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醉卧芳间
不多日,龙旗竟意外答应了与蓝随心的婚事。梅降香嗑着瓜子到处走,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浓红,她摇着头,将口中的瓜子皮假装无意地吐到一尘不染的红绸上。何必呢?披了红不久便是挂白,龙旗当真是毫无恻隐之心,竟这样感激救了龙非的蓝大夫。
仆人们经过,看着她吐了满地的瓜子皮,脸上都带了一层愠色。这么没有能耐,这么没有善心,这么没有教养。她几乎可以猜出他们可以给出的评价了。想到此,心中的愉悦竟多了些,口中的瓜子皮也吐得更急更快了。
有女子闪身而过,飘来一股扰人的清香。这不是龙家的小姐,更不像是龙家的女仆。她转头看去,瞧见那女子背了琵琶,身上的纱衣将曼妙的身姿衬托得极为妖娆。这便是青楼女子了!倘若每个青楼女子皆是如此,那里怎能不销魂?
“降香。”正想着,龙非的声音已经在不远处。
她低头看着一地的瓜子皮,想他定是循着瓜子皮而来,便故意将手中的瓜子扔到地上,然后坐在门槛上一粒粒捡着。
“降香。”龙非那有着细致纹绣的鞋子出现在眼前。
她笑笑地抬头,“龙非,我的瓜子掉了。”
他蹲下来,看着一地的瓜子混在瓜子皮中,“莫要捡了,我再差人去买。”
她看向他身后忙碌的仆佣全都竖着耳朵听着这里的动静,便故意伸手抚着龙非的脸颊,“龙非,我不仅要吃瓜子,我还要桂花糕,酥油鸡,快活鱼,再来一壶上好的梨花酒。”
他抿唇笑着,“好,都依你。”
她几乎立刻就看见了那些仆佣恶狠狠的眼神向她射来,便笑得更开怀,“龙非,你嫂嫂的医术果然高明,不过月余你已经健步如飞了。看来是我没有本事,白白误了你十年的光阴。”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一定是你的安魂汤熬得好,才会让我撑到今日。就算没有嫂嫂,我也该是好起来的时候了。”
她望着他的脸,那样的笑容就好似他根本不曾发现神曲给他下了剧毒,欲置他于死地。这样宠溺的笑容,哪曾是她想要的?她统统不要。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扯下了一边的红绸,“这块绸布好漂亮,送给我吧。我拿去缝件衣裳,好参加你大哥第四次喜宴。”
她又听到了四周恶意的咕哝声,尤其看到他蹙起浓眉,更是欢喜起来。
他抿着唇看她良久,“好。就算你那天要穿蓝大夫的嫁衣,我也会允你。你可否也允我一次?”
“允你什么?”她撇着唇,瞧不出他的意图。
他忽然伸手拥住了她,紧紧地令她不适。他从来不曾用这样的力气抱过她,因为不敢,也因为无能。她一直以为他一辈子也只能在榻上残喘了,却未曾料想有朝一日他也会这样困住她。困住她呵!
她挣扎了下,却未能挣脱,懊恼地看着满园的仆佣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龙非是故意的吧?故意在人前这样对她,让她不好过,让她遭众人的恶言恶语。
“龙非,”她开了口,声音凉凉的,“你还要喝我熬的安魂汤吗?如果想喝,我马上就去熬。”
闻言,他的臂力更重了一成,开口的声音也更添霸道:“降香,你该知道,今后我怕是注定要喝一辈子安魂汤,注定要与你纠缠一辈子了。”
她莫名地打了个冷战,脸上却泛起了笑,“蓝大夫果然是神医,不仅医好了你的身子,就连你的性子也医好了。”
他叹息,鼻息浮在她后颈,“降香,我知道你不要我,可我,却是除了你,谁也不想要了。”
她冷哼:“龙非,你忘了吗?你还没有去过青楼,你还没有尝过销魂的滋味儿。你连第二个女人都没碰到,又怎么知道只要我?等你尝遍了天下嫣红,再来告诉我,我到底好在哪里?”
醉了,彻底醉了。无数的软玉温香,无数的觥筹交错,无数的轻歌曼舞,梅降香伸出手,满手皆是光滑的绫衣罗裙。她怎么会醉在这里?谁来告诉她,她怎么会醉在这里?
她只记得,龙非拉着她出了龙临山庄,坐着马车穿过集市,然后停在这里。白昼的这里一片冷清,只有几个丫头壮丁四处奔走,擦着洗着,走过他们身边时,留下一身的汗气。
有个身着素衣的姑娘站在二楼,将手中的瓜子丢到龙非的身上。那姑娘没有笑,眼底眉间却全是热热的情意,看得她都有些心猿意马。
龙非冲着那姑娘笑起来,“敢问姑娘芳名?”
她看着龙非握住她不放的手指,竟然觉得他的掌心冒着冷气,连带让她周身一股阴寒。
那姑娘款步轻移,走下楼来。她的纱衣拂过龙非的衣摆时带来香气阵阵,却不是俗气的香粉,倒是像由内而外透了出来,让不经意间嗅到的人便也醉了。
“这样明目张胆问姑娘的名姓,公子是第一次来吗?”那姑娘瞧着龙非,美目更多的却是落在梅降香的身上。第一次见男人来青楼还带着姑娘。如果不是为了卖了她,大抵就是为了吃掉她了。
龙非直视面前的女子,“龙非唐突了,请姑娘包涵。”
“来者是客,”那姑娘几乎将嘴唇靠到了龙非的下颌,“既然来了,那你想怎么唐突我都不会介怀。只是,这姑娘是要和公子一起来呢?还是,只有我和公子两个人呢?”
龙非抬起自己的手,看着梅降香无所谓的面容,“降香,你是要我留下来陪你,还是要我随这个姑娘去呢?”
梅降香还没有开口,那姑娘的手便握了上来,手指抚着降香的手指,然后,将龙非的手指逐个掰开,“小姐,公子就随我去,你就多包涵了。”
龙非的手指刚被那姑娘夺去,她便赶忙退后一步,提声问着:“你们随意,我只需取些酒喝便可。”
那姑娘一挥手,便有壮丁飞快地送上酒菜。
“小姐自便,我与公子不陪了。”那姑娘转身拉着龙非上楼,纤细的腰肢轻轻摇着,说不出的蛊惑人心。
梅降香伸手取来酒壶,就着壶口灌下一口,冷冽的酒浆入喉,顿时,她连眼前的龙非也看不清了。只觉得他的身影随在那姑娘的身后,然后,不曾回头。
龙非站在楼梯上看她,“降香,这便是你要的?”
她放下酒壶,抚着木桌坐下来。突然之间,竟是一阵阵头昏脑涨。又不是没喝过烈酒,怎的这一次醉得这样快?是这烈酒直接攻向她的心,还是,她其实还没有喝便已经打算醉了?
“降香。”龙非还是站在楼梯上叫她。
她挥了挥手,“去了去了,莫要吵我。待你销魂回来,便会知道来这一遭是来对了。”
隐约听见那姑娘含笑的声音,“公子,她已经醉了。即使说话,也全是醉话了。”
“醉话便是真的吗?”龙非怀疑地问着。
那姑娘推开了门,拉着龙非的手,“是真是假,待她醒了你再去问她就是了。再说,她既然醉了,你又何必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呢?”
美意?她哪有什么美意?她只是不想要他,却没想到他这样着急地要将自己送出去。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就该将他送给松音,看他被毒物毁了身子,还能不能用那败絮其中的躯壳与那姑娘销魂?
眯着眼再取了酒壶,一口气地灌了下去,然后自顾自地吟着:“朝从山野间,夜宿群芳畔。本是谪中仙,无奈花来缠。问君何以故?只道恋花残。芳香笑盈然,不过又十年。”
手无力地垂下,酒壶滑下木桌,溅了一地的酒香,她却只是笑着,听着楼上姑娘轻轻唱起了小曲儿:“郎君为谁来?莫要妾来猜。但笑而不语,妾心且难安。郎君为谁来?妾已满心欢。信手则拈花,妾道好羞惭。郎君为谁来?定要妾来宣。凝眉而低语,妾退烛火暗。郎君为谁来……”
管他的郎君为谁来!反正,她是不要了。反正,他不过是魏王的一颗棋。红颜惑人时,只为暖床;黄泉路上再见,便已全都忘了。魏王宠了他一辈子,死了便忘了。她也必会忘了的,不过只是短短的十年——
醒来时,她已睡在自家的榻上。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是谁怒急攻心毁了她的屋子?又是谁在她残破的桌上燃了一盏灯,任那灯在晨风中不住飘摇?
不顾全身的不适,她翻身坐起,思量着今天还要为龙非送上一碗安魂汤。他说过要喝的,她怎能不熬?
光着脚躲过满室的碎木,她好不容易才走至门前。一开门有个人影倒了下来,她定在当场,看着睡眼惺忪的龙非。他坐在她的门前睡着,是刚刚回来,还是,根本在这里坐了一夜?想完马上就笑了。他怎么可能在这里坐了一夜?那姑娘明明唱了很久很久的曲儿,一直唱到了门扉关闭,罗衫尽褪,他若逃了,便算不得男人了。
他坐在地上,不准备起身,只是抬头看她,“你的酒醒了?”
酒?她不过喝了一壶,怎么可能醉死过去?她只是累极了,便睡沉了去。他未免太小看她。
她抬脚要走,被他拉住脚踝,“你这样要去哪里?”
她有些茫然,她怎样了?她睡了一夜的觉,难道还睡成了怪物不成?
他看出了她的疑惑,悠悠然开口:“昨夜你砸了人家的青楼——”
她闻言轻笑,“你真是爱说笑,我何德何能竟能砸掉人家的青楼?!”
他回视这满室的狼藉,“你没有砸过瘾,回来之后又砸掉了自己的屋子。若不是大哥打昏了你,你怕是要把咱们山庄也要砸了。”
她伸手抚上后颈,果然传来灼灼疼痛,“龙旗凭什么打我?”
他盯着她,“你听了这么多,却只是想着大哥打了你吗?”
她眼神冷冽,“我要砸便砸了,那是我自家的事。龙旗要打我,却不问过我的意见,便是大大的不该。枉他龙旗号称一代大侠!”
他起了身,拍了拍身后的衣摆,“你砸人家的青楼却不是你自家的事。”
靠得这样近,她要假装看不见他脸上的淤青都不能了,“你惹到了事,所以,冤枉到我身上吗?”
“是,我惹到了事,所以,我活该挨打。”他竟含起笑来,“而你惹下了事,却只是打我出气。”
“我几时打过你?”本来是想要伸出手指责他的胡说八道的,却被自己手腕和手掌上的伤口惊呆了去。哪里来这么多的伤口?密密麻麻,隐隐刺痛。
他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满是愧疚,“我叫了你很久,你却只是不停地砸。听不到声音,亦看不见我,后来,即便看到你的手流了血,我还是没能阻止得了你。我在你睡着时为你涂了药,不会留疤,却是要疼一阵子了。”
她抢回自己的手,“谁要你的怜悯?”
“你不要吗?”他靠近了她,“昨夜的你却是一直要的。”
她不依地拧眉,“昨夜哪是我?那不过是一个醉鬼。既是醉了,便不再是我了。”
他继续说着:“昨夜你还拉了我上你的榻,不断地为我唱‘郎君为谁来’。”
那怎么可能是她?那明明是昨天那个素衣的青楼女子。他们进了房,他们唱了曲儿,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便非礼勿听了。
“你忘了吗?”他的手执起她的下颌,逼她与他对视,“你不该忘的。你做了你不该做的事,你却忘了。”
她身上闪过一个激灵,她昨夜到底做了多少不该做的事?她昨夜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她昨夜是不是出卖了辛苦维系的十年光阴?
“朝从山野间,夜宿群芳畔。本是谪中仙,无奈花来缠。问君何以故?只道恋花残。芳香笑盈然,不过又十年。”他忽然吟诵道,“原来,你也是可以吟诗作对的。你从那本禁书里读了这样缠绵的字句?”
她别开了眼,“既是禁书,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它到底叫做什么名字?无意间翻到了,记下了,这有何难?”
“是了,”他笑着,“你连洋洋洒洒的‘郎君为谁来’都能吟唱自如,想来,这有何难?”
他眸中的波光让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昨夜她似乎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她忘掉了那全篇的“郎君为谁来”,却还没有忘掉两唇相贴时他絮语如丝的缠绵。他在她的耳边不住地说:“莫要怕莫要慌,我这一生已经只是你的了。”
当时,她一定是羞辱他了吧?这样的他,共度十年已是极限,这一生都给了她,她还要怎么过活?是了,她必定是羞辱了他,所以,才打得他满脸淤痕。
他握了她的手,搁置在他的心窝,“昨夜,你狠狠地咬在我的心上,你要我这辈子都不能对第二个女子敞开衣襟。你要我的心上永远都留着你的齿痕。你说,这是我欠你的。”
她感觉到手下跳动的心脏,鼓噪着她呼之欲出的忧心。她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怎能做出这样的事?不是他死,就是她亡,他们何来的一生?他们何来这样深重的情意?他必是搞错了,做了噩梦,所以统统怨在她的身上。她一个字也是不信的。
她抽回自己的手藏在身后,“你一定是太久没有喝到安魂汤,所以,才会像从前一样满口的胡言乱语。”
他依旧端着笑脸,“降香,喝一辈子的安魂汤我亦无妨。可是,你喂我一辈子的安魂汤都改变不了你心甘情愿地把身子给了我。”
他——说了什么?
她的脸色倏地刷白,明明该嘲笑他的食古不化,却挤不出一丝笑容。她可以把身子给任何一个拥有过人之姿的男子,可那些男子中却没有一个应该是他。早知道,她便随着神曲走了。早知道,她便把他送给等着收尸的松音。早知道,她便不要去青楼。早知道,她就不要喝那一壶酒。早知道,她就应该十年前下手了结他的。
他抚着她冰凉的脸庞,“降香,你丢不掉我了。”
她冷冷笑起来,眼睛里却含着明媚的光,“怎么会丢不掉呢?你以为你的一生有多长?你以为你活得到鹤发枯颜?你以为你与天下的任何一个男子有何不同?你以为你还能留得住我另一个十年?”
他也笑,“我是留不住的,可是,你却亦是走不掉的。”
她笑得更开怀,“你怎知我走不掉?等你喝完了我剩下的安魂汤,我要去哪里,便去哪里。龙非,你困不住我的。”
他眨着眼,落下一滴泪,“何必非要这样铁齿?何必非要这样不留退路?何必非要逼自己承认你一点都不爱我?”
她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泪痕,“龙非,咄咄相逼的人是你。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却固执地以为我不敢。”
他笑开,“那么,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能是不能?你敢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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