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朗道:“至于城外的那些人。只能说他们命不好,去的偏偏是细作部的正卫,郁李。如果换成是我,或者老高,说不定还能网开一面,弃械投降的一律不杀。郁李这个人你最清楚了,********一向是他的做事风格,而他又一向喜欢枭首,悬挂在城门楼上,直到风干了,再统统丢去喂狗——恶心了点儿,但以儆效尤,大镇抚也就对他这些臭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要是于心不忍,也可以去把那些人头都领走。”
聂朗说到此,又抬头看了看天,“这个时辰,那边大概也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去,那些人头可都还是新鲜的。”
王冒闭了闭眼睛,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我们会再见面的。再见面的一刻,才是你们这些人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到那时,由我,亲手。”
那样不可名状的阴森与恶毒,充斥在男子的眼睛里,以及他脸上那种疯狂得不顾一切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
聂朗不禁啧啧地道:“真该让上官好好看看你这副嘴脸。”
他刚说完,就愣住了,“……呵,看来她已经见到了。”
上官翘就站在不远处。因为王冒一直仰躺在地上,能看到的地方有限,而她又站在他头顶的方向,他一直没有看到她。聂朗也没看到她。
上官翘看到了,也听到了,每一句,都很清楚。
王冒的眼神波动了一下。但是,最终沉寂下去,再无波澜。
他平直着视线,没有看向任何人,却是充满嘲讽地道:“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着我,是不是?”
上官翘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没有动。
“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敢回答,还是不敢面对我?”地上的男子发出冷笑,“你不是说过要拼尽全力救我出去的吗?你是怎么做的?如果不是你在最后突然临阵倒戈,我们会死那么多的人吗?官老会死?你倒是说话啊!”
“王冒你倒是不是人?”
聂朗忍不住道,“到头来你竟要将一切归咎于一个女人?还是那个拼了命去救你,甚至为了你不惜牺牲了一切的女人?”
王冒好笑地道:“同样是叛逃,我就是人人唾弃的叛徒,她反倒成了玉洁松贞值得同情的人?你这么替她说话,怎么,你也喜欢她?”
“姓王的,你说什么?”
聂朗激愤。
王冒还要往下说,上官翘这时已走过来。她蹲下来,一手扶着他,一手架着他的肩膀,费劲地将他抱到担架的方向。
那么温润也狷介的男子,一身傲骨,此刻却不得不卑微而屈辱地躺在尘埃里。他身上还有那么多伤,血肉里扎着无数木钉,从担架上摔下来的一刻,该有多痛。
女子的脸颊青紫,眼角淤血,脖子上也蹭破了,很是狼狈。那么伶仃纤弱的一副身体,受尽波折,精疲力尽,哪还有力气去担负一个男子?
可她咬着牙,硬是用两条纤细的胳膊强撑着,小心而轻柔地将他抱过去,然后轻轻地放下。就像是什么心爱而易碎的宝贝。
王冒似是不想让她碰,不停地挣扎,动弹的余地却有限。
“早知道上面会放你,不如等好了。”她低下头,苦笑。
王冒冷冷地看着她,“你傻了么。”
上官翘似没听到他的话,垂落的发丝遮挡着她的眼睛,她自顾自地又道:“我原本打算,护送你出城后,我若还活着,就回到白塔前自裁谢罪,但现在不能了。这样也好,这样可以亲自到大镇抚的面前赎罪……但当时能够再等等,是不是就不会伤害那么多人?也不会做那么多的错事……”
“我又不是薛博仁,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他铁青着脸,厉色大声道,“还是你后悔了?到这个时候才后悔,你不觉得太晚了?”
“我知道是错了。错了就是错了,我不后悔。”上官翘咬着唇,眼神近乎倔强。
曾经那般奋不顾身地追逐过,从她的少女时代,在她的心里面,她就一次又一次满怀着希冀和羞怯朝着面前这个男人伸出手,却又在心里,一次次地黯然而落寞地垂落。
她总是默默仰望着他的背影,她总是孤零零地站在他身后,可那一日,他回过头来,面朝着她,微微地笑,他执起了她的手。
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他。
上官翘看着他,眼神悲伤而专注,她的眼睛里倒影着满满都是他的影子,“我不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王冒垂下眼,轻轻嗤笑:“现在说这些,是让我感激你?”
“不,我只是想让你把那个善良宽容、会温暖地对待每个人的师兄,还给我,”上官翘无助地看着他,“我的师兄,是那么美好的人,在他还是个弱小的孩子的时候,会闯进石室保护一个不相干的小乞儿,他会为了她,拿着刀站起来,面对自己的恐惧。在她要放弃的时候,他告诉她要活下去!他说,辛苦是成长的代价,要好好活着,要成为一个好人。他还帮助过那么多人,他救过那么多人的命……你把他怎么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把谁还给你?可、笑——”
他忽的大笑,笑得胸臆震动,嘴角渗出血来,“上官翘,你怎么这么可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笑么?是啊,你又怎么会知道……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委屈,他总是一个人,背负着本不该他背负的沉重伤痛,抬不起头来。可我知道他也会害怕,他怕被人嫌弃,也怕受伤之后,留下来成为累赘……于是,他比谁都努力,那么固执地熬着,什么都不说,依旧微笑着面对所有人……”
上官翘撑在地上,眼泪大滴大滴地无声滚落。
这时,从她袖子里掉出一串东西——
是那檀木珠子。
已经用鱼线重新穿好了,是小绿帮她弄的,又偷偷地放回她身上。
她怔怔地从地上捡起来,转动那珠串,慢慢地露出刻在珠子上的一行小字:
执子之手,永结同心。
“这是他给我的,他说过,会等着我回来……”上官翘失神地攥着那檀木珠串,“我现在回来了,可是他却不见了……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你把他还给我吧……你把他还给我,我把这檀木珠串给你……”
男子仰躺在担架上,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薄毯子,从绷带里渗出了血,他却仿佛没有感觉。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臆中的酸疼却越发浓烈。
“那本来就是我的……”
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
上官翘猛地抬起头,她看到男子无奈而苦涩的眼睛,他终于肯抬起眼睛看她。她的眼泪哗的一下涌出来,她使劲地捶他,“你肯承认了吗?你不是不承认吗?……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再也无法挽回了,你知不知道!再也无法挽回了!”
鲜血渐渐渗透了包扎的白布,无数个创伤,无数个出血点,大片大片,难以名状的剧痛。可他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睛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上官,我们的缘分,走到尽头了啊……”他颤声道。
上官翘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
男子轻轻抬了抬手,干涸的眼角就淌下泪来。他像是想要抚摸她的头发,却最终又落了下去。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已是非常身……”
他喃喃地道,“上官,忘了我吧……”
他已是残破之躯,走在不归路,满手沾染鲜血,背负着不可饶恕的罪孽,再不能回头。他,不会让她也踏上这条路。
王冒大口喘着气,忽然拼尽力量,朝着不远处的聂朗大喊道:“不是说还给我留了一个人吗?在哪里?快送我走!我要走!”
聂朗走上前,一把将上官翘拉起来。
然后他朝着身后不远处招了招手。
隐者部的兵士们推搡出来一个黑衣弓弩手。
那弓弩手跌跌撞撞地朝着担架这边走,眼神有些防备,又有些莫名,直到来到王冒跟前,聂朗道:“这就是给你留下的那个活口……让他们俩抬你回京城去吧,不要再回来了。”
聂朗的手牢牢拽着上官翘的胳膊,生怕她一个冲动又不管不顾,上官翘却没有挣扎。她看着担架上的男子,他已经闭上双目,再不说话,像是拒绝听到、看到周遭的一切。
上官翘的目光却异常温柔:“……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意。师兄,你是内奸也好,是叛徒也好,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师兄。你放心,天大的罪,我替你来赎。”
王冒突然睁开眼睛,眼眶通红:“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
上官翘低下头正想说什么,这个时候,那名黑衣弓弩手忽的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猛然转身,投掷过来——聂朗没拿长枪,又一手拽着上官翘,毫无防备。而那匕首来得又快又狠,径直朝着上官翘的心口。
王冒一个急火攻心,几乎从担架上翻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箭矢陡然打横射了过来。
“啪”一下,两厢撞击,竟是把那匕首拦腰打下去了。那弓弩手见到此大惊,还想再发出致命一击,第二支箭矢已至,一箭穿喉。黑衣弓弩手倒地毙命。
是马勃!
聂朗长长出了口气。
好险,差点不是她死,就是他死。
“原本想给你留两个的。现在只剩下一个,只能背着你回去了。”聂朗挠了挠下巴,看着担架上的男子道。
那个守卫这时已经背起了王冒。瘦骨嶙嶙的身体,佝偻地趴在守卫的背上,蓬乱的头发,瘦得皮包骨似的脸。
他不再说话,他渐渐地离她而去。
天一点一点地变亮,太阳升起来了。
逐渐亮起来的天光将那道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上官翘站在原地。
她仿佛看到那人朝着她回头过来。
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目间却是沉稳干净,宛若一枝刚抽芽的覆雪青松。他朝着她微笑,离得那么远,却有轻柔的暖香随风传来,如此温暖,她从小到大都没感受到的温暖……绿青来了。
她满心凄然走过去,搀住起了摇摇欲坠的上官翘。
“他走了啊……”
她喃喃地道,“他离开我了……”
绿青恻然垂泪。
绿青扶着上官翘离开。
走过聂朗身边时,聂朗朝着绿青投去一个警告的目光。
隐者部的副卫、卫茅,与绿青和上官翘擦身而过。
他走到聂朗身边,看着那相携着离去的两个姑娘,愁眉苦脸道:“聂头,你说接下来怎么收场?”
“看把你愁的。人家死士部,管咱们什么闲事。”
“不是,我是说小绿。那丫头私自放人在先——要不是她恻隐之心泛滥,不守规矩,也不至于惹出后面这么大乱子。聂头你说…上面会怎么处置她?”
聂朗道:“……没法说。”
卫茅道:“好歹她也是第七卫,这回的情况又比较特殊。大不了,降级回隐者部呗。”
“什么叫‘降级回隐者部’,她本来就是隐者部的。怎么,你对她有打算?”
卫茅哽了一下:“什么我对她有打算?我能……有、有什么打算?那个……这些弓弩手的尸身怎么办?真往乱葬岗扔啊?”
“掩埋了吧。还在城外西山的老地方,别忘了立块碑。”
秉承忠勇之道,也尊敬对手。
“尤其是这个——”聂朗指了指地上被一箭穿喉的黑衣男子。
卫茅啧啧道:“他也是够执着。明明被放了,为了断绝王冒的最后一点念想,不惜以命相搏。不过换成是我,站在他的立场,一样会出手。那么决绝厉害的人,哪怕终失所望,唯一能让他动摇的,也就是一个上官翘。不杀了她,后患无穷。”
聂朗斜眼看他:“你这么有感慨,倒像是阅尽千帆啊。”
卫茅摸了摸鼻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戏文里都是这样唱的。”
两人正说话,这时,从兵士的队伍里走过来一个人。是个黑瘦的小将,身材略显矮小,伤痕累累,满脸满手的血污,甲胄上全是刀砍的痕迹,破破烂烂的。
他朝着聂朗行了个军礼,有些拘谨道:“……聂正卫叫我?”
“啊,你就是马蔺的弟弟。防御部的力士,马勃?”
“见过聂正卫。”
聂朗点点头,“刚刚那两箭是你射的?身手不错,也够胆量!”
“多谢聂正卫夸赞。”倒也不妄自菲薄。
聂朗“嗯”了一声:“以后跟着我怎么样?”
“啊?”黑瘦的小将诧异地看向聂朗。
聂朗没说话。
卫茅赶紧给马勃递了个目光,“啊什么啊,聂头这是在提拔你呢!”
马勃磕磕绊绊地道:“那个,属下一介武夫……不、不太会做文职……”
“混账,谁告诉你隐者部是文职?你要是过来的话,还是充作守备力量,咱们聂头会先保你个校尉官当当,等以后立了功,再升更大的官儿不迟!”
马勃更加惊讶了,却低下头道,“……多谢聂正卫的美意。”
聂朗见此哼笑。意思是:看见没?这是没看上隐者部。
卫茅道:“你小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开染坊?我们聂头看你是个人才,好意要重用你,你看不出来?”
马勃小声道:“看出来了。”
“那还不识抬举?”
马勃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小的想、想留下来帮衬家兄。”
卫茅嗤笑:“你倒是想帮,人家可未必领情。”
马勃低着头。
卫茅还想争取一下,聂朗拦住他,“强扭的瓜不甜。好小子,忠义孝悌,看好你啊!”
说罢,就拽着卫茅离开。卫茅被拖着往后走,一路纳闷地嘟囔道:“他咋这么傻呢?”
“就你精!”
“不是,这可是个高手,放在第七卫都不为过。扔在防御部可惜了!”
“急什么?过了今日,马蔺那个小队要是还能容下他,我名字倒过来写。”
卫茅扭头看聂朗:“你不是吧,要下套?挑拨离间?”
聂朗哈哈大笑:“那小子傻得那么可爱,我哪忍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