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
梦里,隐约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眼皮很重,像灌进了一缸子的铅水。龙潇潇费了不少力才勉强撑开眼皮。长时间处于黑暗带来的晕眩使她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她的视力本来也还不错,只是就现在来说,头昏脑涨,晃晃悠悠。唯一清楚明了的,就只有“自己正躺在地上”这点而已。
时间如淌水。逐渐地,龙家独生女似乎取回了醒来之初即被搅散的、那尚未成型的思维与意识。
她试图站起来。地面太硬,令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硌醒的。但毕竟是刚醒的人,想要保持身体平衡不是件容易的事。当自己甫一站起又一不小心跌坐在地上之后,潇潇索性盘腿坐地,眯起眼睛环顾四周。
迷迷糊糊凝视了不知何处长达半分钟后她才突然意识到,视觉在这里根本起不来什么作用。在她试图将初醒造成的黑暗排离视野的同时,更多浓稠的黑亦涌进她的视野——这是一个被漆黑占领了的世界。
而后声音再度响起。
潇潇,潇潇。陌生青年人的声音如自风中追出,瓮瓮的、感冒似的沙哑温和,将她圈进一片令人安心的水中。
视野的边角处燃起一簇青色的微光。龙潇潇将手举至眼前,倒映在她棕黑色眼中的,是一环透亮的玉镯。借着玉镯的光,她看见一个约约绰绰的人影。那是个男人,黑色长发,着一身古装,身形在黑暗里摇曳,如风中的烛影。
“是你在叫我?”龙潇潇出声问。
“对。”男人微微颔首。
“……我没有见过你。”
“但我知道你,龙潇潇。自‘昆山’被龙家视作家宝相传起,数十代以来,你是它的第一个女主人。”
——“昆山”?龙潇潇有些纳闷。她想了想,指指自己的手镯:“你是说这个?”
“对。”男人再度点头,冒出的,依然是个沉静的单音。
——父亲和爷爷都没有告诉我啊。她皱了皱眉头。
解放前,A市的龙家不能不说是当地的一霸。彼时A市还没分一二三环,几乎所有事也都得依靠手工完成。
当时的A市,自然也有被人称作“四大家族”的四个大家,顾名思义,就是富得要命。金、黄、李、龙四家里,龙家排老四。乍看之下说不上富得尖锐,但其厉害在于底蕴深,即不依靠新一代的努力,花的钱全是祖上留下来的老本。
坊间曾传言龙家靠盗墓发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打倒地主的口号传到A市后,龙家被热情的众人整个端起。从开始清查龙家的祖财到基本告终,前后竟足足花了四个月。这还不是结束。据说龙家还留了有个叫作“昆山”的东西,比搜出来满屋子的国宝加起来还要贵重。至于昆山是什么,起先有人说是传国玉玺那级别的宝物,为求安全把古书上名字换了个名,有人说是一组名剑,有人甚至说“昆山”就是山,或者一张通往名为昆山的某座山的地图——至于那山,或曰世外桃源,或曰金树银花。
自己祖上的这些渊源,龙潇潇却是直到一个月前的一天才听长辈谈起。那天,龙潇潇刚满十八岁。爷爷和父亲将家里的其他人支开,三人坐在客厅里。而后,龙潇潇的爷爷面色凝重地道:“是时候和潇潇说说以前的事啦……”
——说实在的,听自己的爷爷用老年人独有的缓慢语速讲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是一件无聊得紧的故事。唯一令龙潇潇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要将自己的母亲和奶奶支开?这个问题,直到现在——她心中也没有答案。她只知道,那个晚上对她而言简直是煎熬:说一段换自己五分钟能讲清楚的往事,爷爷用了整整四十分钟;而当她满怀期待盼打开装着自己今年生日礼物的盒子时,躺在里面的只有一只其貌不扬的镯子。她曾一度于自己父亲的手腕上见到过它。
没用的东西——这是她在那个目击手镯瞬间的真实想法。想到这里,龙潇潇又露出了和当天一样上门牙紧咬下唇强颜欢笑的表情。她是个不拘小节的实用主义者,对这些花哨又没用的东西向来不抱好感。加之在长辈无聊的叙述下坚持的四十分钟早已使她疲惫不堪——她差点就当场爆发——只差一点。
一个月里,她除了听从家长“把镯子收好”的告诫将其终日戴在手上之外,一切照旧。
除了眼下这个……梦?
龙潇潇侧了侧脑袋,从头到脚扫视了眼前这个一半溶在环境里的人,问他:“那你和我都是在我的梦里吗?”
“非也。你只是在做梦的时候,被镯子引进来了。”黑发的青年用一贯缺乏波澜的声音道,想了想,又接着补充,“这对你们那个世界的人来说,大概属于‘超自然事件’吧。不过,时隔几百年再度见到人类说来倒也还挺有趣的。”
“时隔……百年?”
“对。‘昆山’上有股力量,我出不去。”
“可为什么只有我进来了呀?既然是家传的东西,戴过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吧?”
“我也很好奇——按理说龙家的人应该会知道女人不能动这个镯子……”
“那么……哈?”
龙潇潇的脸僵了一下:“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青年摇摇头:“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讲不明白。”
语毕,青年不再说话,唯有时间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而龙潇潇,愈发清醒烦躁得要命。
……似乎真的不是梦啊。她懊恼地想。
那我还能回去吗,她又转了转眼珠。
余光里的青年只是站着。想起青年所说自己在这里待了上百年的说法,潇潇莫名有些难过。
“……想回去了。”她将双手环住膝盖,发出闷闷的声音。青年于是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出声问道:“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什么?”
“我是说……总之,请先站起来。”
青年给龙潇潇递了个手。龙潇潇用脚跺了跺地面,复将皱起的睡裙理整齐。待她站直后,青年伸出手来点在她的额头上,一息不甚清晰的暖流涌进她的颅脑。
龙潇潇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与这个世界剥离。她在自下而上地消失,但她心下平和得惊人。
你是谁?这是她最后问出的问题。
青年说,我叫鲲。鲲鹏的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