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松音
目不转睛地看他把她端去的安魂汤喝个精光,梅降香身着一身刺目的红衣,准备赶赴龙旗与蓝随心的喜宴。龙家为什么不派人亲自来请她?她当然知道。可是,她却是非去不可的。顺遂别人的心意,哪是她的作为?更何况,算起来这龙临山庄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
施施然飘进前厅,完全无视众人看她的错愕,她拉着龙非硬是坐到了龙旗与蓝随心的身边,挤走了原本坐定的龙泛还有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姑娘。
龙泛倒也大度,主动为她斟满了酒,笑着问她:“梅姑娘怎么来得这样晚?”这个山庄里只有龙泛不称呼她梅神医,也只有龙泛似是高看她一眼。
她拿起酒杯,笑得好开怀,“的确是晚了些,可怎么也得等龙非喝完我熬的安魂汤。”
龙旗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老二,你怎么还在喝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
她抚着心口,不敢笑得太放肆,“大少爷说话好大声,真是要吓着新娘子了。敢问新娘子陌路而来怎么就敢嫁给了如此吓人的大少爷呢?”
“你——”龙旗咬着唇,却像是被她生生斩断了舌头。是了,他怎去招惹她?老二不过是喝了一碗要不了命的汤汁,而他却是娶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妻。
蓝随心闻言垂下了头,这无意间助长了龙旗的怒气。
“梅神医,算起来你在咱们龙临山庄也住了十年了,不仅无所作为,整日也无所事事。如今老二的身子已经逐渐复原,如果你打算一辈子都留在咱们山庄,那总也有个缘由吧?”
龙旗此话一出,让龙非的手猛地一颤,想要开口却被她抢先:“大少爷想要让我做什么呢?倘若我不想做,也是非做不可吗?”
龙旗冷笑,“梅神医上一次为什么不随着师兄走呢?若是走了,便没有这诸多的不便了。”
龙非的眼睛直直地望向她,原来她不是不可以走,而是她执意地留了下来,那么,她是为何而留?
她巧笑嫣然,将杯中的美酒饮尽,“大少爷不必咄咄逼人,降香不走有降香的道理。可是,降香想走却是没有人可以留得住的。大少爷不会不懂的,您想要留下的不也是没有留得住吗?”
龙非忽然抓住她的手,看向龙旗,“大哥,降香好歹陪我十年,您就随她去吧。”
龙旗的脸色阴沉非常,也顾不得身边的新人,兀自说道:“梅神医,老二也有老二要做的事,你便也找点事做吧。厨房少了一位厨娘,你何不去帮一下忙?”
她笑开,“我做的饭菜你敢吃吗?”
龙旗咬着唇,不愿承认自己总是在这女子面前屈居下风。蓝随心忽而握了他的手,启唇喃喃了什么。
龙旗蹙眉,看向梅降香,“你——可愿意跟着随心一块行医?”
她自顾自喝着酒,脸上已是一片艳色,“那又何妨?”
龙旗沉声道:“那便这样说定了。你还是好自为之。”
梅降香用手撑着下颌看着身着嫁衣的蓝随心,“大少爷,娶了夫人您也要好自为之了。”
龙旗和蓝随心皆是一怔,然后各怀心思地垂下头。他只为传宗接代有恩必报,她只为天下存亡不得不为。如此结合,怎受得起她这样蓄意的捉弄?不捉弄便已经是步履维艰了。
看两人一副被识破天机的尴尬面孔,梅降香起身举杯,“就让我们对老天感恩戴德,恭祝大少爷与夫人天长地久永结同心。”
龙泛看着梅降香蹙起眉来。她何必这样不留口德,她明明知道大哥与嫂嫂不会长久,更不会同心。她不过是徒惹两人伤心,徒增二哥的困扰罢了。遇上这样的女子,也只能感慨二哥此生命运多舛了!
“降香,”龙非拉了她的手,“你醉了。”
她笑,打了个不雅的哈欠,“是了,我是醉了。”
有人进了她的园子,在她的园子里撒了一地的熏香。那香味浓郁,差一点把她也迷惑了。她已经离开梅浮石十年,所以,差一点忘了这熟悉的“菩提醉”。
她脚步停了下来,伸入内袋取了一条帕子,递给身后的人,“捂住你的口鼻。”
龙非看着她递来的素帕,靠近她几分,“出了什么事?”
她抿唇而笑,“你希望是什么事?”
他不甚明白,转而将素帕递给她,“我知道,你只有这一条帕子。”
她没有接过,反而笑了,“这点小把戏伤不了我。毕竟,我没有喝下十年的安魂汤。”
有人在屋中轻笑出声,然后一盏灯照亮了屋子,细语传来:“降香,你还真是信守承诺,果然用安魂汤喂了他十年。”
降香推开了房门,看着身着白衣的女子,就着烛火看她,“松音,我以为你会把你的药人一块带来。”
“他来了。”松音笑着,绝色的容颜却透着刺骨的寒意,“他正在你的床上睡着,该不会是你配的方子太狠了些?”
降香也笑,“彼此彼此。你用毒,我用药,说不定谁更狠。”
松音闻言走了上来,掠过降香走到龙非身边,“啧啧,这样的过人之姿。降香,你好狠的心,居然能够下得了手。”
降香看向帷帐,“松音,你也是不差。难得神曲来看我,却是为了毒死我的药人。若不是你差一点把你的药人毒死了,神曲哪会做这样的事?他是最不喜欢咱们两败俱伤的了。”
松音轻叹:“要毒死他还真是让我费尽心力,无奈我才疏学浅,学艺不精,只能看着他一日日活了下来。”
龙非听着两人的对话,虽是云里雾里,却一阵阵心寒。那安魂汤是面前的陌生姑娘配的,所以,他成了这副模样。床上躺着的人喝过的药是降香配的,却已经虚弱至此。他几乎可以猜出她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这样汲汲营营,只是为了满足两人一较高下的私心吗?
降香为自己斟上一杯茶,边喝边状似无意地问着:“仙茅呢?他没有随你一同来吗?”
松音闻言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降香,你果真是离开梅浮石太久了。连仙茅身上的那股子酸味都闻不出来了吗?”
降香忽然愣在当场,双眼直直地看着松音。十年前,松音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降香,你求我饶你,是不是?”松音一根根收着她身上遍布的毒针。
她的汗如雨下,唇无血色,瞳孔青蓝,“救我。”
松音看向身后一直在翻看医书的仙茅,“他对你如此绝情呢。唉,真难为你把心放在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身上!”
她全身因为疼痛不停瑟缩,细长的手指无法紧握成拳,根本没有力气看向身后那个无声无息的人。他为什么如此无动于衷?仙茅不该是这样的。
松音抚着她汗湿的面庞,“降香,你输了,该怎么办好呢?”
她摇着头,瘦骨嶙峋的身子几乎缩成一团。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梅浮石要收这样的人?
松音拿出一包药,“这样好不好?咱们各找一个药人,喂他十年。十年后,若是药人死了便罢了。若是药人没死,就看看到底是我的毒厉害,还是你的药厉害。”
她无力回应,不想草菅人命,却也不想命丧于此。
松音将一颗药丸放进她口中,“吃吧,吃了它你就不会再疼了。吃了之后找一个该死的人,喂他十年,可不要手下留情啊。要是手下留情的话,十年后死的就是你了。”
该死的人?该死的人?
面前的松音看她几乎捏碎了茶杯,笑着开口:“降香,你心疼了吗?我还以为你恨仙茅恨不得他死了。我代替你罚他,难道是罚错了?”
她忽然之间笑了起来,连眼中的震惊也敛了去,“松音,原来那天我看见的是你。是你进了梅浮石的竹屋,是你守了梅浮石一夜,是你,原来是你。”
松音张着眼睛,眉眼含笑,“真搞不懂你在说什么陈年旧事。”
她看着松音身后的龙非,笑着开口:“我的药人你拿去吧。明天一早,如果你不来,便是我赢了。”
松音看向龙非,手中一枚银针突然飞出,龙非腿部一软,轰然倒地。松音上前,手指抚着龙非的脸,“就这么给我了,你舍得吗?”
“松音,你真是说笑了,”降香慢慢掀开帐幔,“为了成为天下第一,你连梅浮石都废了,我对他何来不舍?若是不舍,就不会选他了。”
松音别开头,掩去了眼中的怜惜,“降香,你不懂,没有什么比成为天下第一更好了。梅浮石永远也做不了天下第一,因为他不够狠。”
降香闭上眼,听着松音携着龙非腾空掠去的声音,她没有不舍。若是不舍,就不会喂他十年的安魂汤;若是不舍,就不会对他见死不救;若是不舍,就不会明知松音会来却仍是带了他来;若是不舍,她就不会还在笑了。
她睁开眼,看着榻上熟睡的仙茅,轻启唇瓣:“仙茅,连你变成这副模样,我都不再心疼了,我怎么可能还会有不舍?”
椎心的刺痛由眉心传来,龙非从昏睡中倏然苏醒。
他想要伸手拂去眉心的疼痛,却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漆黑,是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还是他来到了暗黑深处?谁带他来这里?是——松音,还是——降香?
“你醒了。”是那个叫做松音的姑娘。
他不再挣扎,不知道这姑娘的身份,更不知道她与降香之间做了怎样的约定,“姑娘,龙非可以问姑娘自己为何在此吗?”
松音的手指落在了他的脸上,声音是含着笑的:“你说呢?降香把你送给了我,你说是为了什么呢?降香随性惯了,总是心不在焉的。我瞧你们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如,你就跟了我吧,也好过命丧黄泉。”
他张着唇,不知该再问些什么。降香明明知道松音会置他于死地,还是把他送给了松音吗?
细长的手指抚着他的唇,从他的嘴角划过留下一阵刺痛,顿时舌尖传来一股腥气。
松音低声笑着,“果然是够毒了。龙非,你可知道你的血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若是早神曲一步便好了。神曲下的毒污了你的血,姓蓝的用的药又解了你的毒性,我是错过最佳时机了。”
龙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疼痛迷惑了他的心志,他只能咬着唇,任血腥味蔓延唇舌。
“你猜降香和仙茅在做什么?”松音突然问道,“降香要是知道我会把药用在仙茅身上,她还会配得那么毒吗?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仙茅成了什么样子?头发青蓝,瞳孔莹绿,面色惨白,嘴唇却是极艳极红。莫说别人会怕他,我天天看他,隔天一早再见到还要吓得后退一大步。”
龙非咬着牙,无力地开口:“为什么要这么狠?”
眼上遮盖的黑布被抽开,他闭着眼遮挡窗外射入的艳阳,却看见松音因为看到他的窘态笑得开怀。曾经,降香也总是这样笑着。明明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却长了一颗悲悯无存的心。
松音靠近他,似是着迷地瞧着,“还是我的毒配得恰恰好,既改了你的血性,也毫不伤及你的外貌。算来算去,都是我赢了。”
他盯着面前的女子,将她的样子与降香重合在一起。同生为人,为何偏要这样心狠手辣?午夜梦回时,她们不会梦到哀怨的亡魂吗?
“你这样的眼神好生有趣,”松音笑着,“当年应该我来喂你的,那样,你就不会这样看我了。你必会乖乖的,听我的话,任我把你捏圆捏扁。降香真的没有把你教好。她一定忘了告诉你,我讨厌人家这样看我。我讨厌人家拿看仇人的眼光看我。”一枚银针倏地飞出她的指尖,却在离他几厘米处被狠狠击落。
然后,一个声音传了进来:“早就告诉你,要把他留给我,你怎么总是说话不算数?”
这样熟悉的语调,忽然突兀地出现在这里,龙非除了苦笑已是再无奢望。他若死在这里,降香怕是连一滴眼泪都不会流的。
“降香!”突然出现的眼前人让梅仙茅一阵错愕,四下寻找后,他轻轻开口,“松音去了哪里?”
降香看着已经几成妖魔的梅仙茅,心底却无撼动,“仙茅,你宁愿喝十年的汤药,却也不逃吗?”
梅仙茅定睛看她好一会儿,“降香,你怎么这么像蝉衣?”
她垂下眼看着地面上的几滴血迹,“我怎么可能像蝉衣?蝉衣是人,咱们都只是怪物。”
梅仙茅看她,“降香,你越来越不是怪物了。”不是怪物的降香还是降香吗?
降香起身,走到房门前,“仙茅,松音会杀掉龙非吗?”
梅仙茅低下头,“我不知道。”
降香的声音飞得好远:“梅浮石为什么非要把我们养成怪物?”
梅仙茅看着窗外的下弦月,“降香,今天的月亮怎的这么萧索?”
降香却忽而笑起来,“松音到底还是说对了。你身上的酸味在三里之外便避不开了。”
“什么酸味?”梅仙茅蹙眉,莹绿色的眼瞳发出诡异的光。
降香伸手抚着他的脸,“松音毁了你,你为何不恨?”
梅仙茅轻声答道:“没有爱,何来恨?”
降香揽他入怀,“是,我们都是怪物,所以,没有爱,亦没有恨。”原本,她也该是如此的。怎奈她离开梅浮石太久,竟以为她纵然没有爱,却已经可以有恨了。细想,松音也是输了。她的爱太多,多到已经全部成了恨,而她却还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松音。
她多傻啊,多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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