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美娇觉得弟弟的问题有点莫名其妙,说道:“当然是好事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啊,的确是好事。”林子豪笑了笑,“姐,如果咱们家将来有钱了,你毕业之后会回来吗,在家乡找个工作。”
“这和咱家有没有钱没关系吧,还是要看适合在哪边发展喽。”
“这样啊,”林子豪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你一个人在外面混那么多年,要是再回到这个破地方,好像是前功尽弃了。”
“你希望我回来吗?”林美娇直视着林子豪那双漂亮的眼睛,林子豪也同样注视着她,并且意识到,林美娇希望得到的是认真的回答。
“姐,我不管到什么时候,都希望你回来,这一点你一定要记着,只有你回来,咱们这才算是一个完整的家。”
这种郑重其事的态度,令林美娇为之震慑,在她的记忆里,这是弟弟第一次直截了当地表白心声。这种刚毅中带着柔和的眼神令林美娇更加坚定了信心,她是属于这里的。不过她不想让这种伤感的情绪在这个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空间里蔓延,因为她不想在弟弟面前表现出柔弱的一面,于是强颜欢笑,但也只能做到这样,她实在没办法再用一些轻浮的话来伪装自己的真情实感了。
“姐,我知道你在家里照顾我会耽误学业,你还是回去吧,你就放心的在北京把学上完,到时候你愿意回来就回来,愿意在那边找工作也不错。等我大学毕业,我也想出去闯一闯,没准儿还能去找你呢。”
“那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林美娇笑着说。
“别开玩笑了,我一个男子汉用得着你照顾吗,我肯定是因为想你才去找你的。”
“好,好,”谈话的气氛瞬间又变得轻松起来,“怎么都行,只要你来就行。”
“放心吧,我会的。”林子豪做出承诺,“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干脆就明天回去吧,我也不想弄得太紧张,我还真有点想他了呢。”林美娇的心态也轻松下来,不过随即话锋一转,“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以后不准再这么胡来了。”
“这事又不怪我,那几个人……”
“你别骗我了,当时不是晚自习的时间吗,你不好好在教室里学习,跑到外面干什么。”
林子豪无言以对,窘迫的样子跟小时候被姐姐批评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林美娇就离开家,去买火车票了。林子豪依然站在窗口,目光一直追随着林美娇的身影,直到她的身影从视线之内消失。林子豪突然流下了眼泪,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因为姐姐的离开而流泪了。他曾以为自己长大了,不会再为离别和重逢而流泪,想不到他根本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这一次的眼泪是不同的,这眼泪中夹杂着离别的愁绪,同时也多了一份对未来的期盼。此刻的林子豪拥有一颗坚定的心,他头一次坚信,凭借他和姐姐的努力,就在几年后,或许用不了等他大学毕业,姐姐就会回来,会重新加入到这个已经失去了爷爷奶奶的家。尽管这个家在姐姐不在期间经历了那么多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可是这一切都不需要让姐姐知道,只要她还认为这个家一如往常就好,那样她就会回来,而那些秘密,就让他林子豪一个人承担好了。
林美娇在李春云的陪同下,暂时离开了这个伴随她童年成长的城市,前往北京去办理祥符音乐专修学院的相关手续。那里的一切都是崭新明亮的,然而对于这个父母处心积虑劝说她好长时间的决定,林美娇没办法坦然接受,她不明白,为什么爸妈非要选择她,而不是那个淘气的弟弟。她在矛盾中挣扎,她想让弟弟代替她去,而又不忍心将这份想家的愁绪让弟弟品尝,于是她只好在心里进行自我开导,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那里是个美丽的学校,北京是个美丽的城市。她明知道这些对于她来说根本就没有吸引力,却还是强迫自己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一切。
在飞驰的列车上,李春云看到沉默寡言的美娇,做母亲的直觉告诉她,女儿此刻的情绪一定有些消沉。她想尽办法想让女儿高兴起来。列车员推着零食车一遍又一遍地从她们身旁吆喝着走过,李春云不知用了多少种语气来询问林美娇要不要吃点什么,林美娇的回答都是不想吃,甚至都有些不耐烦了。李春云又劝说她睡一会儿,林美娇这一次甚至都没有看她,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窗外飞速而过的景色,说她不困。
“妈,我不在家,你可得让小豪听点话。”林美娇似乎在没话找话。
“你还关心这个就知道惹事的弟弟呀,真听话。”李春云用那双温暖的手抚摸着林美娇的长发。
“我不在家,他肯定高兴死了,没有人管他了。”
“不会的,你弟弟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放心,妈替你管他。”
刚才一直目光茫然的林美娇,这时才露出久违的笑容,好像一提到弟弟,她的心情就会变得愉快。这两个孩子从小就形影不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女儿才突然提到子豪,李春云完全明白了女儿的心情。她想想自己之前的天真想法,简直羞愧难当,简直不配做一位合格的母亲。都说女儿和妈妈的心灵是想通的,可是她呢,怎么可以认为女儿会真心喜欢远离温馨和睦的家庭,远离一直以来为之依赖的亲人,只身来到一个陌生的学校读书呢。可是她没有退路,想到将来所要面临的风险,她就没有勇气带着女儿回家。林有长说得没有错,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小小的房子早晚会容不下他们,即使现在一家人安分度日,将来也会抓耳挠腮,到时候该面对的一样要面对。她用余光不忍心地打量了一下心情略有好转的女儿,只好不断地宽慰自己,拿别人的家庭作比较,拿那些早早就学会自立并最终成为栋梁之才的孩子作比较,她相信女儿的毅力相比那些孩子也毫不逊色,而且从女儿以往的表现来看,她必将成长为一个坚强的人,到那个时候,她会感谢当初父母为她所做的一切,会心存感激地孝敬父母,最重要的,女儿会嫁个好人,就像她自己一样。
事情果然出乎李春云的预料,她本来以为在分别的那一刻,女儿会跑过来抱住她痛哭一场,没想到女儿却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平静,以及对新事物的惊喜之情。
祥符音乐专修学院是一所无论管理和硬件设施都极具现代化气息的学校,平时校门紧闭,大多数学生都是外地来的,完全是寄宿制管理。李春云对美娇不放心,特意在北京留了两天。最后一天下午,她在门口登了记,再次进到了这所学校里面,她在班主任的同意下,把正在学习乐理知识的林美娇叫到走廊里。
“小娇,感觉怎么样?”李春云顾虑重重地问道。
“挺好的,妈,你回去吧,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林美娇羞答答地说,“别让他们以为我还离不开父母。”
“那妈今天就回去了。”李春云松了口气,“你爸和小豪在家我也不太放心。”
听到妈妈说要回去的那一刹那,林美娇强忍着泪水,始终保持着令人放心的微笑。但是她明显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她差一点就说出“别走”或者“我也想回家”这些话,只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种不服输的精神封住了她的嘴,因此她只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那好,妈已经问了宿舍楼的电话了,回家妈就给你打电话,缺什么就跟我说。”
李春云目送着女儿匆匆走进教室,实在放心不下,又偷偷摸摸地走到教室的后门,从门玻璃向教室望去,寻找着女儿那灵巧的身影。当她终于看到女儿正坐在座位上跟同桌说些什么的时候,她放心了。至少女儿的性格比较外向,她的同桌大概是在问她刚才出去干什么了吧。
李春云带着一颗踏实的心,踏上回家的路。
火车于当晚12点左右抵达,一直勤俭持家的李春云也不得不叫了一辆出租车,忧心忡忡地赶回家。她好像天生就是个为家而活的女人,这种传统家庭主妇最大的毛病就是总以为家里少了她仿佛就会乱成一团。等她用钥匙打开了门,走进家门的时候,客厅一团漆黑。她尽量不发出声响,只想静静地躺倒丈夫身边,安安稳稳地睡一觉。经过这几天的奔波劳顿,她着实感到疲惫,心里头也对生活有了新的感触。生活远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只依靠两人那点微薄的工资不足以应付将来的生活。
此时虽然身心疲惫,可是李春云突然睡意全无,她真想唤醒鼾声大作的丈夫,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将来的打算。她早就有个打算,她的一个同学在很多年以前就开了一家饭店,如今人家生活很好,她也想试试,就从小吃铺开始做起。她一直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候再跟丈夫商讨。她工作的那家小服装厂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原本只是负责为企业生产工服,还生产一些颜色单一的床单等基本纺织生活用品,如今的小工厂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工人接二连三地下岗,就快轮到她了。她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同时也迫在眉睫了。
李春云用手轻轻地扒拉丈夫一下,这一下并没有唤醒丈夫。林万福翻了个身,继续享受睡眠的快乐。冷静的思维再次替代了刚才那颗火热的心,李春云想必意识到自己这些想法有些急于求成,她重新让情绪安分下来,不管有什么想法,此时此刻也不是讨论的时候,这种关乎家庭未来的严肃话题,必须要等待丈夫头脑清醒的时候再说。而且还有一个原因,李春云从林万福呼出的气息中闻出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他今晚必然是喝酒了。
在她送女儿去北京的这两天,作为一家之主的丈夫竟然都能撇下儿子和老母亲,在外面喝得昏天黑地。一想到这些,李春云突然有一股冲动,想用怒吼把睡梦中的丈夫叫起来,质问他究竟还有没有责任感。李春云平躺在床上,胸口起起伏伏,心情难以平复。如果只是气愤,多年来安分守己的她是懂得如何慢慢疏导自己的情绪的,然而生活终究不想让这个传统女人过上那种传统家庭主妇的幸福生活,还要在她那已经裂开的伤口上残忍地撒上一把盐。林万福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梦话,令李春云差一点笑出声来,可是这笑容挂在她脸上还不到一分钟的工夫,就被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给粉碎了。林万福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下,不断地叫着“素婷”这两个字。
李春云的脑袋在听到这两个字的一瞬间麻木了。什么女儿,什么儿子,什么未来的希望,自己的想法,在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脆弱无力。这两个字多么恐怖,直接夺走了她所拥有的一切,夺走了这个只属于她的男人。
素婷,素婷,李春云翻来覆去地在头脑中重复着这两个字,身边的林万福又陷入深深的沉睡,如雷的鼾声使李春云觉得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好像是个局外人。那个叫潘素婷的女人,是他们单位的会计,李春云努力回忆她的容貌。她们并不算认识,但有过一面之缘,记得有一次她作为职工家属参加了林万福单位的年终大会,说起来无非就是一次集体聚餐。在那次宴会上,她听领导调侃了一位财会人员,领导用戏谑的语气称呼那个娇小的女人叫“小婷”,后来也不知是谁,叫出了她的全名,也许是在相互敬酒的时候吧,李春云才得知那个女人的全名叫潘素婷。她是个气质优雅的女人,一头乌黑的披肩直发宛如平静的湖面,让人感到踏实。眼神灵秀而沉静。她个子不高,却给人一种压迫感,仿佛那种深藏不漏的高手。也许李春云在想象中将潘素婷的气质抬高了,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她都不太可能看上自己这个老实巴交,甚至有些懦弱的丈夫啊。
难道是林万福一厢情愿?李春云刚冒出这个想法,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厢情愿决不能让丈夫连睡梦中都在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他们之间必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故事。泪水在失控的情绪下顺着脸流了下来,流到了枕头上。李春云闭上眼,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可是嘴角依旧在抽搐,胸腔在不停地颤抖。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想着女儿此刻正在宿舍里睡得香甜,想着女儿暂时不用经历这些只有女人才能经历的痛苦,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安慰。
逃避是这家人的共性,这种共性不仅在幼年的林子豪身上得到表现,在林万福和李春云身上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李春云决定将刚才听到的和想到的,全当是自己在极度疲惫状态下的胡思乱想。睡吧,一觉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活照常进行。女儿暂时独立了,她只需要照顾儿子一个人就行。无形的负担减少了一半,她本该高兴才是。自我安慰的方法在这种时刻起到了关键作用,她趁着这种想法占据大脑的短暂时刻,强迫自己睡着了。
这个忍辱负重的女人好像天生就享受不了安逸的生活,当早上的晨光崭露头角的时候,她就在责任的催促下起床了。她看了一眼还在睡梦中的林万福,昨晚那种震耳欲聋的鼾声已经被均匀的呼吸声所取代了。李春云没有忘记昨晚的事,但是经过了一夜的休息,她的心情平静多了,况且早上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她操劳,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下要做的就是洗脸刷牙,然后招呼儿子起床。
李春云来到客厅,发现曲淑琴老人已经在厨房看着一锅正在炉火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粥,就走过去问道:“妈,这么早就起来了。”
“小云,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啊?”
“到家的时候好像都半夜了,”李春云回忆道,“妈,昨天万福是不是又喝多了。”
“没有,就跟同事喝了一点,到家的时候已经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