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翘努力朝着他笑,然而她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绽放开,转瞬就僵住了。
她的视线怔怔落在他的两条腿上,大腿和小腿,都扎着木钉——有的木钉竟是拇指一般粗,又尖又长,深深扎透了血肉,又钉在身后的刑架上。已经不流血了,之前涌出的大量鲜血却浸湿了轻薄的布料,干涸变黑,黏在溃烂的肌肤上。那木钉,仿佛与他的身体长在了一起,触目惊心。
她仓惶地站起身,看向他身上的其他地方,小臂,肩胛,手腕,甚至是掌心……避开了要害位置,四肢全都扎了粗细不一的木钉。
他就像一个被丢弃的人偶娃娃,万箭攒心,支离破碎,被生生钉在了刑架上。
上官翘用手捂着唇,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痛彻心扉。
“别哭啊,别哭。”他的声音微颤。
他想靠近她,可他动不了。王冒有些着急。
“别哭,我不疼……”
“怎么会不疼?你这个傻瓜……!”
上官翘的嗓音嘶哑,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才离开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你告诉我,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上官翘的眼泪刺痛了王冒的眼睛。
“上官……”他无可奈何地唤她,心疼,也感到某种迷茫。
他记得很多年前,他走进囚禁石室的时候,那个衣着褴褛浑身是伤的女孩子,她蜷缩在角落里,身体颤抖,眼神凶悍,却倔强得没有哭。那时候的她没有哭,往后就算受了再重的伤,多害怕,有多疼,她也没掉过眼泪。
可现在——王冒突然害怕起来,如果他死了……“上官,离我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上官翘轻轻依偎上去。
她的头无比依恋地倚在他的肩窝里,毫无重量,却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王冒在她耳畔轻声道,“对不起……”
上官翘咬着唇,眼泪吧嗒吧嗒落在他的衣襟上,“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不会原谅你。”
他憔悴的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为什么,我都快死了啊……对待叛徒,亲军都尉府一向不会手软,你是知道的……”
上官翘震惊地抬起头。
她的这种神情,让王冒有一瞬的怔忪。
他笑了起来,“原来你不相信……?难不成,你以为我是被冤枉的……?”宛若梦呓一般,他喃喃地道,“上官,你回来的时候,大镇抚不可能没给你看那些证据……不,你一定是看到了……你看到了。你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愿意相信……”
“不是那么回事,我为什么要相信?”上官翘固执地道。
“可我都承认了啊……”
大镇抚说,就凭他自己已经招认……上官翘的胸口难以名状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她抹了把脸颊,手指间一片****。
“你再说一遍?”
“我让你再说一遍!”
王冒近乎悲哀地看着她。
上官翘红着眼睛道:“所以,你真的早有打算?不是有苦衷,也不是迫不得已……这次我出任务,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为的是把我支出去?”
王冒垂着眼睛:“你总是缠着我,不仅是在公署,甚至还有我家……借口送药、送饭的缠着我,弄得我喘不过气来。如果我想做什么避人耳目的事,自然是要第一个甩开你……否则,万一什么地方被你发现了,岂不要坏事……”
上官翘抬起手,狠狠掌掴了他一记。
她的眼眸通红,朝着他大声嘶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因为孤单啊,”男子被打偏了头,神情落寞,“没遇见让自己心动的女人,摆在面前的又唾手可得,尽管不怎么喜欢,却恰好可以弥补空缺,所以,暂时屈就一下……”
“我指的不是这个!”
王冒的眼神放空:“那你指的什么?——上官,事到如今,还有必要问为什么吗?”
“我要知道。”
她含泪执拗地看着他,“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我说,从一开始我就是皇太孙殿下派来的奸细,你会不会觉得不可思议?我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么多年了,我居然一下子潜伏了这么多年……”王冒仰头靠住刑架,像是在追忆,“我可不是什么杭人,那是为了隐瞒身份伪造的……可笑吧,你居然为此做了那么多年的江南小吃。可你自己不会先尝尝吗?害得我我为了不暴露身份,强忍着吃了那么多年……今时今日,应该也算一种解脱吧……”
他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
上官翘的眼泪无声地坠下来,一滴一滴,晕湿了地面。
“对了,还记得十几年前你看到那一幕吗?”
男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尽凄厉的癫狂,声音也大了起来,“是我勾引他的!是我故意勾引的金樱子!我们的师父,一向只喜欢幼女,从来就没碰过少年人……如果那日不是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药,他也不会那样!”
上官翘浑身一震,她瞪大眼睛,有些惊恐连连后退,“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王冒却残忍地笑:“难道你都不感觉奇怪吗?所有师兄弟里面,为什么他唯独会碰我?不,他碰的第一个男童,是我——那一日刚好死士部有很重要的情报送到他手里,为了获取那份情报,我有什么办法?打又打不过,偷也偷不来,就只好献身了……也是从那以后,他就迷恋上了我的身体……你不相信?还是不能接受?真可笑,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王冒说到这里,一下子滞住了。
他缓缓抬起眼,冰冷冷地看着她,“竟然一下说了这么多……你知不知道这些话,我可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真是的,居然还是说了……你果真是来看我的吗?我怎么怀疑,你是他们暗地里派来,用美人计诱我招供的呢?”
王冒说罢,用一种更冰冷阴森的目光含笑盯着她,“可是你真以为我会要你吗?你早已经不干净了。你也被他碰了,你的身子已经脏了……”
上官翘宛若游魂一般走出地底死牢。
其他人看到她这样走出来,不约而同投过来的目光,她看不到;他们朝着她说话,她也听不到。
她不知怎么走进了天井外的院子里。云层散开后的月亮,照澈得地面一片清寒,上官翘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嘴里还喃喃着什么,然而她的脚下蓦地一软,就失去了知觉。
高良姜冲过来接住她。
那么瘦的身体,仿佛一捏就能折断,触及却热得发烫。高良姜顾不上男女之防,探手摸上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面色一紧,一把将她抱起来,疾步朝着耳房走去……院里的树枝被夜风吹拂得婆娑飘摇,一阵哗哗的响声。
寂静的夜空中,忽有一曲如泣如诉的笛声,悠扬地飘起。曲调古朴而幽静,婉转清扬,飘渺幽怨,仿若是弥漫着无尽的哀伤。
高良姜踏着这幽咽的笛声,再次走下地底死牢。
最里面那间囚室的蜡烛即将燃尽,珠泪肆意淌下,堆积成了厚厚一滩白,聚拢着中间一点微弱火焰。
高良姜看着刑架上的人。
昼夜以来经受不间断酷刑折磨也从未变色的男子,此刻恍若是行将就木,垂着头,眼睛涣散而黯淡,脸色灰败,似无一点气息。
他被捕的时间并不长,但上面给的时间更少,受命侦讯的几个人背负着巨大压力,不得不将最残酷的刑罚,一样一样施加于这个昔日的同僚身上。高良姜作为施行的人之一,每一时,每一刻,这男子的任何反应、变化,哪怕有最细微的差别,他都清楚地看在眼里。
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就那么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就成了废人,很快就要放弃了。可当他听到她回来了,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流了那么多的血,受了那么多痛苦折磨,居然,在那一刻,又奇迹般地焕发了生气。
她不知道他一直以来未沾水米,体力几乎全无,多熬一时都是艰难。况且白日里,他们又加大了刑讯力度,他已经不能再开口了,眼神也一直游离涣散,听不到声音,没有任何反应,生命之火奄奄将熄。
但是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一刻,他固执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依旧清澈温暖,毫无保留地望住她。
高良姜不得不承认,那时候,他是动容的。
所以,他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她么……“为什么要那么说?为什么要那样对她?”高良姜道。
明明那么在乎,却非要说出最伤人最绝情的话。高良姜觉得自己空长了一身本事,终是猜不透人的心。那种恨不能割掉对方身上的肉,剜掉对方的心,可到头来,也伤在己身,一样的鲜血淋淋、肝肠寸断的感受。
“……你,都听到了?”刑架上的男子嘴一翕一合。
“我并非偷听。”
“我知道……是手下人报告的……”
“王冒,你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是内奸的吧……?”
高良姜看着他。
“曾于方外见麻姑,闻说君山自古无。元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能用这样的诗句作为身份代号,绝不会在一开始就是敌人。究竟是哪一次的出外行动?那边的人找到了你,告诉你自己的身世,说你并非吴郡王家人?你也真的相信了?然后就投靠了那边,毅然决然地背叛了你的机构你的同僚?”
“王正卫,老王……还是其他什么人——不管怎么称呼都好。你曾经受过那么多的磨练与考验,甚至是诸多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折磨,你没有垮下去,可见你比谁都要坚定,绝不会轻易听信那些毫无根由的谎言。到底是什么让你动摇了?又是什么时候的事?七年前的那场大任务?还是五年前,你九死一生,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的那次?”
高良姜背着手来回踱步,心里忽然有些烦躁。
类似这样的问话,所有参与刑讯的人都问过,问过无数遍。可惜想尽办法,出尽招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们对待这个久战沙场训练有素的死士部正卫,几乎是不抱什么希望,唯有等待即将到来的行刑。但是这个时候,上官翘意外地回来了——高良姜不免有了隐隐期待,如果让她与他见面,或许,他会开口?
然而此时此刻,男子只是恹恹地垂着头,瞳仁更加的涣散,眼神也更加黯然无光。那道幽咽的笛声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地下石室,飘飘渺渺,回荡在了这最深处的死牢——这时候,刑架上的男子忽然开了口:
“我永远都记得,廿多年前,师父将她领进门的一刻……”
他面露追忆,沙哑的嗓音很飘忽,“那时候,我从没想过她会成为多么重要的人,从来没想过……后来,训练场毁了,同门散尽,她只剩下我这么一个师兄,我以为,总是要照拂着她的……但是这么些年,一直是她为着我……默默的,不求回报,每一次只要我回过头,她总是站在不远处……站在,我能看到她的地方……”
男子微微地笑,他的眼睛里泛起温暖而柔和的光泽,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也焕发了一丝神采,“就这样,其实也是好的……与其在我死后,她痛不欲生,不如让她恨我……最起码,我的死,不再是她无法承受的噩耗……”
高良姜忽的心里一紧。
这时,就见王冒的脸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身体开始痉挛,四肢上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裂开。那些扎了大大小小无数个木钉的地方,无数个深浅不一的窟窿,鲜血一起涌出来,一下子浸透了他破烂不堪的衣衫,触目惊心。
高良姜大惊失色,急忙跑过去,用力按住他,却见他不住地战栗,意识全无。
“王冒,王冒!”
高良姜使劲按住他的肩膀,徒劳地用手捂住他流血的伤口。那些木钉拔不出来,也不能拔出来,否则一瞬间他就会失血而死。
“王冒,你听见我说话没有?王冒!”
高良姜心急如焚,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让他死,起码不能让他这样死去,否则那个女子将因此痛苦一生。
就在这时,凌乱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高正卫,大事不好!”
高良姜焦躁不堪,还有什么事比眼下王冒的事更不好?
“高正卫,外面有人劫狱!”
“什么?”
高良姜有些惊愕,却是回头命令道,“你过来按住他!”
他满手都是血,来不及擦,又指着另两个守卫道,“你带一个人,守在这里。你,去把军医找来!告诉军医,务必要让他活着!其余的人,跟我出去!”
子夜,北平城沉浸在黑梦中。
城东的执法堂外,却是明火执仗,人头攒动,亮若白昼。
台阶之上,数十名身着暗红镶黑滚公服的守卫,列成防守队形,手执佩刀,面容肃穆,严阵以待。
与之形成对峙的,是台阶下一众黑罩蒙面、体态孔武壮硕的男子。
月轮如银,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感弥漫在寂静的夜空。
“尔等是什么人?胆敢擅闯执法堂!”
“别说你一个执……什么堂!就算是北平城,老子不也是照样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甫一张嘴,就暴露了一股市井无赖的癖性。
这个蒙面人大声叫嚣完,其余的蒙面人都跟着张狂地大笑。
守卫们见此不禁相顾生疑。这时候,高良姜颀长的身影从黑洞洞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一袭暗红镶黑滚的长袍,袍裾曳动,长身玉立,他略微抬了抬手,台阶上一众守卫训练有素地撤到两侧。
“嗬,这又是什么大人物出来了?”
“什么大人物,哪门子大人物这个时辰还在监牢!”
“可不是,不过就是个狗腿子!”
高良姜看着面前不过二十几个人,吆五喝六,流里流气,无论穿戴还是举止都像是外地人,不禁微微皱眉。
几个守卫气不过,上前请缨道:“正卫,底下分明是一群流窜的刁徒泼皮,吃饱了撑的来闹事儿,让属下领人把他们灭了!”
其他的守卫也跃跃欲试,握着腰刀就要往上冲,被高良姜一个眼神止住了。
高良姜看着台阶下一干人等,淡声道:“你们听谁说,这里是监牢?”
“你诓我?那匾额上不是写着呢么!”
一个蒙面人理直气壮地指了指执法堂大门上方的黑漆长匾。
同伴里面有识文断字的,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笨蛋,那上面写的是‘杞宋无征’,哪来的什么监牢!”
对方挠了挠头,嘿嘿笑了起来。另一个蒙面人啐了一口:“什么七宗不争、八宗不争……跟他们废什么话。我问你,你是不是管事儿的?不是就痛快点儿滚蛋!叫你们管事儿的出来说话!”
“放肆!”
一个守卫大喝道,“宵小鼠辈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们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