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6月,凤城明显热起来,几天里便成了夏季。城郊更远处的农田里,麦子熟了,金色的麦浪一波衔着一波此起彼伏。太阳毫不吝惜地炙烤着土地,干热的空气里充满了火热辛辣的味道,混合着麦芒划破肌肤时不易察觉的痛感,还有麦秆被折断后发出的成熟的馨香。没有风的时候,一切都是安宁的。从图书馆顶楼阅览室的窗前向南望去,青山为屏,挺拔孤寂的一棵树立在田地的边缘,叶子一如麦田,土地,阳光,涌动着明亮耀眼、金色的光芒。似一团酝酿着的野火,扑喇喇地借着风窜升,越来越高,快要攀上云霄。
程思诺一恍神间,思绪又飞去了不知何处。回到摊开的书前,她还在想着那棵树。脑海里,那树化成了一团团缭绕的燃烧的火,在田野上冲撞、飞旋、奔跑,像极了那幅《星空》。可绿树不该是黄的,这是在夏天,她迷迷糊糊地听到心里有声音在说。
儿童节后没几天,麦子像赶集似的被一茬收割完毕。A大新校区周围,四野里竟显出几分空落来。校园里的树一夜间着了新装,恍若梦中隔世,那嫩绿的夹道的树荫遮蔽了头顶略显灰暗的天。在那条梧桐道上走路时,程思诺满心欢喜地眯起眼睛,看到树在晃动,风在叶子上跳舞,阳光翻过树叶,亮亮地唱起了歌儿,如透明的玻璃风铃,荡着风作桨。那样的感觉如同在做一个春眠不觉晓的甜美的梦,走几步她便要抬头望一望,忧心地想那梦里的一切会不会飞走。
六月中旬拍了学位照,时隔不久毕业证也发到了各人手上。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程思诺恍然有种似曾相识的困惑,好像很久以前她便经历了一样。找到工作和没找到工作的同学几乎都已离校,剩下的利用最后这点时日准备考试的居多。林远和徐晓玫打定了主意,不到最后一刻不搬离宿舍,赖在新校区那边占着教室为公务员考试奋战在一线。思诺自己倒是离校早,领了毕业证办完手续,所有行李打包回了家。好在自己家离老校区、新校区都不算太远,公交车也方便,于是每天还像在校时一样去学校自习。一来学校氛围好,二来和晓玫、林远交流也多。
想想不久前,大家在老校区附近一家自助餐吃散伙饭。那晚,不少男生都喝了酒,也有人喝高。敬酒时,大伙基本是以宿舍为单位,转着圈地轮番碰杯,说着离别的心里话。也有女生举着杯子,挨桌、挨个敬了每个男生。席间,女生哭,男生也有流泪。等到会餐结束,有人提议去K歌时,一个男生酒劲上来,加之情绪激动,出了门,摇摇晃晃走到路边,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突然嚎啕大哭。有女生去拉他,结果也哭得一塌糊涂。
程思诺向来不喜欢热闹,但那晚却有了很多伤感。当同宿舍的舍友们手牵手过马路时,也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流了泪。那时候谁能想到呢,十年后彼此会在哪里,命运又如何。只是想到分别,从此天涯海角,怕是此生再难相见。人生最恨离别时,就便是平日里有过恩怨的,也在那一晚杯酒释前嫌。那晚,大家唱了很多歌。清晨五点多出来,看到外面微亮的晨光,马路上零星的车辆驶过,她忽然生出迫切的悔意,想要回去四年前,抓住那逝去的时光,看清每一个人的脸,可一眨眼只有清晨的凉风擦面而过。
离校前最后那个礼拜,在晓玫提议下,四人到郊外玩了一趟。说是郊外,不过是距新校区不算远的一条河。那条河是凤城八水之一,河面虽称不上宽阔,景致却是不错。早几年搞的大绿工程那时候已有成效,昔日纤弱的小树苗长成碗口粗的青壮年,沿着河岸形成绵延的杨树林。夏日里,满树的绿叶迎风招展,飒飒作响。两边的河崖上被野草灌木覆盖,绿叶浓密的刺槐、枝叶坚硬的野枣,野花野草肆无忌惮地疯长、蔓延,荒芜了整片河滩。
临水的地方,水烛长得半人高,狭长的绿叶笔挺地立在水上。芦苇丛生处,飘飘的花絮迎风而动,仿佛下一秒便要轻盈地飞起来。河水缓缓流过,隔了一座桥,桥的北面水流平缓,两岸杨树成林,树林内幽暗沉郁;桥南有一道水坝,水沿着坝面倾泻而下,聚成一个大水潭,又顺着河道一路向南去。桥南的河道里,树木不比北边多和密,荒草却是长得出奇旺盛。沿着斜坡上的一条小径下去,路两侧粉或白的田旋花、妖娆的曼陀罗、摇曳的蛇床花,星星点点野趣盎然。河中央的绿洲上,红蓼在绿叶微澜映衬下,风姿袅袅,娉婷有致。
四人在校外城中村村口租了两辆自行车,绕过学校西面围墙往南骑行四五里路便到了河边。那桥跟前正好有户农家乐,四人将车停在人家院里,约好了取车时间,一路欢呼着沿着小径直下河滩。晴空湛蓝,白云悠悠,远山如黛,徐晓玫尖叫着第一个横冲直撞直奔河边上的乱石滩。坡有点陡,程思诺第二个冲下去时被路边的葎草蔓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紧跟在后面的林远立即伸手,陆雨两步越过他,一把抓住思诺手臂,将她稳住。
“慢点儿!”陆雨说。
程思诺感激地抬头看他,笑着吐吐舌,转头跑了下去。
河水很清,赤着脚在水里走,凉意便从脚底过电般传入全身。再细看时,便看到三五成群的小鱼在水底欢快游动。水流湍急处,浪花翻涌,两个男生站在水中都有些稳不住阵脚。
林远拎着鞋,脚下一滑,就要栽倒在水里。陆雨眼疾手快去拉他,用力过猛,只揪住了林远肩上的衣服,自己也差点仰面倒在水里。林远身子往下一坠,水花扑了一脸。陆雨乐了,两个女孩子在岸边大笑,惹得附近洗衣服的妇女频频侧目。
水畔半人多高的草丛里有一条窄窄的小路,沿着路一行人也不知走了多远,便听见水流声比先前大了许多。再往前走,眼前豁然开阔,原来是另一条由东向西的河于此交汇,两条河合二为一,向西而去。
林远说,这条河也是凤城八水之一,两河合一后向西最终汇入沣河。涓涓细流归大河,这八水绕凤城四周流过,小河进入大河,大河作为支流,义无反顾投入了黄河怀抱。八水各有各的来路,各有各的渊源,每一个都有道不尽的风情故事可说。
“汉代司马相如《上林赋》里曾说,‘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八川即指八水。不过想想那时的八水规模该比现在大得多,想必两千多年前的凤城也是一派江南秀水了。”陆雨说。
“所以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东南面的樊川,也是当年流水不息的见证,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神禾塬、杜陵塬、白鹿原,更不会有那传奇的文字!”
“听你们说,我真觉得自己孤陋寡闻了。”徐晓玫赧颜,“倒是陆雨,我们文科生知道这些不足为奇,你一个学理工的,了解这些确实少见呢!”
程思诺虽说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便被一种意外中的惊喜带偏,她看着陆雨时,眼里笑意浅浅。
陆雨回应道:“我父亲是地道的凤城人,我所了解的多半是小时候听他讲的。”
另三人不约而同发出了轻叹,这一轻叹不觉又触动了程思诺的心思。她折了一枝芦苇拿在手上做掩饰,陆雨从她背后绕过去,握住了她刚刚腾下来的右手。她有点诧异,陆雨冲她羞赧地一笑,她便明了了他的意思,于是回给他一个同样的微笑。
宽阔的河面上水流不算太急,四人跨过一道石块堆起来的小水坝,到了对岸。
“看,那儿有座塔!”徐晓玫眼尖,第一个发现了掩藏在绿树后面的高塔。“上去看看,如何?”
“那就走吧!”
河道上树木遮云蔽日,林中有清脆的鸟鸣持续响起,“咕咕,咕咕”,不见鸟影,只闻其声。转过一道弯,便看见一条向北的坡道。再向北,远远便看见一座气势雄浑的牌楼立于眼前,那座高塔更是近在咫尺。
“是寺院呢!”徐晓玫说着迫不及待地上了牌楼后的石拱桥。“这才是真正的悠然见南山!”她张着双臂,背北朝南兴奋地喊。也确实,从这石桥上往南看去,南山便在正前面。
下了石桥,爬上十几级台阶,便是山门。山门廊柱上挂着楹联两副,还有一副纸联。程思诺对那副纸联印象深刻,“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种甚因结甚果,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她在心底默念又默念,竟完全记了下来。
寺院里游人不多,显得格外寂静,四人不敢高声喧哗,只默不作声一路过去。过了山门后的天王殿,穿过通道便是大雄宝殿。四人拜倒在殿内的善导大师像前,点燃香烛,虔诚地许下心愿。那座高塔在大殿西侧,过了一个侧门,经由一条甬道,上了台阶便到了塔下。这塔建于唐代,已有上千年历史。青砖上一道道伤痕,便是岁月的刀留下的印记。徐晓玫拉着林远四处看风景时,程思诺绕着塔身转了几个圈。
太阳快要坠入西山,如火的霞光染红半边天,映得塔身遍体金红。微凉的风从四野里吹来,将思绪吹散,成了云,成了雾,成了那看不到也抓不住的微凉的风,也或许化成了天边那一抹飘逸的云彩。
“想什么呢?”陆雨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手扳着她的肩。
“胡思乱想呢!”她轻笑,手抚过青砖,又将耳朵贴在上面,“听,有声音呢!”
陆雨笑她:“怎么可能?”
“真的,一千多年前的风声!”她仍是笑。
陆雨陪她笑:“或许还有人说话呢!”
“说不准啊!”她扬起脸来看陆雨,眼里有微凉的光,像那风一样,微凉。“是一千年前的恋人,或许是前世的我们。”
陆雨笑出声来,将她的头揽入怀里,“傻瓜,怎么会?”他说着,顿了顿,“也许你说得对,我是等了几个轮回才来见你的。所以,不要放手,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
程思诺闭上眼,耳畔有风经过,她听到钟声悠然响起,在天地间盘旋回荡。
从寺院里出来,太阳已经没入对面的河崖。好在是夏天,天色还不算太晚,但也不敢再耽搁,于是四人坐了公交车沿公路回到起点。这回去的路上却与来时大不一样,四人心照不宣地有了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