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肆自那时成了一座鬼楼,晦气得很,再没人敢靠近。打更的人每回从楼前经过,据说还能听到里面传出凄厉的惨叫声。
酒肆的拐角处,就是驴耳朵巷子。王冒告诉过他,等他将任务完成之后,便送到城南的驴耳朵巷子,届时自会有人出面,帮他把东西送出北平城。
赵如意打从酒肆的台阶前走过,小心翼翼地绕开几个乞丐伸出来的腿,又顺着一个半人高雕琢成藩奴模样的抱鼓石,拐进了那条幽深弯曲的小巷。
他在第二户人家的墙垣下停下,从怀里取出布包,弯腰放在墙垣最底下、贴近地面的凹进处,使劲往里塞了塞。四处看了几眼,他又从墙根处捡了半块砖,堵在布包外面。
赵如意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恍然想起王冒也曾交代他,把东西放在指定的位置即可,切记不要露面。
他将那半块砖摆了又摆,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巷子。
等赵如意再从城南经过时,步伐放松了下来,也能有余暇再多看一眼北平城的众生百态。走到最热闹的一处,忽听有人大声招呼他。
“这不是老赵?”
“老赵!这边!”
临街一个酒肆里,五七个同僚在划拳。其中两个看到是他,扯着嗓子喊道。
赵如意心中有些喟然,等到不久之后东窗事发,他这个内鬼,成为谁见都要踩两脚的过街老鼠,到时候那些唾骂他、折辱他的人,正是面前这些热情洋溢的同僚。
赵如意想起之前跟王冒的诀别。
王冒让他只身混入燕王府盗印,千难万险,九死一生,达到目的可能性不大,身死的可能却是十成。而今,赵如意反其道而行,功成的可能是十成,身死的可能也是十成——他盗用的是盖着燕王私印的公文纸,如此重要的东西,赵如意得来不易,却有不被发现的把握,这不是让他暴露身份的东西,真正致命的,是夹在书信里面的一张张“存联”。
赵如意拿不到燕王的印宝,仅有的两张公文纸,盖的还是燕王的私印,并非燕王正印。而他誊写的书信内容,除了燕王对册立皇太孙之事的恼恨,即便罄尽一张纸,写满了燕王谋朝篡位的意图——一封信而已,能不能扳倒这位堂堂的皇室子孙?
再加上其他信函呢?
其他信函用的是通政司的公文纸,但空有燕王的笔迹,没有燕王的印信——能作为辅助证据,有被采纳的可能。赵如意也曾一度对此深信不疑,可转念想想,并非十拿九稳。
未免功败垂成,也避免将来告不倒燕王,东宫反被咬一口。赵如意咬了咬牙,决定用上“存联”——所有以燕王名义,从隐者部发外的公文,不会直接钤印燕王的印宝,而是在每一封公文下面,背书一张隐者部参事的存联。存联上盖有参事的个人印信,表明此公文是由燕王授命,才让驿传送出去的。
隐者部参事的印信仅于亲军都尉府用,以北平燕藩亲卫军的名义,在官署里有记录报备,驿所的官司里也有。也就代表着,这印信有据可查。
因干系严重,存联的张数有限,每一张作何用途,什么时间用,都要有清晰的记录。隐者部一共有三位参事,每名参事手中不得留存多于四张存联,如需额外之数,须到署内提前申请,部里面定期也会查核每人手中存联的剩余——算算日子,最近一次查核最迟不过三日内。也就是说,赵如意休沐之后,回隐者部点卯的时候,只要查到他手上的存联,他的身份也就暴露了。因为他把手中仅有的四张存联,全部用来伪造发送公文的凭证,一并放在了那个布包里面。
赵如意深信,笔迹、私印、存联——再加上通政司的存根,这才是灭顶之灾!
然而对于赵如意来说,又何尝不是灭顶之灾。
他没想过作伪或是报遗,因为存联的纸张非常特殊,外人根本拿不到,伪造不得;挂失就更不可能,参事一律不得把存联带出公署,赵如意没法解释他擅自携带存联外出的原因。他也没想过逃亡,逃不出去是其一;其二,他须得保证那个布包顺利递送出城,然后完完整整地送达上面的人手里,在这之前,他必须坚守。
一排排灯笼照耀得街面格外红火热闹,赵如意一步步朝着酒肆走过去。
里面坐着的都是他的同僚。
面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赵如意感慨之余,又颇为讽刺。陪他度过这最后一程的,居然是一直以来被视作“敌人”的人,也是他朝夕相处的最亲密的伙伴们。
“穿得这么倜傥干净,老赵你来城南干甚来了?”
赵如意走到桌子前坐下,“我问你们才对吧,你们几个不在公署里执勤,跑这儿来喝酒?”
“老赵你别扫兴成不成!”有人抓了一把花生,朝着赵如意扔过来。
赵如意一躲,花生撒了一桌子。他捡起来一颗,掰开吃。
“你休沐躲清闲,哪知道部里面的是非,这几日的执勤根本用不上别人,有更厉害的人坐镇呢。像咱们这些虾兵蟹将,敢出来丢人现眼吗?”一个同僚阴阳怪气地道。
“他这是怎么了?”赵如意奇道。
一个同僚耸耸肩,没说话。另一个道:“老赵,你还不知道吧?”
类似的话,早在晌午,赵如意已从天香楼送菜的伙计嘴里听过一遍,赵如意给自己倒了碗酒:“知道什么?你是不是说防御部的捕鱼行动?在城西?早都传开了,大街小巷,沸沸扬扬,防御部的人这回又抖起来了吧。”
“原来你知道啊!”
又一个同僚道:“这事儿的确挺张扬,换做以往,就是市井的百姓被唬一唬,几大部的人谁会买账?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捕的鱼非同凡响,整个亲军都尉府都震动了!老赵你还真没说错,防御部果真是要抖起来了!”
“可不是,谁能想到是他啊,死士部堂堂一把手,多高的级别!又那么年轻,大好前程,光明一片。老秦算是捡到了——不过我猜老秦也是蒙的,他怕是做梦都没想过,抓到的居然会是一等阶!”
死士部。一等阶。
赵如意抓住一个同僚的衣领:“你说,抓到的人是谁?”
同僚被赵如意陡然变化的脸色吓了一跳,“冷静冷静,原来你不知道啊!”
“肯定不知道。其他人乍一听这消息,也是他这个反应。”
赵如意却当真冷静下来:“你们再说一遍,到底谁被抓了?”
“死士部的正卫,王冒啊!”
赵如意像是被一柄重锤猛然砸中了头顶,脑袋里嗡的一下。
此时此地的喧嚣仿佛都听不见了,人潮涌动也看不到了,虚虚浮浮,宛若魂离了体……赵如意半张着嘴,愕然坐在那里,手中还捏着酒碗,却是硬生生掰下来一块,碎瓷片扎破了手,都无知无觉。
王冒,被抓了……
“老赵,老赵,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同僚见状,赶紧把碎瓷片从他手里拿下来。虎口都扎透了,鲜血往外淌。
却见赵如意的眼中除了震惊,隐有一抹近乎凄厉的茫然。街上人太多,太吵,檐下一摇一摇的灯笼晃了眼睛,同僚揉了揉眼皮,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几个人七手八脚给他包扎,赵如意却蓦地回过神来。
“我、我还有事……我要回去一趟……”
赵如意颤抖着双唇,说罢,起身就走。
同僚几个人还拿着刚扯下来的袍裾,见状不禁面面相觑。等再去寻找赵如意的身影,对方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赵如意用最快的速度往家跑。
夜里的风鼓鼓作响,刮过耳畔,也吹乱了他踉跄的步伐。他头脑昏胀,双耳轰鸣,径直推开房门,仓惶地奔到书房里。
他心里想的,是王冒之前额外交给他的那封泥封信笺——王冒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拆开来看。
万不得已。万不得已。什么是万不得已?难道他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没点蜡烛,赵如意一把推开窗扇。借着外面明亮的月光,他撕开泥封的封口,手哆哆嗦嗦地把那封信拆开。
苍劲又不失隽永的笔体,映入眼帘: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更结来生未了因
信上的字,正是王冒的笔迹无疑。
在那首诗的下面,还写了几行小字: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何以知得失?
尔既目睹那盘棋局,当知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
吾之早去,尽归尘土,惟盼佳音,莫负所望。
“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赵如意喃喃地念出来,浑身如坠冰谷深渊不禁悲从中来。
这是一封绝笔。
这么说,王冒早就知道会被抓……
赵如意瘫坐在地上,手里的信笺轻飘飘落在地上。
他的手来不及包扎,信笺被鲜血染红了,触目惊心。
赵如意从来没有想过,看上去那么无所不能、泰山崩于前都不曾色变的王冒,历经廿多年风风雨雨、身经百战屹立不倒的王冒,竟有被捕的一日。如果说,稍低级别的人被抓获,或许还有侥幸活命的可能,王冒被捕的下场,就只有死。
为什么?
王冒难道不是早知道了防御部的计划?
赵如意陷入巨大的震惊和悲恸中,又无比的茫然无助。然而,一刹时心念电转,这个敏感多疑的男子猛地把一切相关事情都想通了:
同僚从鬼白口中得知的内幕。防御部突然增派大量人手。上面派人亲自来北平。老戴的暴露。王冒在防御部的捕鱼行动中被抓……原来不是老戴暴露了,是他暴露了!
是他连累了老戴——防御部的人应该差一点就抓到他,岂料人心不足,反要顺藤摸瓜,放长线钓大鱼。而王冒早就知道,他没有告诉他,他一早就决定出面替他赴死!
王冒是要用自己的牺牲,为他争取接下来完成任务的时间,同时,也争取到了半个防御部守城兵士极短暂的狂喜与松懈——这或许会使那个布包更加稳妥地送递出城?赵如意也因此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得以平安长久地潜伏下去……
赵如意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眶通红。
王冒早将一切想到了。
赵如意以为自己马上要慷慨赴死,想不到他的这条命,也是别人用命换来的!而他甚至不能出手去救他,因为他肩负的使命比他们两人的生死更重要!
“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赵如意的手攥成拳头,狠狠击打在地上,一下一下,血印红了地面。
他的双目也充了血,有些呆滞涣散地瞪着某处,像是断了线却又不甘心的木偶。然而瞪得久了,他忽然睁大了眼睛,转过身,疯了一般去找之前用过的公文纸。
都被他烧掉了。
赵如意还是从床榻最底下找到了一张,空白的,他怎么会遗漏写过字的呢……
他抓起这张公文纸,平铺在地上,伸开受伤的手,狠狠按上去——一个血掌印。
殷红殷红。
他拿起来,对着月光,将公文纸对折——再将公文纸顺着折痕撕开。
“嘶啦”一声,血掌印被分成了左右两半。
赵如意看着撕开的两张纸,蓦地,露出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