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管你是什么地方?”蒙面人毫不示弱地吼道,“我们要的是人,不想死的,麻利点儿把人交出来!”
高良姜挑眉:“交什么人?”
“就是你们之前抓的,王冒!”
高良姜道:“哪个王冒?”
“还能有哪个?”蒙面人哈哈大笑,“能被你们抓进这地方的,不会再有第二个叫‘王冒’的吧!”
高良姜的眉头皱得更紧。
还真是来劫狱的……这时候,一阵巨大的爆裂声轰然炸响,连带着脚下的地面轻微的震动。
旁边的守卫一声惊呼:“高正卫,你快看!”
守卫指的是西北方向的天空——就在距离执法堂公署的两条街外,一霎时黑烟滚滚,火光冲天。因离得不远,还能看到灰尘夹杂着沙砾漫飞,刺鼻的浓烟随风飘来,眨眼工夫,熊熊的大火几乎映红了大半个夜空。
“那不是细作部的位置吗!”
“不是细作部,是隐者部!难道是……”
守卫们互相交换着目光,无不有些惊惶失措,交头接耳声一片。
“你们最重要的消息库都着火了,还不赶紧去救火?”台阶下的蒙面人像是意料之中,幸灾乐祸地道。
高良姜陡然转过身,用一种阴冷至极的危险目光,看着台阶下的蒙面人。
亲军都尉府创建以来最大的秘密之一——架阁库,就在隐者部的东北角,位置隐蔽防范森严,除了几大部的人,连北平官署、北营军备的人都不知情,底下这些人怎么会知道?
鼓楼上的警示鼓被敲响了。
一声紧跟一声,急促而洪亮。紧接着,前后两条街的警示鼓也跟着敲响,密集的鼓点,遥相呼应,一传百里。
沉浸在黑夜中的城东街巷,一家家,一户户,在鼓声中亮起了灯火。
“有道是水火无情。就算西南两面那些巡逻的、守城的,听到鼓声马上赶过来救,里面的东西怕是早烧成灰了……你们离得最近,现在过去刚刚好,说不定还能保住点儿什么!”为首的那个蒙面人抱着双臂,似笑非笑道。
高良姜阴森森地看着底下这些人,双拳攥紧,周身杀意上涌。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你们说我这里是监牢,那我的职责自然是看守犯人。别说是其他地方着火,哪怕是这里面起火,我也只能死守。”
“何必虚张声势,你心里难道不着急吗!”
“着急的应该是你们吧。不过廿多人,面对我这里的百十来号人,哪来的自信?负隅顽抗,死路一条;回头是岸,从轻发落。”
蒙面人冷笑道:“我们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看出来了。”
高良姜拿起守卫递上来的一块绢布,擦拭着手上已逐渐干涸的血迹,不疾不徐,“可你们难道看不出来,你们想要救的人,马上就要死了?我手上的,就是他的血。一个人能流多少血?刑讯逼供了一日两夜,他快要死了你们才来,不觉得晚了点儿。”
“你说什么?他要死了?”
高良姜道:“还剩最后一口气吧。”
蒙面人似是没想到,不禁相顾失色。为首的蒙面人恼烦地道:“活要见人,死了,就见尸体吧……你只管把人交出来,是死是活,我们都要带他走!”
高良姜道:“军医才刚进去,这会工夫还在给他诊治,现在抬出来,恐怕他一命呜呼……不相信?还是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要不这样,我让你们进去看看如何?”
高良姜说罢,侧开身,露出那道黑洞洞的大门。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眯起眼睛,但见乌漆楹柱,髹饰高门槛,里面黑灯瞎火的,什么情况却是一点看不出来,不禁道:“我说你当我们是傻的不成!如此狭窄的一条道,一个一个过都困难,跟你进去?然后让你的人一夫当关,守在出口,砍瓜切菜一样,不费吹灰之力把我们都砍了?”
蒙面人摇头,“我看你根本就没有交人的诚意。不撞南墙心不死,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不亮亮真本事,倒是要被你小瞧了——”
他说着,朝着一侧招了招手。手下几个蒙面人摇头晃脑地走上前,一人拎着一个小酒坛,坛颈用绳子拴着,一晃一晃,沉甸甸的。
“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蒙面人阴测测地笑,也学着刚才高良姜出来时的样子,略微抬了抬手。
身后的一个手下人,便拎着那小酒坛,往后退出了几丈远。约莫是距离够了,他将手里的酒坛抡起来,抡圆了,虎虎生风,然后猛劲往执法堂里一扔——那酒坛腾空飞跨,直直越过了甬道,就被扔进了二门里。
坛瓷砸地,碎裂的一刹,“轰”的爆炸声,烧起了熊熊烈焰。
二进门里的守卫赶紧从缸里舀水,接连泼上去,却怎么都浇不灭。几个守卫脱了外衫七手八脚地往地上扑打,外衫滋滋冒起了白烟,被腐蚀出了一个个大洞,守卫们见状纷纷往后退。最后用厚毯子覆在上面,又踩又踏,好不容易才把火扑灭。
一名守卫满头是汗地跑出来,低声向高良姜道:“高正卫,是加了绿矾油的硝石火药!”
饶是高良姜这样的人,闻言也变了色。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台阶下这些粗服乱头、散兵游勇一样的蒙面人。
原来,有备而来。
“怎么,这点小玩意儿,就把你们给看傻了?更带劲儿的还在后面呢!”
为首的蒙面人说罢,又抬了抬手——两侧的手下走上前几步,敞开衣襟,各自掏出来一根黑长的铜管。
台阶上的守卫们皱眉紧盯着,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名堂。可常年跟着燕王军中征战的高良姜,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认得,这是几管手铳!
“两条路。一则,你们立即把人抬出来,让我们带走。二则,我们把这里夷为平地,我们死,你们跟着陪葬,大家一起见阎王!”
“好大的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看你们有什么本事把这里夷为平地!”一个守卫当即就怒斥道。
“砰”的一声巨响。
那个蒙面人似掸了一下手中的铜管。
而那名守卫应声倒地。
守卫的胸口还有一个大窟窿,冒着烟,血从里面咕嘟咕嘟涌出来。
几个守卫慌忙上前搀扶同伴,却发现他已然咽气。守卫们顿时大骇,对方明明没有出手,同伴却死于非命!
“高正卫!”
“高正卫!”
“高正卫!”
守卫们一时悲愤交加,怒不可遏。却见高良姜笔直地站在那儿,眼神静穆,不卑不亢。这个主心骨一样的人物站在那儿,众人也都跟着冷静下来。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眼中露出些许激赏,“看来你确实是个管事。好样的,有几分定力!”
高良姜道:“我看你们倒不像是来救人的。”
哪里是什么流窜的无赖泼皮,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一副恶叉白赖的样子,突然冒出来吵嚷着要劫狱。如果刚才守卫们贸然出手,恐怕着起熊熊大火的就不仅是架阁库,执法堂,眨眼之间也会陷入一片火海。
可这些人不仅能熟练运用绿矾油那样的东西,来助燃硝石、硫磺、木炭一类最简单的火药燃料,居然还手持着军器局统一制造的手铳。
他们都是军人。
是朝廷的人……高良姜想到这里,心下不由有些恍然。如果是朝廷的人——更确切来说,是东宫的人,也就是跟王冒一伙的。难怪他们会对执法堂的构造如此了解,懂得利用高抛,往二门里面投掷火药燃料。而且他们知道起火的地点,是存放了无数机密消息的架阁库;也知道听见警示鼓,即刻赶过来的是西南两面巡逻的、守城的,而不是城东的守备。
劫狱、放火;绿矾油,火铳……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救人?
架阁库那边的火还在烧,冲天的火势映红了天空,也映红了执法堂前每个人的眼睛。
这时,就听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回应道:“救,人当然是要救的。但实在救不出来,我们总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好不容易来一趟,刀子要见血,手底下要索命!你们实在不给我们方便,大不了鱼死网破!”
“欺人太甚!”
“就凭你们这些泥腿子、虾兵蟹将,不知死活!”
台阶上的守卫们纷纷抽出了腰刀,数十白刃,银光锃亮。
气氛一时凝滞而紧张。
守卫们都绷紧了身子,齐刷刷地看着高良姜,只等着他一声令下,就要冲杀下去,为死去的那个同伴报仇雪恨!
高良姜却仿佛游离在这局外,沉默无言盯着脚下的台阶。
须臾,他抬起头:“好,我让人把他抬出来。”
话音落地,台阶上的守卫们都愣住了。
“高正卫?”
“高正卫?”
高良姜淡声道:“执行我的命令,把人给他们抬出来!”
守卫们各个捶胸顿足悲愤交加。站在高良姜身后几个亲信也急了,压低声音提醒道:“老大,你别是气糊涂了,没有大镇抚的手谕,执法堂的人绝不能擅自移动关押在死牢中的囚犯!何况还是不日将要行刑的死囚!”
“是啊,拼了就是,还怕了那些宵小不成?”
高良姜没有回头,声音却冷了:“我说了,把人抬出来,别让我再说第三遍。一切责任,由我担负。”
为首的那个蒙面人哈哈大笑:“管事儿的,你是个识时务的!当机立断,我看好你!”
半柱香的时间——
黑洞洞的大门里,两个守卫一前一后抬着一个担架走出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
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无数的伤口,身体仿佛要被血污和脓水浸透了。他仰面躺在担架上,紧闭双目,整个人瘦得皮包骨。
两个守卫一直将他抬到台阶下,放在地上。
一个蒙面人走上前来,俯身看去,突然掩住鼻子道:“都发臭了!这不是个死人吗!”
高良姜道:“他还没死。”
那蒙面人伸手在那男子鼻息下,探了探:“还真是!就剩一口气儿了!”
为首的蒙面人朝着身后一示意,走出两个手下抬起了担架。
“既然你如此讲信用,我也不再为难你们了,就此别过!”
为首的蒙面人朝着高良姜一抱拳,就领着手下这些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执法堂。
“……高正卫,真要放他们走?”
“不能让他们走!”
台阶上的守卫已然群情激奋。
高良姜却陡然转过身,朝着两个亲信的人道:“你们俩速去一趟城北的藩邸,告诉所有镇守王府的迎战部第七卫,无论遇到任何情况,绝不可擅离职守!还有,你们送完信儿,一并留下来镇守王府,天亮之前,不要再回来,听明白没有?”
“是!”
“是!”
两名亲信领了命令,就朝着城北的方向跑去。
“其余的人,跟着我退下地牢,放闸门!”高良姜又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守卫、巡役、杂役、庖人……执法堂的百十来号人,一个挨着一个,走下地底石室。
随着轴承转动的巨大声响,沉重的石门开启,又“砰”的一声落下。
墙壁凹槽里的几根蜡烛被擦亮了。
幽幽跳跃的光,照亮了这个凿空了地底的巨大牢室——中通的甬道四通八达,东、西、南三面,重重石门。又分不同的位置,上弯下曲,阻隔开了最里面的大小囚房。不管外面是放火、防烟,还是灌水,均奈何不了,十分易守难攻。
高良姜看着最后一道石门落下来,一直攥着的手才松开,他的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各自散开吧,找地方休息。”
高良姜揉了揉眉心,朝着身后的百十来人摆手道。
地下石室最是阴冷,入夜之后寒气彻骨,有一些囚房却因构造不同,反而冬暖夏凉。一干人等闻言,纷纷往南面的囚房走去。
周遭只剩下了几个亲信,高良姜这时转过身,低声问道:“他怎么样了?”
“军医还在诊治,暂时活着。”
“老大,你猜得果然没错。那些蒙面人根本没见过王正卫……属下是说,那个死囚。”
抬出去的那个,也是个死囚。
却不是王冒。
跟王冒比起来,那人实在无足轻重,但高良姜的做法也着实大胆,几个亲信都捏了把汗。最让人惊讶的却在后面——那些蒙面人竟然照单全收,就这么把人给抬走了。
高良姜“嗯”了一声,“上官校尉呢?”
“也已经转移下来了。军医给看过,说是旧伤未愈,又添风寒。”
高良姜皱起眉,那名亲信又低声道:“老大,上官校尉还只是寒热,暂无大碍。但是王正卫……那、那个死囚,军医说,他急需药石,也急需党参吊命,否则……怕是熬不过今夜。”
高良姜有些烦躁地道:“要用什么药什么参,让军医去准备就是!”
不等亲信作答,年迈的军医挎着药箱,步履蹒跚地走了来:“高正卫,今夜老朽是临时在这里守职,所携带的药石十分有限,更无党参那等名贵的药材……这地底石牢又阴又冷,本就不适合重伤患,此地也没有炉子生火、汤碗熬药,拿什么给他喝呢?”
高良姜朝着老军医、官桂拱了拱手:“官老恕罪,在下一时胡言。在下也知您的难处,可眼下形势危急而复杂,这石室的大门万万是不能再开了。”
官桂一直待在石室里,不知道外面的情况,闻言不禁露出诧异的神情。一个亲信道:“老大,难道你担心,那些蒙面人一旦发现抬错了人,会去而复返?”
高良姜淡淡地道:“如果他们能发现的话,这并非没有可能。”
以区区人数孤军深入,证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但他们又怀揣着杀伤力巨大的火器——执法堂百多人加起来,对抗那几管手铳不是什么问题,然而对方还准备了绿矾油之类的助燃物,或许还有更厉害的东西没拿出来?一旦僵持下去,再没有任何外援,执法堂里包括一众守卫、犯人,以血肉之躯对抗火器,结果恐怕是全军覆没。
而高良姜十分清楚,不会有援军。
北平城的布防——几大部的守备力量,加上固有的守城士兵、燕王麾下的北军,看似织成一个细针密缕、严丝合缝的大网,实则城东一带最为空虚。
负责守城的防御部的人,大量聚集在城南、城西;一贯散落分布的第七卫,在王冒落网的这几日,为防止突发事件,秘密潜派在了城西南二大街的街巷中,负责每晚的巡守;至于迎战部的影子护卫,都镇守在城北,日夜轮替,守卫着燕王藩邸,与北门外的燕军大帐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