气,但心头的怒火却还是没有消透。

南山自然不知道,她这位老师是从万年县徐宅马不停蹄地匆匆赶来的,更不知道裴渠在得知徐妙文安排人做了这样的事后直接将他掀倒在地,强逼他交出银鱼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直奔长安县来,结果到了这里,还得装出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睁眼说一些瞎话。

而这时的徐宅内,徐妙文正气呼呼地责问管事为何不拦住裴渠:“他要走你就放他走吗?你没瞧见他拿了我的银鱼袋吗?他又要拿我的银鱼袋出去惹是生非了,万一我被御史台那帮小子揪住把柄怎么办?他丝毫没有考虑过我,亏我还这样为他费尽心思!”

话说到最后他已经完全不是在责怪管事,于是管事站得像个木偶人任凭他气急败坏地骂裴渠没良心。

等他好不容易气消了些,管事道:“九郎到了。”

徐妙文陡然冷静下来,问:“何时到的?”

“已到了好一阵子,在东厅待着说饿,便吃了一碗冷淘,这时应吃完了。”

“让他过来。”

管事想了想:“九郎似乎受了点伤,行走不大方便。”

徐妙文大骇,让他家小九受伤那简直……

他顿时一句废话也没有,撂下管事就快步往东厅去。

适时徐九郎正在喝一碗凉乌梅饮,见徐妙文进来,也不站起来,仍旧随随便便坐着,一只手搭在腿上。

徐九郎不过二十出头,长得朝气蓬勃,额角一颗小痣,嘴角也有一颗,落在白白净净的脸上看起来格外明显。

他师从金吾卫中郎将,从小学的是正派功夫,加上底子又好,实在是当武将的料子。可他却全无为官的心思,只想着四处游荡,怎么开心怎么活。这次刚回来,便被徐妙文安排去查探某个人功夫虚实。

而这个人,正是长安县南媒官。

徐九郎见过这个媒官,当年他表姐被说给曹侍郎家儿子,做媒的就是这个南媒官。于是徐妙文一说其中猫腻,他便来了兴趣,竟当真蒙面去刺探南山的虚实。

只没想到……

徐九郎将乌梅饮喝完,有些闷闷不乐。

徐妙文嚷道:“你和她打架居然打不过!”徐妙文觉得天都要塌了,徐九郎功夫一流,南山竟连他都打得过,简直不是小禽兽,而是老禽兽!

“哦,忘了告诉你,我还用了暗器,结果暗器还被她给顺走了,最后我自己反倒是中了招。”

“你真是玩物丧志啊,瞧瞧这点出息,连个这样的人都打不过。”

徐九郎懒懒抬眸看他哥哥一眼:“不是你要让我查探她虚实吗?若对方太厉害,打不过也正常啊。”他玩着手里的空碗,又说,“她能飞檐走壁,且听觉、视觉本事一流,出手也相当之快。只是她招招偏巧,以奇制胜,只击要害,十分邪门。”

他强调了“邪门”二字,言语中好像有点鄙视南山的功夫出身——师门一定是歪门邪道,令人不齿。

徐妙文这时微微眯了眼睛,他问:“你可有机会问她为何这般厉害?”

“说是为了自保。”徐九郎素来身手好过脑子,南山说了一堆,他就记住这一句。

一介孤女想要自保,哪里需要这么厉害的本事?且学的还是歪门邪路的功夫。

徐妙文顿时觉得这局棋,似乎越发地好看了。

另一边,裴渠在小案对面已坐了有一阵子,他看南山画坊里俯瞰图看得略有些走神。南山忽地停了笔,裴渠回过神,自袖袋里摸出一卷纸来递给她。

南山接过来展开一瞧,竟是长安县其中几个坊的布局图,只有建筑和方位,没有任何标注。裴渠道:“这几日我白天巡完街,回去便画了下来,想着有空找你填一填便好,却没想你……”裴渠看着她正在干的活,止住了话。

两个人心有灵犀到这地步,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盲画坊里图,补注,非禽兽不能为之。如今恰好一大一小禽兽,能将这游戏玩得游刃有余,且彼此都深知这其中微妙的乐趣,实在是怪哉。

南山道:“我不是白为老师画的,家里的米快要吃完了,我不想吃减价的太仓米。”

“老师给你买米。”

南山点点头。

她又低下头去继续画,但忽然又停了笔。她骤然想到今日被袭一事,这件事会是谁做的呢?裴良春的人吗?但似乎又不像。难道……

她抬头看着眼前的人,却只见他正专注在看案上图纸。

裴君,会怀疑她吗?

南山忽然觉得浑身都有些发冷,她有些害怕,害怕想到以前的自己。可与裴渠在一起,她却总忍不住地想到多少年之前,那个像惊弓之鸟一样跟在他身边的自己。

她上身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缩,放松地岔开话题:“老师总到我这里来借宿,邻里会说闲话的。”

“什么闲话?”裴渠没有抬头,还在看图纸。

“譬如说……”她琢磨了一下措辞,转而又道,“学生虽是整日在外抛头露脸的媒官,但毕竟还是待嫁之身,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总归不大好。”她似乎有点想推他远一些。

“哦,你也是打算嫁人的吗?”裴渠淡淡地说着,缓缓抬起了头。

南山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她抿了抿唇。

“那你可以考虑嫁给我。”

南山的心跳仿佛漏掉一拍,她整个人僵了僵,可裴渠看着她的目光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轻轻松松挖了个坑,等着南山往里跳,见南山踏进去一只脚,竟有些心急地朝坑里填了一大铲子土,以至于吓得南山连忙跳了出来。

裴渠平日里并不会这般行事。他是挖坑界的高手,非常沉得住气,今日这样简直反常。南山的反应让他迅速做了反思,认为自己的确是太着急了。

但他的着急并非没有理由,接连几件事让他认为南山像株弱苗,似乎随时会被袭倒,他很想给她挡挡风,好像这样就能保她无虞。但他此刻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南山已不再是那个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小女孩,她如今明朗、健谈,甚至功夫了得,脑子里藏了浩瀚的秘密,心也套了一层一层的壳,简直辨不清其真正的模样。

不过,裴君即便做了冒失的事也丝毫不会慌乱,他最爱见招拆招,于是顺理成章道:“不想嫁给我吗?为师倒觉得这是一件可以双赢的事。”

他这语气分明像公事公办谈条件,南山亦迅速平复了情绪,在等他下文。

“我并没有出家或修道的打算,所以这半年内必然要定下婚事。若你嫁给我,便不必再为我的婚事奔波,我也不必再相看其他人。而对于你——”

“老师觉得我到了适婚的年纪,也在配婚令的约束之下,所以也得为自己物色郎君。既然这样,倒不如吃了老师这株窝边草,一来省事,二来……二来是为了什么呢?我与老师很熟吗?”南山打断了他,又接着道,“老师那日曾问我,明不明白男女婚姻的要义。那么,老师自己明白吗?”

裴渠竟被她问住,干巴巴回了一句:“不知道。”

南山摊手无奈道:“我也不知道,所以不能稀里糊涂嫁给老师。何况,老师为何笃定这对我来说是一桩便利省心之事呢?老师觉得我眼下茫茫然,在择偶一事上,没有目标吗?”

裴渠被拆得连最后一个台阶都丧失了,却还是分外沉着冷静,问:“有吗?”

南山脸上笑意不减,放出了反问界的大招:“没有吗?”

裴渠想了想,没有接招。

于是南山分外平静地低下头,手稳稳按住尺子,好像也按住了她那颗心,沉住气继续往下画。

裴渠自袖兜里摸了一只桃子放到她面前。南山看看那只桃子,又抬头看他。裴渠道:“为师九年前种的桃树,今年早早地结了果子。”

南山将纷杂记忆全往后推,隐约记起一株幼小的桃树苗。那时她似乎还问过桃树种下去要多久方能结果,得来的回答是:“很快的”。

没想到这“很快”竟是要九年时间,所以那必然是一株劣等桃苗。不过,眼前这只桃子倒还长得像模像样,虽没有完全熟,但是个模样周正的桃子。

南山拿过那个桃子仔细端详,说:“可以吃吗?”

“可以。”

于是她咬了一口,努力嚼了嚼,想要尝出一点味道来,但除了生脆口感,她什么都感受不到。她又吃了几口,便再吃不下,放下桃子,继续画她的坊里图。

裴渠看她搁在一旁啃了一半的桃子,拿过来很节制地擦了擦,吃完了剩下半个。

南山觉得裴君真是太嘴馋又太小气了,有就多带几个嘛。抢她已经吃过的,吃之前还要嫌弃地擦擦,气量小得实在令人有些不爽。

两人大有对着这满案图纸过一夜的想法,谁也不去睡觉,好像在比谁扛得时间长。至后半夜,南山的记忆力似乎有点受到干扰,便咬了笔杆子闭目回想。

她想了很久很久,一动也不动,直到脑子里团满糨糊,晕晕沉沉晕晕沉沉,她才彻底放弃了思考的能力,竟是坐着睡着了。

梦境酣甜,南山睡得很沉。裴渠观察她很久,并不能确定她是真睡还是假寐,遂小心翼翼伸过手去,在她面前来回摆了几十次。

南山对此试探毫无反应,裴渠收回手,将那些已经画好的图纸整理好,又将案上放得乱七八糟的文具收拾完毕,这才重新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的南山。

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朝歌,她还是个乳臭未干身量小小的可怜孩子,身上全是血液和尸体腐败的气味,朱红上襦白裙子,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眉目也被发黑的血迹遮住,只能隐约辨出五官。

他将她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因感受到那细薄皮肤下微热的求生信息,才动了恻隐之心,冒险将她带上了路。她昏迷醒来后第一次睁眼,那眼窝里黑漆漆的大瞳仁看着甚至有些吓人。

尽管还只是个小孩子,却好像通晓一切,默不作声地接受了扑面而来的现实,成了一个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空洞眼睛的人偶。

从此,裴渠吃饭她便跟着吃饭,裴渠走路她就跟着走,寸步不离,像只可怜的雏鸟。一路上战火刚平,到处乱糟糟,失怙孤女跟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求存,能让她撑下来的只有母亲留给她的一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任何人,除了裴渠。她小小年纪便识得人心偏向,她知道深更半夜还在尸堆里徒劳翻找的裴渠,不该是坏人。

将抵长安的前一晚,月亮已移上中天,她坐在客舍廊下捧着一本书,说了她离开淮南后的第一句话。她对裴渠说:“这册书,是我娘亲自抄给我的。书上面的血,是我娘亲的。”

她手中捧着的那本书被血浸被压皱,已是不堪翻阅。只书皮上仍能辨出,书名叫作《洛阳伽蓝记》。

她又说:“我娘让我好好活下去,谢谢你带我出来。”说着她唇角上弯,给了他一个笑脸。

那笑容有不合年纪的空洞,好像是为了对付茫然未来和这复杂人世的见面礼,生涩,却又管用。

在长安的日子很长,却也很短暂。

他该料到,两京其实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下她。

分离来得骤然,却又早有预谋。

而朝歌亦深知他的处境,即便他是她离开淮南后唯一信任的人,但如果他需要去国离家来暂保性命,那是一定要让他走的。她像个大人一样安慰他:“郎君不要怕,我阿兄说番邦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吃得很少,郎君要好好保重。”

那时她手忙脚乱地找他的手,想要给他一点力量,好不容易抓住了,紧紧握一握,才尴尬发现自己的手比裴渠的还要凉。她借着他的体温鼓足勇气说:“我可以活得好好的,等郎君回来……回来……”

她说着说着便骤然停住,因她自己也并不确定,是否真的能等到裴渠回来那一日,是否真的……还能再见。

没有关系,这世上的路,就是这样。娘亲很早就与她说,世上岔路太多了,走着走着总要分开,朝歌,不用怕,娘只是去了另一条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裴君有裴君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感谢他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以真心相对,只是怕将来没有了回报的机会。

这一相隔,即是九年。

九年,可以有很多事情发生,也可以是乏善可陈。

对于朝歌而言,这九年每一天都是历练;对于裴渠而言,这九年每一天都是消耗。

然后她长大,他心已如深海。

好在,她未失良知,他也未丢生机。

南山在酣甜梦境里给许多事勾画了一个个无止境的好结局,于是越睡越沉越睡越美。裴渠坐在她对面,缓缓闭上眼,无声地结束了自己内心的一场大雨。

他起了身,走到对面小心翼翼地将南山抱起来,仿若抱九年前那个小孩子,可毕竟已不是。少女的体温与脉搏蓬勃而有生机,她活得旺盛而有力,可即便如此,她却似乎一直被困于牢笼之中。

越明媚越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就像她多年前在客舍廊下的那个笑——都是为了掩盖灰暗、奄奄一息的内心。

尽管眼下这颗心外面罩了一只刀枪不入的壳子,但在这虚假繁荣和粉饰之下,内里却只可能更不堪一击。

裴渠放好寝帐走了出去,在廊下坐了许久,直到近五更。

而南山醒来时已是街鼓齐鸣时分,她揉揉眼,回忆起那些错综复杂的梦,似乎不大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猛地一拍脑袋,再拉开寝帐探出脑袋朝外看了看,却发现根本不见裴渠的身影。

难道昨天只是她老师入梦,不是真正发生的事?

她咧咧嘴,好像有些自我厌弃,随后赶紧下了床,光着脚刚出门要去喊凤娘起床,却闻到了厨舍传来的食物香气。

她连鞋子也忘了穿,踮着脚“噌噌噌”跑到厨舍门口,朝里一探。站在锅灶前的裴渠忽地转过身看看她,道:“你不去梳头、洗脸吗?”

南山指了他道:“老师为何会在这里烧饭?”

“为师要让你明白,要义是什么。”他打开锅盖盛粥,“其一就是,你若不能嫁给我,我还能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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