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迈的军医敛着眼,用一种冰冷至极也残忍至极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对我们来说,他们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上官翘霍然抬头看他,“你难道不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她颤抖着双唇,又看向王冒:“你也曾是他们中之一,怎么忍心赶尽杀绝!”
男子温润干净的眼睛,此刻依旧温润干净,但那种昔日被她深深眷恋着的,被她当做是温暖的感觉,却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仰躺在担架上,无力支撑身体坐起来,但他的神情很平静:“上官,别怕,我们一定能够团圆平安……”
上官翘一颗心猛然收紧,宛若刀绞。
怎么会?
他居然在笑……!
上官翘捂着心口,一只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几乎要痛苦得昏厥过去。但是下一刻,上官翘攥紧了双手,指甲扣紧肉里,她看到了那些还在箭雨中苦苦支撑的一众同僚。
上官翘从地上爬起来,猛地冲了出去。
此时此刻,马蔺被马勃和数十个兵士保护着,夹在中间,硬拼着身上厚重的甲胄,在乱箭之中苦苦支撑。在他们的外围,是已经倒下的十来人。
上官翘没有与马蔺众人合战一处,而是趁乱冲向那些盘踞在大后方的弓弩手。
擒贼先擒王!
实际上,那些黑衣弓弩手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上官翘,等对方逼到近前时,被这股蓦然袭来的戾气震慑了。他们本就不擅长近身搏斗,手忙脚乱之间,竟然被冲出了一个大口子。而上官翘太快了,也够狠够拼,犹如暴风过境,摧枯拉朽一般摧毁所有挡在她身前的敌人。
毒蛇猛兽结束了冬眠,意为“出蛰”。对于“死士”而言,则意味着鹞鹰出没,大劫难逃。
上官翘的身体宛若是一支离弦的箭,欺霜傲雪,煞气腾腾,所到之处几乎是断弓裂箭,人仰马翻。
马蔺等人因此有了间歇的喘息,慌忙向有遮挡的隐蔽处逃窜。
对面的官桂见到此,不禁暴跳如雷,目眦尽裂。
“早就跟你说了,不该相信她!”
担架上的男子闭上眼睛,幽幽叹息:“别太伤着她……”
回答他的,是一声远去的哼笑。
官桂出手了。
没人比上官翘更快,但官桂的手段更凶。两人刚交上手,上官翘几乎就败了——她一直高烧未退,在夜里顶着大风里走了这么久的路,又是拼箭,又是对战,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这时候面对如此厉害的对手,上官翘打从心里就已然泄气。
上官翘被官桂一掌打得摔飞出去,刚站起来,弓弩手的箭矢已至。她慌忙地避开,这个时候,官桂已如鬼魅一般,倏地出现在她身后。
他露出一抹森森冷笑,狠狠地扬起一脚。他已然是动了杀心。
上官翘眼看躲闪不及,一个身影突然窜过来,硬是把她护了下来。
是马勃。
两人背靠着背。
上官翘强撑着身体,大口喘着粗气。这时,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防御部力士、马勃,愿与上官校尉,并肩作战!”
上官翘忽的笑了。那种久违了的义气与豪情,在这一刻,又充斥在了她的心中。炽热的,滚烫的,让她生出了与不可敌的对手,一较高下的勇气。
“他是第七卫,切勿轻敌。”她轻声补充道。
“好。”
官桂冷哼一声,“两个黄口小儿,不自量力。”
面对以官桂为首,不断围拢上来的一众蒙面弓弩手,上官翘和马勃两人一左一右,以守为主展开攻击——那些弓弩手不足为惧,官桂才是最难对付的。
马勃右手握着腰刀,把铁棍给了上官翘。近身拼杀,一寸长,一寸强。两人轮番与冲上来的弓弩手和官桂过招。
上官翘手里的铁棍,精铜铸造,十分沉重,上面挂满倒刺,打在身上极狠,即便不筋断骨裂,也要扒一层皮。然而官桂仅是徒手跟她拼,招招狠辣,拳拳攫戾,硬是接下了她抡过来的铁棍,又凶猛地还击。上官翘无法招架,接连后退。这时又换马勃手握长刀出击。
两人苦熬坚持,均是不同程度上重伤,那些弓弩手也倒下去一大批。官桂杀红了眼,大怒道:“朝着他们放箭,速战速决!”
黑衣弓弩手前一排变后一排,操起榆木大弓,搭箭在弦。这时候,马蔺领着手底下的甲胄兵士冲了过来,一部分人挡住了弓弩手,一部分人则操着腰刀上去拼命。两厢人马冲杀到一处,喊杀声震天,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上官翘捂着小腹,强挺着才能站直了身体。马勃的情况更糟,接连挨下了官桂几个拳头,只感觉五脏移位,痛不可支,却兀自镇定地道:“上官校尉,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再挺一阵,援军必到!”
“该死的,平则门外大街这么大动静,怎么没人来支援?出去求援的人呢?回来没有?”
那边又传来马蔺的叫骂声。
上官翘却愣了一下。
快要天亮了,那么……
官桂突然笑起来,“小兄弟,你以为她是真心帮你?你忘了她刚刚可是站在我们一边,要护送我们出城!你觉得她会让你们支撑到援军到来吗?看到担架上的男人没,那可是她的情郎,她的心上人!她拼死拼活地把他从执法堂里面救出来,为的就是让他活命,怎么可能临到了城西,又把他交还给你们呢!”
马勃的面色发沉。
这时,官桂又看向上官翘道:“臭丫头,别再拖泥带水!再拖下去谁也走不了,我们所有人都将命丧于此!也包括他!你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上官翘看着官桂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笑。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么?
她才刚劫持了执法堂一干人,救他们出囹圄,这时却又调转过头对付他们,亲手断送了这唯一可能逃命出城的机会。
“休战,你让你的人退出城去,不得再伤害一个人!”
上官翘朝着官桂大喊。
官桂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她,“你脑子出毛病了吗?休战?就算我们愿意,你觉得他们会愿意?然后放任一群叛匪,大摇大摆地从这里离开?”
这个时候,另一边混战中的马蔺扯着脖子叫道:“绝不能让他们逃跑!谁手刃叛匪,我给他记头功!如果让他们从我们手上逃了,全部都得被军法处置!兄弟们,给我杀啊!”
这世上原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她偏偏奢望两全其美。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官桂的话一点没错。
是她错了。
官桂冷眼看着上官翘失魂落魄的样子,就那么怔怔地站着,连手里的铁棍掉了,都没有察觉。
“哐啷”一声,铁棍砸在地上。
官桂瞅准了时机,猛地挥起一拳,朝着她发出致命一击。
“真是个废物!亲军都尉府就培养出了你这么个废物——”
官桂狂笑的话音未落,小腿上蓦然传来巨痛。
马勃一刀贯穿了他的腿肚子。
官桂一声惨叫,摔在地上。马勃正要补上一刀,却被上官翘撞开了。官桂见势就地滚了出去,躲开马勃的攻击范围。
上官翘从后面死死拽住马勃的胳膊,让他不能去追击。
“上官校尉!”马勃眼睛通红,怒其不争。
官桂护着小腿,一边死命地往担架的方向跑,一边冷冷地回头朝着两人这边笑。
此时此刻,两边人马互有伤亡,厮杀成一团,场面混乱而惨烈。官桂和另一个守卫,趁乱将担架抬起来,担负着上面的男子,朝着平则门的方向猛奔。
官桂的小腿上血流如注,一路染红了青石板的街面。可他如同疯了一般,咬着牙,花白的头发在风中乱飞,他面无血色,眼睛里只有前方那个高阔的城门。
快了。
快了。
就快了。
一支箭矢“嗖”的破空射来。
官桂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不是箭矢,是一柄长枪。从他的背后扎进,又从胸前冒出来,锋利的枪头,银光烁烁。
官桂倒下的一刻,担架也跟着侧翻,上面的男子跌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另一名抬担架的守卫,手忙脚乱地去扶他。一道身影却已然来到近前。
来者,是个刀疤脸的男子。
形貌彪悍的男子,将捅穿了官桂的那把长枪拔出来,又在他衣袂上蹭了蹭血迹,这才走过来。那守卫咬着牙要去跟他拼命,却被王冒一把拽住。
“想不到,素日里勇武善战、杀敌于前的王正卫,也有今日。”
聂朗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仰躺在地上、全身包扎着白布的瘦得脱了相的男子。
如此狼狈,坐都坐不起,甚至连动弹一下都困难,却睁着一双眼睛,固执地盯住他。
“难道不是拜你所赐?”王冒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股狠毒,“不对,不止是你,还有其他那些人……我这个样子,是拜你们所有人所赐!”
“怎么?还想寻仇?”聂朗挑眉。
王冒仰着头自嘲地冷笑,“早晚你们这些人要死无葬身之地,何须脏了我的手……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想不到临到最后一步之遥,还是落在你们手里……”
聂朗道:“是啊,真是万幸,差一点就被你给跑了。”
“聂正卫,聂正卫,叛匪都已经伏诛了!”
这时,马蔺领着一队人跑了过来。
聂朗抬起头,马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映入眼帘。锁子甲破破烂烂,胸前的护心镜也碎了,只剩一个兜鍪用左胳膊夹着。
“瞅瞅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经过多大一场浴血奋战。”
“本来就是啊。”马蔺委屈地嘟囔道。
“就这么二十几号人,值得你一个校尉领着三十多人,浴血奋战?你看看,还死了十多个!你到底是怎么干事的?回头等着大镇抚处置你!”
马蔺急道,“属下领着手下原本是要赶去城东救火的,谁知道莫名其妙地冲出来一堆黑衣弓弩手!属下这可是拼死抵抗啊。而且要不是我们,说不定这些叛匪早就逃出城去了!聂正卫,你千万要给属下说情!”
聂朗没有看他。
“都是因为这个叛徒,”马蔺转过头,将愤恨的目光投向地上的男子,“这个无耻叛徒,不仅背叛了亲军都尉府,还害死了那么多的兄弟!我这就杀了他,替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马蔺说罢,“噌”的一下抽出腰刀,刀尖向下,就要往王冒的胸口里扎。
然而这一刻,王冒只是看着他,眼神静然,目光沉凝。马蔺看进了那双眼睛里,一霎时竟然感到了胆怯。
“够了!”
刀尖还差几寸捅进去,聂朗一枪挑飞了马蔺手里的刀。
“那……就算不立刻杀了他,也要让属下亲自把他押回执法堂!”马蔺又愤愤地道。
聂朗扭过头来:“马校尉,你还想‘亲自’押送他?”
马蔺嘿嘿笑道:“自然是要跟着聂正卫的人,一起押送。”
“可惜咱们谁也押送不了,”聂朗面无表情地道,“因为上面有命令,放了此人。”
“什么?”
马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聂正卫,你开玩笑!”
“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
聂朗看了看马蔺,又低下头看王冒——“你没听错,上面说,放了你。”
“这怎么可能?他可是叛徒!”旁边的马蔺大叫起来,“而且他的手下刚刚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他们难道都白死了!早知道我们还那么拼命地阻拦作甚?”
“这是姚公才刚下达的命令!”
聂朗冷冷地看了马蔺一眼。
后者立刻噤声。
但他心里气不过,泄愤似的踢起地上的土块,咒骂道:“他娘的老天不长眼,让你小子留下一条狗命!赶紧给老子滚!永远不要再让老子见到!胆敢再靠近北平城,老子要你好看!”
王冒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哼道:“败军之将。”
“你……”马蔺目眦尽裂。
聂朗不耐烦地道:“好了,马校尉。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赶紧带着你的人回防吧!”
马蔺小声嘀咕道:“那今晚的事,怎么算?”
“怎么,你不好好留守在城楼上守备,擅离职守跑下来去城东救火抢功,还因此损失了十几个兵士,最后却没能拦住这些叛徒……所有过错加在一起,难道还让我去大镇抚、去姚公跟前,替你请功?还有,闹出这么大动静,你平则门城楼上的人怎么就一点没听到?连半个下来救援的人影儿都没有!你弟弟马宝呢?你们三兄弟负责值勤守备,他人呢?”
“我、这……他守在城楼上呢啊……!”
“城楼上?那要不要咱们现在一起上去确认一下?”
马蔺脸色难看:“聂正卫您公务繁忙,哪敢劳您的大驾,属下回去一定好好教训那臭小子……准保是瞌睡了,不好好守着岗勤,一天到晚就知道给防御部丢脸……”
聂朗哼笑:“丢脸是小事,别到时候丢了命,更连累到其他部的兄弟。”
“不会,不会。”马蔺赔笑。
聂朗厌烦地摆了摆手。
马蔺耷拉着脑袋,招呼手下人离开原地。
聂朗也要离去。
王冒叫住他——“既然上面说要放了我,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指的是躺在不远处,被长枪扎穿了胸膛而死的官桂。
时已卯时,东方既白,太阳即将要升起来了。
聂朗望着灰蒙蒙的天际线,不咸不淡地道:“上面的命令是,让你活着离开北平城,可没说,其他的人也一定要活着离开……你大可把他的尸首带走,反正我们也是要丢进乱葬岗的,你带走了,就省得脏了我们的地方。”
王冒睁着眼睛,眼底里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对了,同僚一场,别说我不讲情面,”聂朗又道,“除了跟前这个执法堂的叛徒守卫,那些黑衣弓弩手里面,会再给你留一个活的——两个人,才好抬着你回去。”
王冒猛然看向聂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