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方正的屋舍,门扉、窗扇和屋顶被好几层木板和铁板钉得死紧,宛若棺材一样,任凭人力不可能破开。唯留头顶上一扇狭小天窗。
酉时将近、日薄西山,原本微弱的光线越发晦暗。
顾烟雨划开火折子,点燃一截残烛,跳跃的烛火照亮了屋内简单的布置。
一张罗汉床摆在北面偏东,陈旧的铺垫脏兮兮,上面一块一块的污迹,不知晕湿过什么。罗汉床旁边有一架三扇小屏风,屏风侧面是普通的花梨木书案,配了一把官帽椅,司徒嘉刚刚就在那儿休憩。南面是石砖墙,贴靠着两架格子柜,有几件木雕摆设,三幅字画则被虫嗑了洞。西面墙唯有一个落地大花瓶,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南窗前的云纹透雕木榻则是上官翘一直坐着的地方,榻中间摆着个黑漆炕案。案上有一个铜壶,几个长了霉斑的破口儿瓷碗,刚刚赵如意用这碗砸破了司徒嘉的头、又砸破了自己的头。
十尺见方的地方,一眼就能看个大概。
六个人分散开:赵如意到西侧,一下一下敲打墙壁。顾烟雨和沈明珠去查看东面。上官翘和司徒嘉负责北面。卢银宝则抱着受伤的手臂,费劲儿地蹲在地上,不知摸索着什么。
“谁是最后被带进来的?”
“还用问,当然是我们仨。”卢银宝一边用手扣着地面,一边道。
“是我后进来的。”司徒嘉道。
“看没看到这院子的格局?”
“嗯……这屋舍周围是大片荒僻的空地,没有藩篱,屋前有一口井,一些凄草枯树,看不到乡野百姓。”
“再往远呢?”
“至少方圆三里没有人烟。”
“从外面目测多大?”
“……大概是半个小书房。”
“双开间?”
司徒嘉点头。
“就是说,也就我们眼见到的这么大。”赵如意面露一丝凝重。
完全孤立的地点,没有暗室,没有耳房、抱厦。屋内更没有水、没有干粮,周围据说还鲜有人迹。
这是要干什么?
将他们活活困死、饿死?
怎么办?
“或者咱们等一个晚上再说?”
没有突破口,退而求其次,静观其变,看看对方究竟意欲何为。
“不用等了,出口在地上。”
卢银宝的声音。
众人闻声诧异地齐齐看过来,就见卢银宝蹲在花梨木书案前,单手搂着一个桌腿,正前后使劲地摇。不知是否他力气不够,桌案岿然不动。
赵如意也过来推。
还是推不动。
这时,卢银宝去南墙前的格子架前搬了一座弥勒佛造像,实木,极有分量。
“用这个砸!”
赵如意接过实木佛像,双手高高举起——“咣”地一声巨响,花梨木桌面碎成几块,断木横飞。唯有四根桌腿牢牢地钉在地上,扎根似的,动也不动一下。
卢银宝又道:“熄灯。”
顾烟雨“噗”的一下吹灭了那根残蜡。
天已接近黄昏,封了门窗的屋子已十分沉黯。唯一的光亮熄灭,四周即刻陷入了大片漆黑。
与此同时,从四根桌腿里分别透出一缕微弱的光线,瞬间照亮了大家的视线,朦朦胧胧,似真似幻。
桌腿发光了!
众人大吃一惊。
卢银宝弓下腰,左手提着一个香炉靠近光柱,徐徐吹开了少许香灰——香灰的粉末扑进光线里,随即,香灰在光柱中缭绕着向上飘起来。
这是风。
来自地下的风!
“卢督监,你变戏法儿啊?”顾烟雨惊问。
卢银宝扔开香炉,脸色发白地瘫坐地上。刚刚这一番折腾,让他气力不支,连连粗喘道:“这屋子下面,藏有地道。”
如同一滴水掉进了油锅,顿时引得一片哗然。
赵如意即刻上去推那桌腿,上官翘伸手推同一边。
顾烟雨和司徒嘉也来帮忙。
四个人的力量,桌腿有了轻微的摇晃,发出一阵阵“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的闷响。
然后“砰”的一声响。
灰尘漫天,四个桌腿连带着下面一大块地面被整个揭开了。朦胧的光线一霎时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真有地道!
常年不见阳光的霉味与潮气扑面,散发出一股陈年的酸苦与灰败。六个人聚拢过来,但见下面一条笔直而狭长的甬道,微弱的光线自下而上充溢在每一个部分,越往下越亮。视线所及,坑坑洼洼的的壁,半尺深处是老化的木梯,触角一般往下伸延,深不见底。
“底下有人?”顾烟雨又惊又喜。
“没人。”
“为什么?下面有光!”
“因为这是通向地底的竖廊,专门用于仓储,长明灯,无人看守。”
“卢督监,你好生清楚!”
“我自然清楚,因为这竖廊就是我设计的!”
卢银宝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道:“此乃北平城中官储仓廒的一种,中空的通道叫‘竖廊’,最底层又名‘地库’,挖掘出笔直而深入的廊道,直通最下面的仓储室。这样的建造,使得内里冬暖夏凉,纳藏乾坤,比建在地上的廪囷不知道实用多少。只不过这玩意儿多用来堆蓄物资,不知怎的出现在这儿……”
卢银宝摸着下巴,表示疑惑不解。
“对了,设计人是我,动工的另有其人,究竟什么地方用到这种地库,我可没有获知的权限啊!不信你们问司徒!”卢银宝补充道。
意思是,他也不知道现在身处何地。
司徒嘉是当年负责督造这地库仓廪的人之一。
一干人看过来,司徒嘉点点头。
“是仓廪的话,下面有粮食吧?”
卢银宝道:“够呛。设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很可能是废弃的,底下恐怕早已箪瓢屡空。否则不就便宜了内奸。”
“那底下还有其他出路吗?比方说一条暗道什么的,连着外面?”
“真是竖廊的话,唯一的出口反倒是咱们这间屋子。”
卢银宝的全盘否定,让柳暗花明顿时变成山穷水尽。
又回到了僵局。
所有人都失望了。
沈明珠站在顾烟雨的身后,望着那光晕四溢的地道出神。
此刻她已经不想什么知情不知情了。这种情况下,别说没人会听她的,除她之外这里的五个人都是亲军都尉府一等一的高手,随机应变,临危不乱,让人佩服得紧。由这些长辈、前辈做出的判断和应对,已远胜常人百倍,她只需要跟着就行,根本用不到她再发挥什么。
更何况。
她是知情人,上官正卫也是——参详情报那天,她应该和雨姐姐一样,都猜到北平城最近有外来的探子出没。
雨姐姐也是知情人——她知道防御部的白正卫,事先就跟隐者部有勾结。
卢督监也是知情人——这位地下密道的设计者,轻易找到了密道出口的位置所在。
司徒书记也是——她也了解这密道。
甚至连赵参事也是知情人——隐者部的影子护卫们早已和防御部达成某种谅解,而今又出面抓人,隐者部堂堂的参事怎么可能完全蒙在鼓里一点风声没听到?
每个人都知道一些,每个人知道得都不全。
他们所知道的又或许比沈明珠能想到的更多。
上面将这样一群人禁锢在一处。
是抓内奸?是考验?是磨练?
“要不然……”
“要不……”
这时候,赵如意和卢银宝几乎同时道。
两男对视一眼,又抢着出声:
“要不然咱们去底下探探?”
“要不还是把盖子盖回去吧!”
完全相左的意见,赵如意和卢银宝不由恼恨地盯着对方。两人交错的视线中仿佛有“噼啪”的火焰燃烧。
上官翘冷着脸从二人中间穿过去。
“下去探探吧!”她淡声道。
“同意!”
“不行!”
“我不同意,那下面深不见底,谁知道会出什么变故?”卢银宝梗着脖子道。
“部里从不做得不偿失的事,这么秘密的地道开在这屋子里,我们又被关在其中,不可能是误打误撞。固步自封,就怕等到死也等不出个结果。”赵如意慢悠悠地道。
“赵参事尽说丧气话,怪吓人的……”司徒嘉道。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留下来原地等,明日或许就会有人出面给咱们释疑。又或许没有,谁知道呢。”
从被抓到囚禁,大费周章,匪夷所思。北平城并不缺监牢,眼下却用铁板、铁钉封死了一栋屋舍,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又何尝进得来?
“谁也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不妨姑且一试,另辟蹊径也说不定。否则等我们体力耗尽,又没有水米可以补充,到时候就算想下去,也没力气了。”赵如意又道。
“万一困死其中怎么办?下地道变成了下地狱,怎么办?”卢银宝大叫道,“要下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不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否则有人暗中使坏,防不胜防。”赵如意强硬地道。
卢银宝笑:“怎么不走还要强掳不成?赵参事,眼下四个部的一等阶都在,这里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言堂,事事都需听你摆布?”
司徒嘉轻声附和道:“这种时刻,一动不如一静。”
顾烟雨刚想说一句:是啊,要不再等等吧,再等等吧,万一明日真有人出面呢?
就见赵如意站了起来,他将十根手指掰得“咔咔”作响,一张可怖的怪脸上满是阴笑:“暗卫营里,强者为尊,你俩如果有异议,不妨用实力说话。”
顾烟雨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姓赵的你别欺人太甚!”
卢银宝猛地站起来,“你以为我怕你!”
“等等,咱们不如少数服从多数。”上官翘抛出一个提议。
少数服从多数。
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结果这下所有人都看向了顾烟雨。
“我……那个……”
顾烟雨犯难地低下头。
干什么啊,又将矛盾引到她身上!
赵如意见顾烟雨下意识地拉住沈明珠的手,漫声道:“十尺见方这么一间屋子,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双拳难敌四手,加上小的拖后腿,你这个大的到时候自顾尚且不暇,也没能力管她了吧?”
留下来,意味着独自面对司徒嘉和卢银宝,万一对方翻脸不认人,顾烟雨无力招架。
顾烟雨侧了侧头,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怎么跟赵参事走就万无一失?你能保证她俩人儿的安全?真有危险,你咎由自取就算了,何苦连累别人!”卢银宝气急道。
“正因如此,才需要卢督监来领路。”上官翘道。
卢银宝嗤之以鼻:“刚刚是上官你说‘少数服从多数’。如果小顾决定留下,那大家自当都留下。”
都留下……顾烟雨看着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刚刚才达成共识,站在同一阵线精诚合作,这会儿工夫又争执起来,再待下去只怕会越来越离心离德。几大部各自为政,多年来貌合神离,眼下情况敌我不明,互相攻讦只会给有心人可趁之机。
顾烟雨拄着下颚愁得慌。
现在的局面,二对二,卢银宝和司徒嘉选择静观其变,赵如意和上官翘选择先发制人。
跟哪一边?
顾烟雨悄悄看向沈明珠。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相伴将近两年,顾烟雨光看表情就知道沈明珠想要表达的意思,沈明珠又怎会不了解顾烟雨。
她在询问她的意见。
这在其他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顾烟雨堂堂一个“清理者”的首席,怎会指望一个孩子来给她希望和方向?
但是众人正争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到。
顾烟雨看着沈明珠,又看了看赵如意,她觉得赵参事有一句话说的对——“部里从不做得不偿失的事,这么秘密的地道开在这屋子里,我们又被关在其中,不可能是误打误撞”。
沈明珠却看向了卢银宝——“我自然清楚,因为这竖廊就是我设计的!”
两女交换了个视线。
“少数服从多数——卢督监你同意这规则?”
“总要有个规则。”
“司徒呢?”
“都听卢督监的。”
那厢几人一人一句,眼看就要板上钉钉。顾烟雨道:“等等,我还有话要问!”
“就你事儿多,你问,你问!”
“我要问的是卢督监——你是设计者,这地库什么的,除了作仓储用,还有没有其他的用途?”
“什么意思?”
“陷阱、机关之类的。”
“没有,从来没有。”以为看话本呢。
“你能保证?”
“我?我当然不能保证!起码我设计的没有,但谁知道后来是否经过什么改良!”卢督监理直气壮地道。
这时,“咔吧”一声。
赵如意掰下来一个桌腿。
“有没有机关之类,一试便知。”
赵如意说着,站到地道的边上,将桌腿竖着悬空在地道上面。
“数着!”
他松开手。
桌腿垂直下坠,很快就没入地道。
一。
二。
三。
四。
……十八。
十九。
……三十五。
三十六。
……众人还在心中默默计数,但是,始终没听到桌腿落底的声响。
“都已经数到五十多了。”卢银宝看过来,“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每一个数代表着九尺长。
这是亲军都尉府计算深度的心算方法。
“由我设计的竖廊最多不过十丈就到底儿了,可这下面少说将近百丈。”
深渊啊!
在地底挖出这么深,得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
“司徒,你是当年营建的督造之一,你知道什么地方曾有这样的建造?”
司徒嘉摇了摇头。
“那真是奇怪,我也不知道……如此浩大的工程,不可能掩人耳目啊……”
“你们听说过吗?”
所有人都摇头。
留守北平的几大部这些老人儿,也从未听别人提起过……“没听到回音,也没有其他不该有的声响,证明那下面是安全的。”赵如意这时道。
“赵参事还想着下去呢?”卢银宝不可思议,“底下那么那么深,你真不怕死怎么的!”
“正因为我怕死,才更应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