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南方小镇时,就深深沦陷在这一古色古香的氛围中,这儿很美,有百年前筑造的城墙和如今已爬满绿意的古炮楼,时不时还会落点绵绵细雨。
而我真真切切烙下与南城不解之缘的印记是在一个难得一见的星辰满天之夜。我向来不爱走灯红酒绿的大马路,只惯于行羊肠小道,而那来自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处的巷道的神秘感更让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那夜,我像往常一样在小路散步,吸收来自天地万物的灵气,突然远方传来低回婉转的箫声,我不禁停下脚步,闭上双眼,倾听这沁人心脾的古曲。如今现世,想要听这么古风味儿的曲子实在难得。曲子逐渐进入尾声,我快步向声源寻去。
这是能刻在我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画面——她一袭白衣,一头青丝仅用一根木簪固定,慵懒地坐在枝干粗壮的古木上。
箫声戛然而止,但我依然沉醉在箫曲中,无法自拔。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闻此声,我不由一惊,原来她是他。
掩去惊讶后,我整理衣着,走近他。他并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墨色箫。
“你好,初次见面。”我带着标准的微笑对他说。
“……”
“我是听到你的箫声寻过来的,你吹得很好听。”
“……”
“交个朋友吧!我叫觅颜,你呢?”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我询问他的名字,才缓缓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不解的是他的眼眸里包含了很多情绪——幽怨、孤独、绝望……但很快眼眸又化成一泓深潭,让人忍不住想要陷入这神秘的潭水中,一探究竟。
他从树上跳下,无血色的唇轻起:“我没有名字。”
“呃。”我愣了一下,看着他抬步想要离去,不自觉地跟上了他。
“还有事吗?”
“没……没有。”
“……”
“那个……你愿意和我交个朋友么?”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
原本我以为他会沉默到底的,但——“好。”他说。
后来,几乎每天,我都会到那棵古树那里,听他吹箫,与他聊天。虽然大多是我一人自言自语,但我依然乐在其中。
直到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向古树走去,但古树上并没有那白色的身影。我想,许是他有什么事耽误了,他一定会来的。
三天,一个星期,每天我都带着满心期待来到古树下,然后带着遗憾离开。第十天,我在路上,隐约听到熟悉的箫声,顿时,沉寂的心开始复苏,我含着泪往古树跑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他,是他!远远望去,那袭白衣在夜色里显得如此突兀。
我跑到了古树下,满心欢喜地想要向他倾诉我的思念时,震惊了,失望了。
不是他,那张脸不是他的,那是一个很美的女子,美到一眼就能深深刻在脑海里。
她放下墨色箫,看向我,勾起了嘴角,露出了温婉的微笑:“好久不见,觅颜。”
“你……”我细细地观察她。
“嗯,我是。”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的眸子的光彩突然有些黯淡:“说来话长。”
她伸手将我拉上树枝上后,向我讲述了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我静静地看着她从沉重的神情到释然的神情,心里也随之翻腾。
“那你以后都是这个样子吗?”
“嗯。怎么,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是,这样很好,至少,你更加开朗了。”
“只有这样吗?”她挑起眉。
我凝视了她良久,说:“嗯——还有你的灵体,晶莹透亮!”
“哈哈……那是当然了!”她露出动人心弦的笑容,夹着丝丝骄傲。让我有片刻的失神。
“觅颜!”
“啊?”
“干嘛呢你,发什么呆?”
“没,没什么。你,以后有什么安排吗?”
“嗯——有啊,我打算闭关修灵一段时间。”
“哦哦。”想到可能又会很久看不到她,有些失望。
“你……你能每天,像现在一样,来我那找我吗?”
“啊?我……可以吗?”
“当然!”
“好啊,那你可别嫌我打扰你修灵啊!”
“怎么会呢!”
天空夜色渐浓,在我和她的轻声交谈中,又悄然在楼与楼的缝隙中透出几缕光亮。我注视着她的身影慢慢融入刺眼的阳光中,有些恍惚,仿佛要失去她的感觉让我有些心慌,喊道:“哎!”
她转头看向我,阳光在她的发丝间晕出一抹光晕,“我有名字了,瓖楫。”
“是嘛!瓖楫!恭喜咯!”
“呵呵……”
之后的日子,应该是我在世间飘荡的岁月里,真正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瓖楫喜欢做皮,平时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没日没夜的做皮,而我无事就帮她寻找契灵。她不喜欢用凡灵,她说凡灵应该是进入轮回的,而不是被她困在皮囊中,于是我便帮她收集怨灵,怨灵与凡灵的作用并没有太多不一样,只是怨灵更难控制罢了。
但不久后,很多东西开始变了。
“瓖楫!我收了一只怨灵,你看下,能不能补你那个怨灵的瑕疵。”
“好!拿来吧!”她伸手接过储灵罐。
可在她触碰到罐子的那一刻,竟有小孩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这……”我有些不解。
她也露出疑惑的表情,用清癯的拇指轻柔地抚摸着这个罐子,“不知为什么,我对它有种熟悉的感觉,很温暖。”
罐子里的哭声也在她的抚摸下慢慢变小,最后抽噎了几声,便安静了,仿佛是睡着了一样。
她又抱了罐子一会儿后,递给我,说:“和它挺有缘的,觅颜,帮我照顾它好嘛?”
我犹豫了一下,忍住到嘴边的问句:“那你另一个怨灵怎么办?”点了点头。
这个怨灵似乎灵体十分不稳定,常常被怨气折磨得几次差点魂飞魄散,每晚子时也会准时啼哭,就像是被梦魇缠住而产生恐惧感。每次我都要花极大的精神去控制它的灵体,也正是这样,让我对它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它也慢慢地长大,有了人类孩子一样的可爱和顽皮,但每晚子时仍会被恐怖的梦吓醒。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它突然抱着我哭,有些尖锐的哭声就像是招命的厉鬼,但我一点都不害怕,它在我怀里抽噎地说:“觅颜……我梦见……有东西在……在……不停地打我……好疼……好疼……”我连忙紧紧地搂着它,试图安抚它。
联想起它的来历,我想它应该是和瓖楫一样,在娘胎里就被狠心地夺去了生命,它还那么小。
我和瓖楫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它所有的疼爱,不仅是因为它和瓖楫相似的经历,还因为它和瓖楫那无法言说的缘分。
后来,我给它找了一个差不多大的玩伴,这个玩伴也是怨灵,只不过它在死前得到了来自父母的极力挽留,怨念没有很深,性格也讨喜,小魇也爱和它玩。
有一天,小魇在外面玩够了回来,我发现它身上的怨念比早晨出门时强烈了不少,身边也没有了玩伴的身影。
“小魇,梦呢?”我皱着眉头,有些急切地问。
“它……它……欺负我……还不听我的话,我一时生气,便把它吞噬掉了。”小魇可怜兮兮地回答。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但转念一想:小魇毕竟是怨灵,有吞噬弱者的本能。想到这里,我温柔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安慰道:“没事的,吞噬了就吞噬了,我再给你找个就好了。”
“嗯!谢谢觅颜!”小魇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颜。
后来,小魇经常早出晚归,每次回来,身上的怨念都会增加不少,但它的灵体越来越稳定,我想这对它也有好处,便没有考虑太多。
直到有一天,我在路上偶遇小魇时,突然意识到这个成长起来的怨灵,已经开始脱离自己的掌控了,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对是错,对于它,对于我,也对于瓖楫。
“觅颜,我刚看到我的母亲了。”
“是么?不开心了?”
“嗯。觅颜,帮我个忙好嘛?”
“什么忙?”
“我……想要她付出伤害我的代价。”
“这……她毕竟是你的母亲……”
“可她没有生下我,不是嘛?觅颜,你知道当我看到她和她的小女儿依偎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有多难受么?我不甘心……凭什么同样是女孩,我就要承受这么多痛苦啊!”说着,小魇眼眶里浮现出晶莹的泪花。
我有些不忍,但……“小魇,当时你开始吞噬梦的时候,我就瞒着瓖楫了,要是……你的母亲……瓖楫知道了……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觅颜,你不说,我不说,瓖楫是不会知道的……觅颜……最后一次,帮帮我吧。”
“好……我尽力。”
“嗯!觅颜最好了!”小魇开心地跳起来抱住了我,我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我听了小魇的安排,在她母亲出门时,将其失去意识,带回了“美颜”,瓖楫看到她时有些不解,我连忙不作声色地扯了一个谎:“我接了一个中年妇女的单子,这是我找的皮,虽然这皮有点糟糕,但客户需要嘛!”
也不知小魇是怎么做到的,竟能在它的母亲身上弄出这么浓的怨气,但好歹把瓖楫糊弄过去了。
瓖楫没有怀疑什么,便把她带进了里屋,不过半个小时,就处理好了交给了我。我注意到空气中飘散着血的味道,低头一看,发现瓖楫的手中竟然隐隐约约有血迹,“这……怎么回事?”瓖楫有轻微的洁癖,而且她曾经说过,善后工作要做好,不然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道,洗不掉。等会我去找下相关资料,应该问题不大。”瓖楫蹙眉,抬起手看了看。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会不会发现什么?
我正想说些什么掩饰一下,她便抬眸看着我说:“怎么?不急着交货吗?”
“不,不,我现在去。”我连忙离去。
因为这张皮对我来说有些宽松,我便直接套上这张皮,粗糙的质感让我有些不适,我忍住不适走向农贸市场。瓖楫和小魇都能吃人类的熟食,所以我常常做各种口味、菜系的食物,对于农贸市场,也算是熟悉的。挑挑拣拣一些小魇爱吃的菜便按照约定去她母亲的住处。快到家时,便碰到了小魇,和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总觉得这张脸很熟悉。但没管太多,我按小魇的要求,玩起了角色扮演,许是第一次玩,觉得有些新鲜,兴致也挺高的。在吃饭时,我终于想起那个女孩的脸就是我前段时间辛辛苦苦找的皮,心里一阵可惜,本来还打算高价卖给芊菟的。
小魇母亲的家在马路旁,白天吵,晚上也吵,尤其是楼下开了几家夜宵店,凌晨一两点都还有人耍酒疯,三四点还有人开机车呼啸而过。这直接导致我次日早晨起床时精神十分疲惫。
早晨从厨房出来时,正好看到茗诗(那位很漂亮的女孩)从小魇的房间走出来,那张脸的模样瞬间把我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漂亮的脸上布满了红痕和丝丝血迹。
心里一阵恼怒,更可恶的是,她竟然还妄想打小魇!一时没忍住怒火,把真相说出来了。我看到茗诗一脸的震惊和绝望,破相的脸有些凄凉,但看到小魇脸上的笑容,心里的怜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时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小魇一次又一次的放纵竟然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小魇失踪了。被茗诗害死肉身后,小魇被迫离开肉体用灵体继续存在,但不知为何,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找到它,没办法,我不得不向瓖楫求助,这也意味着瓖楫将会知道所有的事情。瓖楫怒了,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她扑面而来的怒火,而我也生气了,因为瓖楫竟然狠心不再管小魇,到头来,还是得我自己去寻找小魇。
盲目地寻找,终于在我第三次来到小魇母亲居住的小区时,有了眉目,我感受到了小魇,但我跑到住房时,却没有小魇的身影。突然在黑暗中,我看到一缕白光,那是瓖楫的灵力残留!我有些欣喜,瓖楫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还是出手寻找小魇了。
我连忙赶回“美颜”。不知为何,我越靠近“美颜”我的心就越无法镇定,甚至有些不安。
我跑进外屋,看到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女子在焦急地来回走动,她身上的血迹让我更不安了。正当我想掠过她进去里屋时,她拦住了我,对我喊道:“你不能进去!”我没理她。可当我的手触碰到门时,不安感充斥了我的脑袋——有结界!
我奋力地用灵力破开结界能容我通过的口,而进去的景象让我顿时僵在原地——瓖楫静静地躺在地上,旁边躺着恢复原貌的茗诗,小魇被关在储灵罐中,它看到我来,欣喜地呼喊我,向我求救。
我忽视掉它,而是注视着瓖楫,走近她,不,他,瓖楫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的头微微偏向茗诗,苍白的脸上,双眼紧紧闭着,嘴角似乎因为身旁的人儿的存在而轻轻地勾着弧度,左手也紧紧地握着茗诗的右手。胸口的那抹殷红瞬间让我眼眶摇摇欲坠的泪珠掉落了下来。
瓖楫啊瓖楫,亲情在你心中就那么重要么?甚至不惜用所有的修为去发动“幻梦阵”,只为弥补我和小魇所犯下的错误,你难道忘了自己离开母体的痛苦,忘了我和你相处时的快乐吗?知道结局后才明白的感受真让人觉得讽刺!
幻梦阵发动了,温暖如瓖楫的白光狠心地将两张相似的脸吞噬,我听见了小魇凄厉地哭喊,但它喊了什么我已听不到了,只听见我的心流血的声音,和感受着脑袋中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离开我。
我在古树的枝干上苏醒过来,看着眼前陌生而又熟悉的景象,不禁苦笑:瓖楫啊,你太小看我了,小看我对灵力的掌握,小看我对你深深的感情。
黎明悄悄到来了,朝阳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山头探出脑袋,染红了天边的云朵。我仿佛看到瓖楫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霞光中,但又很快融入变得刺目的阳光里。
时间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轮回,没有一丝一毫地停歇。我不知这是第几次尝到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只知道我又将开始一段在这人世间里,无期的、孤独的……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