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新烽续旧烟,人间几见海成田,新亭风景异当年!
如此山河输半壁,依然歌舞当长安,危阑北望泪如川。
莫向西川问杜鹃,繁华争说小长安,涨波脂水自年年。
筝笛高楼春酒暖,兵戈远塞铁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
辛苦征人百战还,渝州非复旧临安,繁华疑是梦中看。
彻夜笙歌新贵宅,连江灯火估人船,可怜万灶渐无烟。
轻翻《沈祖棻创作选集》,默读发黄书页上的短篇小说、新旧诗词,女诗人穿越时空的才情,如泣如诉,像一束智慧的明光,烛照着千年故园、一个时代和无数心田。
在透着深深情意的《序》中,舒芜说得好:“她热爱的,不仅是幸福富饶的祖国,而且是灾难贫穷的祖国,不仅是光荣文明的祖国,而且是黑暗血腥的祖国,不仅是她作为千百万不愿做奴隶的人民之一和千百万人一同转徒流离的祖国,而且是她被当作罪人家属孤立于解放了的人民之外领受着烈日般的炎威和冰霜似的冷眼的祖国。”
据程千帆在亲笔撰写的《沈祖棻小传》中的回忆:“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六年,祖棻先后在成都金陵大学和华西大学任教。在抗战后期,国民党反动派真卖国假抗日的丑恶面目逐渐暴露,纸醉金迷和啼饥号寒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使得女诗人万分愤慨,她拿起笔来战斗了。在这一时期的词中,她忠实地写出了当时政治社会生活的某些侧面。这四年是她创作最丰富的时期。”
此组《浣溪纱》共三首,前后为一体,写于1942年前后。此时,抗战进入最艰苦时刻,仅重庆等地,饱受日寇无差别轰炸之苦。而河南等地又遭大旱,饿殍无数。民不聊生之际,却有歌舞升平之丑陋。词牌下的小注“渝州近事”,一定是山河破碎之下百姓的离乱,一定是战火摧残下家园的消失。国难当头,沈祖棻悲愤出词。
第一首,作者有感于时事变换、沧海桑田,指出连年战乱之下,大好山河因日寇入侵已丢失一半。民族处于危难之际,国民党反动派却把“陪都”当“首都”,作者眺望已经沦陷的北国,思念的泪水长流不止。阑,同栏。
第二首中的西川为古地名,相当于四川中西部一带。一句“涨波脂水自年年”,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之意,控诉了一种腐败的苟且偷生。“筝笛高楼春酒暖,兵戈远塞铁衣寒”两句,以鲜明对立的意象,揭露了抗战时期真实的社会现状。面对手持滴血屠刀的强盗,面对残缺而麻木的人生,作者悲愤之情,点点滴滴,洒满心间。
第三首词以“临安”这一南宋的“陪都”为喻,讽喻现实,所谓达官贵人、所谓醉生梦死,都是镜中花、水中月。作者心系苦战的将士,遥望一江灯火,为硝烟中痛失家园的苍生一哭。
整组诗篇,在婉转中有沉痛的哀叹与愤争,表达了诗人忧国思民的不尽情怀。冯亦同有《翰墨千秋故人情》文,记载说,台静农曾亲手抄录该词“莫向西川问杜鹃”篇,并在抄件旁附注:“此沈祖棻抗战时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却未见有此感怀也。”据冯亦同研究考证,程千帆、沈祖棻伉俪在1942年前后,与台静农未曾谋面,台静农抄录该词恐为《沈祖棻创作选集》出版流传后的事。可见,这组《浣溪纱》影响之广。
沈祖棻1909年生于江苏省苏州,家学优厚。1931年入南京中央大学。上世纪30年代就发表了一系列“富有奔放的热情和飞腾的想象”的短篇历史小说。1940年以《微波辞》出版新诗。期间,转为作词,纤手巧编锦绣词章17年,至建国前共创作500多首词,后结集为《涉江词》。其中,抗战期间所作词作占八成。如1944年8月的衡阳之战,与日寇血战的守城战士喊出了“来生见”的誓言,沈祖棻听闻“长歌当哭”,以《一萼红》词奏响抗战强音:“乱笳鸣,叹衡阳去雁,惊认晚烽明。伊洛愁新,潇洒泪满,孤戍还失严城。忍凝想,残旗折戟,践巷陌,胡陭自纵横。浴血雄心,断肠芳字,相见来生……”《涉江词》印行后,好评如潮。汪东评价:“诸词皆风格高华,声韵沉咽,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黄裳则说:“高出于三百年来的女词人。”
作者长期任教于江苏师院、南京师院和武汉大学。1957年,丈夫程千帆被划为“****”;****中,夫妇二人同时遭打击。逆境中,沈祖棻以柔静对强压,以沉默对喧哗,以诗词对无序,古典诗词研究卓有大成。她的《涉江词》与李清照《漱玉词》可媲美,她与程千帆的爱情故事,可和李清照、赵明诚的爱情一比,处乱世而甜蜜。她所著述的《宋词赏析》、《唐人七绝诗浅释》等,一再刊行,风靡学界。所以,世人常以“当代李清照”称赞沈祖棻。
1977年6月,沈祖棻因车祸辞世。女儿程丽则回忆说:“30多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我父亲承受心灵的巨创和身体的伤痛,在珞珈山下那个简陋潮湿的平房里挥汗如雨,日夜伏案,为我母亲整理遗著。母亲去世后,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的作品存世扬名,因为这是对我母亲最有价值的回报和纪念。”
人们常忆沈祖棻,为她绵绵不绝的才情所感动。1932年,上大二的沈祖棻,耳闻“九·一八”事变、“一·二八”淞沪抗战的炮声,心潮难平,以一首《浣溪纱》表达了年轻学子对危难中祖国的忧患:
芳草年年记胜游,
江山依旧豁吟眸。
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
一天风絮独登楼。
有斜阳处有春愁。
从此,“沈斜阳”的美誉不胫而走。那斜阳挂在故国的窗口,那春愁已化作长江水,从珞珈山到紫金山,滚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