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抬头看着他,元岑不可遏制地哈哈大笑“小翠,你该不会以为我说你人比花娇吧……哈哈哈。”
我怒瞪他,将手里的花甩到他面前,“公子喝你的茶吧!”
元岑满眼是笑,水目潋滟,面若冠玉,花中石桌,茶边玉人。突然地,我看着看着,心里的怒气一下子消散了。
这还是我与元岑,第一次这样不设防地开怀大笑吧?他是公子元沉,我是侍女小翠,彼此都戴着一层面具,却像寻常人一样谈笑说话,若这样一直简单下去,该多好。
我出神地想着,那边元岑却也意识到自己过于开心,便止了笑,敛神喝茶,不一会儿,他已经宁静如初。
“如今花也赏了,茶也喝了,我该走了。”
元岑放下杯子,对我这样说。
我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这么快?”
元岑挑眉看着我。我慌忙低头,道:“公子若有事,就先行离去吧。”
“嗯。”他点头,不再多说,起身离开。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了,我才抬起头,在花簇中,显得如此空荡,就好像我在这里小睡一觉醒来,刚才的邂逅不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唯有青石桌上碟子里动过的糕点和半杯茶,提示我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轻轻拾起桌上的这枝蔷薇花,花的香味还残留在鼻间,人却是怔怔呆了。
白日里的这个小插曲提醒了我,我不能再像如今这样沉醉在小翠的世界里。毕竟小翠是假的,卫知还才是真的。
是时候执行我本来的目的了。
这顺宁侯府已经被我摸地差不多了,哪个地方是禁区,哪个地方是寻常的地方,我都略知一二。除了后院元岑所住的地方,还有老侯爷的书房,以及莲花阁和清沐居,这三个地方,都是寻常下人不能进去的,连打扫都不能。
清沐居住的是侯爷夫人,平常从未见她出门过,来府里这么多天,亦不知道这位元岑的生母长什么样子。我决定今夜就去清沐居探听一二。
少了小瑶在身边帮我,倒还有点忐忑,不过幸好清沐居的主人素来喜欢清净,所以守卫并不多,我轻易地就从屋檐溜了过去,在瓦片上轻手轻脚地行走,到了大概主厅的位置,停下来,将耳朵附在瓦片上,听到下面有人说话。
“母亲,今日是您的生辰,这是孩儿特意准备送您的寿辰礼物,您打开看看吧。”
是元岑的声音,他还真如传言中所说的是个孝子啊,对他母亲这么恭敬谦卑。
我轻轻将瓦片挪开一点,得以看见屋里面的情形。难怪今夜元沉也不需要我伺候着抄经文了,原来今天是他母亲的寿辰,不过屋子里倒没看见元沉。
侯爷夫人年纪看起来挺大了,衣着素净无华,却通身透着不言而喻的贵气,盘一个简单的髻在脑后,别一支简单的簪子。身边两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嬷嬷一左一右伺候着。虽然看不清面孔,却能凭借直觉感受到一股女主人的气质。
元岑穿得和这位侯爷夫人差不多,同样的素净,同样的轻衣缓带。他手里捧着一个红木盒子,做工十分精巧,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在贺寿呢,不过,侯爷夫人却偏着头,没有看他,声音里不悲不喜,无法透露情感,只道:“你拿去吧,我不需要这个。”
咦,他母亲拒绝了他的礼物?
“母亲,您不打开看看吗?”元岑的声音里意外地带了丝丝期待。
我忙凑近了,想看清楚他的表情。
侯爷夫人转过脸,拿手帕掩着鼻子,带着嫌弃道:“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难道听不明白我的话?”
元岑捧着木盒的手一直停留在那个位置,这样看上去他好不尴尬。
我疑惑,这侯爷夫人好生奇怪,为什么不接受自家儿子送的礼物呢?啊,我知道了,定是嘴上说不要,其实心里很喜欢怕他破费的意思吧!我屏住呼吸继续往下看。
元岑笑了一声,笑得有些勉强,“既然母亲现在不想看,那孩儿就放在这里了,等母亲想看的时候,再看也不迟。”以退为进,元岑这招不错。
可是还没等他将木盒放到一边的桌子上时,侯爷夫人又发话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了不想要你的东西,你故意放在我的屋子里碍我的眼对不对!给我拿走!”这句话突然提高了音量,把我吓了一大跳。元岑的手又僵住了。
“少在这假惺惺!我看了就恶心!”侯爷夫人居然还嫌不够,添上这么一句。我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情况?母子不合?家宅不宁?
元岑将木盒放在桌子上,客客气气地说:“母亲的生辰,我送寿礼,这是人之常情。若是母亲不喜欢,大可以拿去扔掉,该尽的心意,我尽到了。母亲不想看见儿子,儿子离开便是。”
元岑说完就往外走,我在心里鼓掌,好骨气!
“等等!”侯爷夫人又发话了,我心道,她被感动了?
元岑的脚步顿住了,只听侯爷夫人冷笑道:“元岑,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们的关系,你我都心知肚明,那层纸没有捅破,是我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可是你,却不要一而再再而三不知好歹!我凤知秋今日就把话撂在这了,纵使我过一百次生辰,你送一百次寿礼,我也不会对你多看两眼,在我心里,我压根从头到尾就没拿你当过儿子!你不要自作多情叫我母亲,我听着心里膈应!”
我惊呆了!这,这侯爷夫人,元岑他是招了她什么事,让她连儿子也不认了?
只见元岑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平复起伏的心情,最后平和道:“我知道,那件事,母亲此生都不能释怀,但是……”元岑转过身,以一种很正式很期望的语气对侯爷夫人说:“为什么母亲这么多年始终不能原谅我?为什么母亲不能拿我当您的儿子那样对待?我尽全力在弥补,难道始终不能平复母亲心里的悲痛吗?”
这话说得十分感人,我隔这么远,都能从他话里听出浓浓的真挚的感情,侯爷夫人良久不语,最后说了一句:“有些事,我过不去。有些人,我忘不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说这话的侯爷夫人亦是长叹息。
元岑静静地站着,如同用沉默与她对峙,最后还是侯爷夫人赢了,她一言不发,尽是冷漠。
元岑最后说:“既然如此,儿子告退,下次再来看母亲。”
他走了,我还在唏嘘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母子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深仇旧怨导致今天这个地步?
元岑走后不久,侯爷夫人掩着面没有动弹,一
个嬷嬷走到桌子边将木盒打开,盒子里一片红光晃了我的眼。
“夫人,是您最喜欢的红玉玛瑙做成的莲花手镯。”这个嬷嬷说。
另一个嬷嬷也叹息道:“公子也真是有心了,年年的寿礼从不重样,而且件件都是挑最难得,又合夫人心意的……可惜了……”
我心想,看来每年的礼物侯爷夫人还是看过的嘛。正要合上瓦片时,侯爷夫人突然捧着手帕凄凉地哭起来:“若是我的儿长到今日,他也定会这样掏空心思地为他母亲准备礼物……若是我的儿还在……我的岑儿……”
侯爷夫人毫无预兆地痛哭起来,声音里染满了难以言喻的痛楚。
我被她这样的行为搞懵了,她在说什么?她的岑儿?她的岑儿,难道不是元岑么?
有嬷嬷劝慰道:“夫人,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您也别再伤心了,都是为了大局着想,当时您不也是同意的吗?”
“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侯爷夫人凄厉地叫起来,“什么大局!什么小家!我只要我的儿子!我那乖巧懂事的岑儿!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就被他的娘亲,亲手送上了黄泉路!嬷嬷,你知道我的心有多么痛吗?我的心日日夜夜在流血啊嬷嬷!当初我一定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做下这样的罪孽!我现在只要一看到他!我就想起我的岑儿!凭什么!凭什么他要活着,我的岑儿要代他去死!!!”
最后一句犹如鬼魅在地狱里凄凉的叫声,像闪电劈开夜空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炸开了花。
侯爷夫人的岑儿代元岑去死!这个消息从钻进我耳朵里的那一刻开始就嗡嗡嗡地作响,一瞬间混沌混乱,我脑子里如同一团浆糊,分辨不清身在何方。
原来这就是真相!元岑他,真的是前朝太子!父亲当日所杀的无辜稚子,是已经掉了包的真正的侯爷夫人的儿子元岑!
我浑身冰冷,明明是夏天却感觉身在冰窖一样。怎么会这样!怎么是这样?
所以,那一切的猜测都有了正当的理由,那些前朝余孽突然一夜之间如雨后春笋冒出不是没有缘故的,他们有拥戴的人,他们有自己的计划!
这个被拥戴的人是前朝的太子,那么他们的计划就不会是别的——他们想要谋反!篡位!
不,确切来说,应该是复仇!
而元岑为何要杀我,也水落石出了,我也算是他的仇人!
试想想,他第一次表露出要杀我的意思是在陵园,那时我对他说我知道了他有个双生兄弟……于是一切都能想明白了,我洞悉了他这个惊天秘密,侯府里有两位公子的秘密,他才起了杀心。
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不寒而栗。
心里慌乱无措,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我来之前从没想到过,会从侯爷夫人口里听到这样的秘密!
怎么办?现在立刻回丞相府,告诉父亲这一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彻底铲除根源?
这似乎是最恰当最理智的办法,可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中午的时候,花园里与元岑谈笑自如的样子。如果真的这样做了,这一切就都灰飞烟灭了。
不不不,我不可如此鲁莽,冷静下来,想想看到底该怎么做。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上,凉风习习。我盖了瓦片,坐在屋檐上,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