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翘当仁不让,声线淡而缓地道:“属下以为,殿下前面的先太子、两位王爷相继病逝,殿下已是最年长的皇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东宫那个位置,若不是皇太孙,原应是殿下。皇太孙既要以削藩来对付诸王,最先对北平下手也是情理之中。”
还有一点她没说。
燕王是凭借军功在疆场搏杀出来的皇子,悍不畏死,战绩赫赫,根本不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侄子放在眼中。最明显的一次,当年燕王殿下和皇太孙同处一室,殿下就曾轻浮地拍着皇太孙的背,戏谑笑语道:“不意儿乃有今日!”
殿下已把皇太孙贬低到了尘埃里,皇太孙对殿下的忌恨有多深可想而知。
况且若论实力,宗藩之中,除了殿下,便是就藩大宁的宁王,镇守辽东抵御蒙古的北平又比大宁更强些。擒贼先擒王,皇太孙承嗣大统之后,想对宗藩势力一击必杀,北平将是最好的试刀石。
薛博仁对上官翘的话深以为意。
“小白呢?”
“属下也觉得上官正卫所言极是。但属下有几句话还需询问顾首席。”白沉舒缓而浅淡的嗓音道。
顾首席。
顾烟雨乍一听这称呼,都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下一刻,心里禁不住小欢喜、小羞赧:“白正卫请说。”
“如今新皇身侧的心腹佐臣,有哪几位?”
“兵部左侍郎齐泰、太学东卿黄子澄、户部侍郎卓敬、工部侍郎练子宁,以及被调任云南的前左军都督府左断事高巍、宁国公主驸马、荣国公梅殷。”顾烟雨如数家珍。
白沉笑看着她。
顾烟雨心念一转,又脱口而出道:“……还有汉中教授方孝孺。”负责给众儒生讲学的老学究。
顾烟雨是“清理者”的首席,最是博闻强记,耳聪目明。她全权负责各类情报的破译整理,对朝中的大小掌故一清二楚。白沉停顿的那一下,顾烟雨便即刻想到了那个没有实职、却举足轻重的老学究,方孝孺。
在新皇的眼里,乃至先帝、先太子的眼里,这个方孝孺是德厚流光能与星月争辉的人物。洪武十五年,被先帝召见时,先帝就曾对先太子说起,此人品行端庄,当一直任用到他老。后来方孝孺因事被举发,先帝在案卷上看到他的名字,因惜才之心释放了他。直到洪武二十五年,先帝授予其汉中教授之职,每日给众儒生讲学,意在将他留到皇太孙继位后,再行擢升,方能够死心塌地为新皇所用。
而皇太孙极好读书,与博学资深的方孝孺正是一拍即合。虽然方孝孺仍在赋闲,登基大典之后,被新皇重用是一定的。
“懿文太子还在世的时候,先帝就煞费苦心地为其广聘名儒,物色俊才。后来东宫之主变成年轻的太孙,先帝恩威并施,临终托孤,正是用心良苦。然而文武参半,各有才能,各有各的主张,造成了见解难以统一的局面。”
白沉的声音舒缓又不失稳重。
“正如上官正卫方才说的,想要一朝大权尽握,从最难攻克的入手是捷径——但咱们这位新皇毫无国政经验,身边若只有一班善谋的兵刑诸家,譬如齐侍郎、卓侍郎等,将来毕其功于一役对付北平是一定的。可惜的是,还有骄狂迂腐、只懂得纸上谈兵的文臣儒生,如黄子澄、方孝孺之流。而新皇对待这二位……”
“顾首席。”
白沉唤了一声顾烟雨。
后者即刻会意地道:“奉若恩师,极其信任,几乎言听计从。”
这也是那位以前发过来的情报。
自小生长在宫中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太孙,心性难免温吞懦弱,因一直被掌握兵权的叔叔们排挤轻视,养成了跟文官极为亲近而恐于被武将胁迫的好恶观。除了黄、方两个大儒,也向来偏袒学识广博却眼界短浅的太学生。
“一朝天子,一朝新臣,都是新贵,都想争奇斗艳——齐侍郎等人将军事方略指向北平,方翰林等就要站出来持反对意见。除此以外,朝中还会有一部分人持‘怀柔’态度,主张‘推恩’分权,而非削藩。三方相互制衡,到时候,哪位臣工在新皇的心目中最重最得宠,自然就会用谁的主张。”
白沉的看法,与细作部的正卫、郁李,不谋而合。
郁李此时在外执行任务,若是他在场,定要将白沉引为知己。
“说来说去,不过是来早与来迟?”
上官翘问。
“没错。”白沉道。
“所以我说上官正卫所言极是。新皇很赏识齐侍郎,会参考他的意见,但只是参考。如果文臣那边横竖要保守作战,其他人再意见相左也没法坚持。但是削藩这种事不施行则已,一旦开了头,即使不拿北平开刀,稍后削着削着也会削到北平的头上。在劫难逃。”
白沉说完,朝着正看着他的顾烟雨咧嘴一笑。
顾烟雨:“……”
“说得很好。”
姚广孝这时开口道。
“白正卫远见,我自愧弗如。”上官翘认输得干脆。这也让人心生好感。
薛博仁道:“小顾也来说说看法。”
顾烟雨一时无措,有些嗫嚅道:“属下……”她没想到还会问她。
“属下听着就好了……”
顾烟雨红着脸,声音小小地道。
她是文职,从来不参与执行层面的事,对渗透和攻战等实在了解不多。
“无妨,你且大胆地说。”薛博仁鼓励道。
顾烟雨脸更红,一个劲地摇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姚广孝笑着道:“咱们的顾首席最是真挚纯然。”
几个人都投来笑意。
顾烟雨窘迫得不行,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薛博仁也笑了,话锋转回来道:“上官和小白两个既有了想法,继续讲讲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上官翘沉吟未语。
白沉干脆地道:“恐怕是没有应对之策。除非朝廷放弃削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也还有一句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言外之意:
接下来就等死吧。
顾烟雨讶然地张了张嘴。这么说他刚才分析了一堆头头是道,原来都是废话?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别折腾了……换成她是大镇抚,在姚公面前敢这么说话,难保不会一怒之下上去抽他!
奇异的是姚公和大镇抚没有任何不悦,反而不期然而然地都没做声。有种心照不宣意味深长的味道在蔓延。
几位核心人物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哪里有任人宰割的架势,反倒像隔岸观火一笔带过的看戏人。
而且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削藩并不是件坏事……顾烟雨不知怎么会生出如此奇怪的想法,她拨棱拨棱脑袋,让自己注意力集中点儿。
“姚公、大镇抚……”
上官翘忽而开了口。
死士部要扳回一局了。
“上官正卫请说。”姚广孝温和地道。
原本一直在搓捻着佛珠的僧人看过来,端肃中透着慈蔼的面容,仿佛有某种洞悉世情的力量。
已下定决心的上官翘,不由有些怔忪,一下子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姚公向来称呼他们每一个人的职衔。表明他们是如此重要。
“想说什么说便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薛博仁道,“若你有良谋,给你记头功,没小白的份儿!”
当着姚公的面,大镇抚做主了!
“属下不敢妄言什么良策……”
上官翘心里忽然有些刺痛。
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再说下去。
但是面见姚公的机会是这么寥寥,现在不说,以后怕不会再有机会……她深吸口气,紧接着道:“但属下自认才谋不逊旁人,资历虽不深,也供职多年对战经验丰富,绝不甘心偏安后方不得驱驰。而今既已到了兴衰存亡之刻——”
她上前一步。
“属下愿立军令状,请战一线!”
所有人都看过来,或讶异或复杂,仿佛要在女子的身上盯出无数个窟窿。
——白沉是讶异的那个。顾烟雨是复杂的那个。
上官翘想要赴京!
有一个人,在顾烟雨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或许,那是上官翘请命赴京的原因……薛博仁的脸已经冷下来:“放肆!什么兴衰存亡,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上官翘低下头。
“你已失言,还不退回去?”
大镇抚的态度却很明确,上官翘一番话白说了。
这时姚广孝微笑地道:“上官正卫主动讨令,忠勇可嘉。倒是巾帼不让须眉。”
上官翘正陷入沮丧,一下子听到了些希望,不由得殷殷抬眸:“属下不求功、不图赏,唯望杀敌于前,不辜负亲军都尉府的栽培!”
“咔嚓”——大镇抚手里的茶杯被捏碎了。
薛博仁已然面黑似锅底,眼神更冷得像寒冰:“不过是小小的新晋,夸你两句,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不掂量掂量这是什么地方,也轮到你来逞能耐?让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想对既定的部署指手画脚,你还不够资格!”
“可是……”
“住口!”薛博仁怒声打断。
“……不要肖想你得不到的东西!”
上官翘戴着面纱看不到表情,听到这话却浑身僵硬,两手攥成了拳。她想再争取一下,又因薛博仁这不留情面的言辞而感到难堪。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
一时间再无人说话。
顾烟雨在心里叹息。
片刻,白沉清清淡淡地开口道:
“启禀姚公、大镇抚,属下也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薛博仁瞪过来。
“怎么,你也想请战一线?”
“不,属下的事,跟顾首席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