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窗子外,夕阳缓缓从天边沉下,满目血红的色彩染遍整座城市。盛夏随意坐在地板上,床底下那一箱旧物又被她翻了出来,这些个小物件她一直留到现在。
他刻的木雕,他送的本子,他写的笔记,唯一一张他们同框的照片。她上课撑着下巴打盹,那想睡又要死撑的模样的确是她上数学课的常态。
还有一本就算包上纸皮却还是受潮发霉的数学书,揭开有些软塌塌的纸皮,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盛夏喜欢秦箫。
当初也不知道是哪位同学的恶作剧,写了这样一句话留在她的书上,现在看起来倒也一语成谶,终究是她先喜欢上他的。
以前看这些东西都是为了给自己勇气,现在也是。只不过不是撑下去的勇气,而是,忘记的勇气。
有些事情早该留在过去了,是自己贪心了。
心里难受的不像话,就像是终于凑齐了所有的零花钱,一路兴奋的飞奔到商店,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挂念已久的八音盒被别人拎回家一样,不舍得却又无可奈何。大哭大闹之后,还是要接受已经失去的是事实。她起身,说:“妈,我晚饭有点吃撑了,下去走走。”
“好,多穿件衣服,外面冷。”
顺着门口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向前走,路边的奶茶店里正放着一首陈奕迅的《十年》,戳人心扉的歌词就这么有恃无恐的钻进耳朵:“走过渐渐,熟悉的街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本是无心的歌词却正中泪点,盛夏有些仓皇的逃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学校门口,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门口的那一棵老槐树沾染了灰尘看起来更老了。
‘青城第一中学’几个大字依旧高傲的挂在半空,几乎可以目空一切,看了一眼一旁贴上的高考榜。盛夏明白,它们有盛气凌人的资本。
教学楼走廊的墙上还是贴着一样的标语“入楼即静,入室即学。”明明并不押韵,但时隔多年,读起来还是这么朗朗上口。
只不过,入室即学……
对她来说,有点难!
秦皇岛的秦,竹箫的箫。
高一下学期刚转来这里的时候,乔子箫是这样介绍自己的,大男孩特有的温润嗓音和那个有些清冽的微笑,盛夏至今记忆犹新。
透过教室门上的玻璃,最先入目的是那一张最靠近窗子的书桌,恍惚间又看到两个穿着白色校服的人,她甚至能够听清他们的每一句话。
“你说已经换了那么多次座位了,为什么我们俩一直坐在一起呢?”女生端着水杯出声问道。
男生身形微顿又迅速地恢复如常:“我怎么知道?”过了半晌又悠悠地开口:“可能是因为老师看出来我比较洁身自好吧。”
“噗!”一口水就这样一滴不剩的喷了出来,“你这是什么破理由。”
“像你这么蠢的同桌也只有跟我坐在一起才不会被嫌弃。”男生不怕死的继续解释。
“你找死是不是?”女生伸手掐在他的腰上。
“笨就算了,你还这么暴力,盛夏,以后谁还敢娶你啊?”男生吃痛地嚷嚷道。
原来他们曾经那么开心地笑过啊!盛夏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微笑。拥有的时候有多开心,失去的时候就有多伤神,这句话终究没说错。
既然是来告别的,曾经去过的地方都该走一遭才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原来这些没有看似没有感情的,才最是长情。
有些老化的田径场,生了铁锈的单杠,丢了篮网的篮筐,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沿着稍微有些褪色的跑道盛夏一鼓作气的冲了出去,听着晚风在耳边簌簌的吹过,一切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那年,因为理科班女生太少,班主任要求所有女生至少参加一个运动会项目,美名其曰劳逸结合。报名表传到她跟前的时候,就只留下三千米和铅球。对一个都没摸过铅球的体育渣来说,她只能选了三千米。
“盛夏,你真的要去跑三千米吗?”看她在三千米项目后郑重其事的写上自己的名字,他还是不放心的问道。
“当然了,我就是为运动而生的。”所谓给点阳光就灿烂,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
“其实,我是想说你去跑三千米,对你和三千米都是伤害……”
如他所言,华丽丽地摔倒在跑道上就像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情节。到终了,她还是没有跑完三千米,就像他也没有陪她到最后,半路而退。
那现在呢?
是不是能够跑完七圈半?
一圈,两圈,三圈……清冷的空气吸入鼻腔,刺痛的感觉从嗓子一路蔓延到肺里,快要窒息的感觉那么熟悉,脚下轻飘飘的麻木。
意识就像是被甩在了身后,只留下一线执念:十多年前没有跑完,如今已经这么久了,自己也总该有点长进。
踉踉跄跄的脚步抬起又落下,孤独的背影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
一步,两步,三步……散落开来的鞋带纠缠在一起,一个趔趄,盛夏直直的向前摔去。这样的结局,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有些东西,越是强求,越是得不到分毫,如他。
盛夏认命的闭上眼睛,就当她软弱,她认输。
红色的塑胶跑道在瞳孔里一寸寸放大,可是还不等她摔下去身子就被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薄荷味迅速盈满鼻喉,唤起了那本来就活跃在嗓间的灼痛感。
乔子箫,怎么会是他?
好看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盛夏有些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伸手抚上脖颈轻咳:“你怎么会在这儿?”
“如果你换个问题,我会考虑回答你。”乔子箫拧开手里的水瓶递到她嘴边。
从重逢到现在的每一次见面,她的开场白都是没有任何感情的疑问句,他不喜欢。
清凉的纯净水流过咽喉,也卷走了嗓子眼那火辣辣的痛感。盛夏缓了口气正准备说话,就听到他像多年前一样的唠叨声又响起,那老成的口气就像是家长教训一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你怎么就这么蠢?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跑步的时候一定要系好鞋带,永远都记不住。”乔子箫一边说着蹲下身,修长的手指飞快的交错,没有一点不耐烦,看着重新绑在一起的鞋带,他满意的勾起了嘴角。
盛夏握着水瓶的胳膊僵住,他又在嫌弃她蠢了,都这么久了,他还是在嫌弃她蠢。
十多年前她摔倒在跑道上的时候,他站在病床前说:“盛夏,你怎么这么蠢?”
数学卷子上全是错号的时候,他说:“盛夏,你怎么这么蠢?”
走错方向的时候,他说:“盛夏,你怎么这么蠢?”
现在,他还是在嫌弃她蠢。
没错,她盛夏就是蠢,而且蠢到无可救药,否则也不会为他一句话就毫无希望的等了十年。
时隔多年,谁都可以说他蠢,唯独他不行,盛夏气不过想要反驳:“乔……”
“我有问题要问你。”打断她的话,乔子箫率先开口。他说过了,以后他们之间的路都换他来走,她的身边必须有他。
“什、什么问题?”骤然严肃的氛围,盛夏有些不明所以。
乔子箫一步步的逼近,将她脸上的不自然尽收眼底:“这十年来,你一直都在上海?”
过近的距离,盛夏不自觉地往后倒退。
他的问题让盛夏心里的那一根弦紧紧地绷起来,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断掉。她急忙在脑子里搜寻着可以解释自己留在上海的所有理由,可是关键时刻什么都想不出来:“我留在上海是因为、因为……”
“我只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公事化的语气就像是例行审讯,他直直的盯着她,深邃的眸子让人无所遁形。一如多年前,盛夏还是沉沦在了他的灼灼目光中,她眸光闪了闪,轻轻点头:“是。”
话音刚落,他又欺身向前一步,说:“你替林然参加了我的讲座,是吗?”
他怎么会知道?盛夏有些不敢相信的抬起头,正对上他炽热的目光。
“你怎么……”
“我今天见到林然了。”简单明了的解释。
原来是这样,盛夏沉默,想必然然已经跟他说了事情的原委,自己也不用再多说。
“所以,讲座你听到了最后?”
盛夏抬头,正对上他有些紧张的目光。
紧张?他是为了来提醒她,他已经有女朋友了吗?乔子箫,我从没想过要打扰你现在的生活,你又何必这么多此一举。盛夏勾唇,笑容牵强:“是啊,听说你有女朋友了,恭喜你啊。”
“谢谢,刚好她跟我一起来了青城,你要不要去见见她?”乔子箫浅笑,眼底满是道不尽的柔情。
来了青城,是机场那个女孩吗?盛夏凝视着他的表情,却看不出一点玩笑的成分,他是认真的。乔子箫,你还真是残忍,总是懂得怎么让人遍体鳞伤,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向她炫耀幸福了吗?可是她实在是没有自己找虐的勇气:“不了,我还有点事,下次吧。”
盛夏急忙转身,一心只想赶紧逃开这里,可是手腕却被他紧紧攥住。
为什么不让她走?在他面前,她连不让自己受伤的权力都没有吗?盛夏试图挣开他的禁锢,结果却是徒然无功,有些差距和悬殊是天生的。比如,她永远站不到他身边。再比如,她永远都赢不了他,不管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