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烟雨的级别还不够直接面见姚广孝。
今日这个时候恰巧姚广孝人在府中,当顾烟雨将情况呈报给上面的大镇抚薛博仁,薛博仁再转呈给姚广孝,整个汇报过程只用了半个时辰。
顾烟雨等在书房外,头顶上的太阳晒得她眼睛发花,肩膀也微微打颤——打从回府,她身上的伤就未处理,这时放松下来,手背上蹭破的血痕火辣辣的疼。
“吱呀”一声,门扉被打开,里面的人朝这边招了招手。
顾烟雨以为是叫自己进去,目露喜色。刚迈开步子,却听那人道:“先不用你,去将上官和小白叫来!”
跑腿这种事也用不着顾烟雨。顾烟雨扁了扁嘴,闷闷不乐地在原地等。
又约莫两刻钟,内仆引着一男一女顺着西南角的长廊缓步走来。
——男的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器宇轩昂,又有那么一股子慵懒的劲儿,显得随性而落拓。女的则面笼轻纱,一袭白裳风姿楚楚,周身却很冷,透着生人勿近的戾气与干练。
是白沉和上官翘。
看到顾烟雨这一身狼狈,灰头土脸的。女子冷寂的眼睛里透出一丝不解。
白沉走在后面,漫不经心的目光,在顾烟雨身上一扫而过。
两人的视线都没在她身上停留,顾烟雨却红了脸,有些窘迫。之前她被那情报吓得跟什么似的,刚破译完,就急急忙忙跑过来禀告,都忘了换套干净裙衫。
她朝着二人颔首,算是打招呼。
这时候,小书房的门再次打开,一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出现在台阶上。
是大镇抚,薛博仁。
“都进来吧,姚公在里面等着。”
薛博仁一挥手道。
身为燕王跟前的第一谋臣、北平亲军都尉府的总指挥使,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姚广孝,可不是谁都能轻易晤面的。
此时此刻,三人皆屏气凝神,亦步亦趋地跟在薛博仁身后,唯恐一个疏漏礼数不周。
布置简约的敞阔屋舍,户牖半开着,一道道繁复逶迤的帘幔坠地。进得花厅内,那僧人坐在半明半灭的光晕里,一袭黑色的道袍,面容清癯,眼睛犀利而含光,显得不怒自威。
与一身锋锐之气难掩的薛博仁不同,姚广孝也一直跟随燕王南征北战在北营帐中谋划多年,但他始终保持着出家人的修身质朴,神情静穆而慈祥,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顾烟雨难得见上姚广孝一面,心里砰砰直跳。
“不必拘着。这次叫你们几个来,是关于京城最新传递出来的情报,你们都来参详参详。”姚广孝的声音很温和。
薛博仁将乌木盒盖递给了白沉,拓着密报的宣纸给了上官翘——“情报是小顾刚刚破译的,就暗刻在这盖子上。小顾为此吃了大苦,功不可没。这桩情报更是干系甚大。你们几个能有权限获知,可见姚公的信任,切莫辜负这片栽培苦心。”
与顾烟雨一样,上官翘和白沉都是亲军都尉府的成员——上官翘,死士部,正卫。白沉,暗卫营三大部之一的防御部,也是正卫。
三个人的级别相当,巧的是,都是最近两年才被提拔。白沉又是薛博仁的得意门生,同为新晋,比起顾烟雨和上官翘,白沉的位置靠前了不少。
薛博仁说话的时候,上官翘朝着顾烟雨看了一眼。
白沉也抬头看过去。
顾烟雨就站在他斜前方的窗扇前面,白蒙蒙的阳光笼着她的身影。她低着头,只得一个宝丽秀润的侧脸,眼眸蒙蒙的,鼓着腮帮子,像是有些羞赧,又像是无功受禄的惭愧之意。
“这就是那位发出来的?”
上官翘看罢宣纸上的内容,与白沉手中的乌木盒盖交换。
“小顾来说吧。”
薛博仁看向顾烟雨。
后者有些紧张,暗暗吸了口气,用尽量明晰的言辞道:“像这种级别这种类型的情报,多半来源于宫中,依照书写的笔迹可大致辨认是出自谁的手。但这一次是镌刻,与以往都不同,无法甄别字迹,也没有任何参照。上面更无特殊的标记。因此即便破译了出来……”
顾烟雨顿了顿,“也不能咬准一定是‘她’发出的。”
说了一大堆,连顾烟雨自己都对这个结论不太满意。
难怪上官翘闻言蹙眉不说话。
从来就没有特殊的标记。一切会暴露身份的东西,都不会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这也为接下来的确认带来了难度。
顾烟雨相信她家珠儿的判断,珠儿也从未错过。但顾烟雨仍须说出实情。
“这岂不是说,尚不能肯定情报内容的真实性。”白沉不紧不慢地道。
顾烟雨窘迫地点头:“是。”
“那可不好办。有等于无。”
如此重要的情报,有等于无。
“这是目前能得出的最终结论了……”顾烟雨忍不住小声道。
她是“清理者”,不是“细作”好吗!能不能尊重一下人家的辛苦成果!
这一副脸红气闷的模样,恰好落在白沉的眼睛里。他轻轻地笑,接茬道:“仍需努力。”
顾烟雨:“……”
怎么好像他是她上级似的!
薛博仁很满意白沉的思敏和顾烟雨的严谨,开口道:“小白说的没错。此事体大,更关乎藩镇安危,确是需要进一步的确认。但是小顾这边,如此秘密的内情能获知的人不会超过那几个,相隔千里想进行确认几乎是不可能的,也不在她的职司范围内。”
两个下属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不愧是大镇抚,两头堵啊!
“不过,根据之前种种迹象的比对来看,这情报上说的倒是八九不离十。”薛博仁又补充道。
削藩。
削的可不止一个北平。
打从洪武二十五年皇太孙被册立,东宫与各宗藩王侯之间,便明里暗里争斗不休。先帝在世时,最不喜皇室宗亲子弟在朝堂上触斗蛮争、党同伐异,于是一手按着名正言顺的小东宫,一手按着兵权在握的儿子们,维持着父慈子孝、叔友侄恭的表面和谐。
那时朝中有人多次提出宗藩为“三忧之一”,不断上疏。结果惹得先帝大怒,大肆杀戮以儆效尤,不准任何人再开口置喙既定的屏藩政策。而今先帝薨逝,以往在暗地里互相渗透的拉锯战,逐渐变成明面上的针锋相对、你死我活,不过是早晚的事。东宫,不,现在应该称呼即将践位的新皇,这么快又搬出削藩这一杀招,却是让人胆战心惊措手不及。
但也不能排除对方施用“反间计”故意递送假消息的可能,尤其宗藩之事牵扯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小心驶得万年船。
“若这情报属实,倒是难为了那位。这盒子曾用来盛装首饰,出宫之路必定困难重重,何况携带如此机密。真真是胆大心细,手段过人。”上官翘的声音很冷,多是溢美之词。
“呵。”
一声轻笑,白沉发出的。
似讽刺又似叹息。
上官翘像没听到,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谁都没看谁。但其实二人心照不宣,都觉得这样明晃晃的行事太过莽撞也太失水准。白沉笑的是上官翘的虚伪。
但他们不了解情报发出者的用心。
——先帝薨逝之日,便是宫门紧锁之时,禁中无论大件小物,一律不许擅自携带出宫城。凡有违令者,尽数查没,宁枉勿纵,内宫日常采办之所属也不例外。这道诏令从文华殿直接下达到各处宫门,那段时日,心存侥幸却因此下狱的宫人不计其数,上行下效的手段之雷厉风行,几乎掐断了宫内宫外一切联系。
顾烟雨拿到的乌木首饰盒,是即将践位的皇太孙殿下的嫡妃马氏,因族内姻亲,特地去文华殿奏请破例封赏的。盒子掺在一应赏赐里,很偶然地被送递出宫——宫内的份例一贯有数,每名宫人的私物都要造册登记,哪怕是一寸布帛的增减。擅自从赏赐之物中抽调,要冒着十万的风险,但也比挪用私物安全得多。因为一旦被宫局的人抓住,引火烧身是小,这桩情报将再无可能送出来。
当然,上官翘和白沉不会知道内里的缘故。顾烟雨也不知道,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喟叹——原来在应天府至高无上的皇宫禁苑,真有那样一个人啊!
是珠儿厉害,还是那位厉害呢?
好像也是个小姑娘,跟珠儿的年纪相仿。并非孤军奋战,身边有一堆“死士”“细作”帮着护着,所有的情报也都是众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但那可是皇宫,身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孩童居然也能站稳脚跟。
该叹一声后生可畏吗?
薛博仁用手里的茶杯磕了两下桌案,发出脆响:“先帝的丧期刚过,朝廷那边紧接着要准备新皇登基的事宜,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情报即便属实,也必在暗中秘密谋划进行,能在几乎同一时间传递到北平,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对方即将裹挟着凌厉之势而来,不达目的不死不休。你们有何想法不妨大胆直言——养兵千日,而今正是派上用场之时。”
薛博仁凝重严肃的话音,却给了三位下属莫大的鼓舞。
上位者愿意低下头,聆听下面的声音。
“北平会不会是首要目标?”
“首当其冲的不会是北平。”
片刻,上官翘和白沉几乎同时道。
两人对视一眼,白沉做了一个“请”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