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房间,灵馨反锁上门,缓步移到床前,打开了床头灯。埋头静坐了许久,昏暗的灯光下,她的双肩开始抽动,伴随着隐忍的啜泣,轻微的抖动幅度加剧,动静愈加剧烈,隐隐的啜泣也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呜咽,泪水决提般汹涌而来,阮灵馨骤然崩溃,双手捂脸哭出声来。没有缘由,没有犹疑,仿若只待大哭一场便可忘掉全世界。
回忆里的过去就像一场梦,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场景在脑海里闪回,却没有一条线将它完整地串起来,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那样不真实。推开记忆的那扇门,门里门外两重天。如黑白色的水影子,站在这边的你甚至无法确定,里面的那些曾经是否真的存在。你如此无力,这般茫然。
阮灵馨想着,哭着,一时想笑,嘴角微扬,笑容却没来由地僵在脸上,下一秒眼泪重又回来。哭够了,声音哑了,眼前亮了,心里宽敞了,平静了,再抬起头时,已是满脸泪痕。她两手抹掉眼泪,掩着止不住的抽噎,打开柜子,拿出了那只木匣子。一遍遍抚过,眼泪再一次一滴两滴落在上面。
二十多年过去,她原以为一切都随时间流走,消逝,和如今再无任何瓜葛。她原以为过去的她都释怀放开了,却不曾发觉记忆中的伤痛在岁月的磨砺下竟是愈发深重,那些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早已融合在平常日子的酸苦辣中,看似淡至无味,却实实在在存在着。发生过的,你永远无法将它改变。它会在某个偶然的巧合下,生生地从天而降,打破你一直以来的美梦,让你无处可逃。世界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小,它多情又无情,不留你任何逃避的场所。那些想忘的终难忘掉,想要的终难得到,原来你曾亏欠他的,终究还要还与他去。
灵馨打开木匣,一件一件拿出上面的零碎东西,从最底下拣出了那本牛皮纸封面的记事本。她捧在手里,轻轻地翻开,发黄干燥的纸页发出醒耳的碎响。记事本的每一页顶端都用钢笔整整齐齐地写着日期、天气情况,她一页一页翻着,那娟秀工整的字迹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他们正当青春年华。四年的寒窗苦读终于熬出了头,A大的校园里到处是大四毕业生们欢呼雀跃的身影。工作自是不用操心的,那时都是由国家包分配,大学毕业生真真可谓天之骄子,出了校门不愁没得去处。离开校园前,大家便也不约而同有了一些各自的小心思。这一分配天南海北各奔东西,此生未必都有机会再相见,于是乎想说没有机会说的话,想做没有做的事,都鼓足了勇气准备付诸行动。
那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早些,五月里便有了蝉鸣,泡桐树的浓荫下早已多了歇凉的人。那个晚霞红透半边天的黄昏,在A大朴旧的大礼堂外,青青碧草、依依杨柳,爬满了青藤的灰色外墙下,年轻的阮灵馨扶墙而立,翘首凝望图书馆的方向。她的两条乌黑的发辫垂在肩上,眉如新月,唇若朱丹,肤白貌美的人儿一张俏脸写满了等待的焦灼。迟来的晚风轻拂起柳梢,吹得她白裙飘飘。
图书馆外的树荫旁,程宇坤夹着两本书从小路尽头拐过来。他笔挺的身姿,明朗的笑意,犹如一阵微凉的轻风拂面而来,阮灵馨扶着墙的手不由微微一颤,心跟着连跳两下。正欲冲他扬手,喊出他的名字,她的身影闪了出来。她轻盈的加快脚步追上他,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却是并排走着。她手舞足蹈冲他比划,绽开的笑颜如冬阳般和暖,似秋月般清澄。他扭头看向她,眉眼间是满满的宠溺。
原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样温暖热烈、明艳如初升太阳的她。
阮灵馨远远看着,悄然退后两步,将自己掩在随风浮荡的那满墙绿海下,心口莫名一阵酸涩,夹着隐隐的痛。
她犹豫着,纠结着,心头的话久久难开。他们是多么美好,多么登对的一对!她还是自己的好友,同窗四年的好友。可是她也爱他呵!这份从未停止过的爱,自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已为他沦陷。多少个寂静的夜里,她一觉醒来以泪洗面;多少个雨天黄昏后,她在心底默念着他黯然伤神。她曾以为,就那样远远望着,离得他一些距离,就可以,就安心,然而当离别的脚步愈来愈近,她发现一颗心已经不属于自己。
她默默地追随着他的脚步,渴望着离他更进一步,热切而无望地期盼着站在他的对面,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皱眉,每一个凝神的思考。她在日记里写诗,描画着每时每刻暗恋他的点点滴滴。当这样的渴望随着离别的脚步逼近愈加强烈时,她做了一个而后多少年想来该是盲目而疯狂的决定。但在彼时的她看来,这却是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毅然决然的抉择,她人生第一次想要为自己做一个自私的人。
那个时候,虽然大学校园里明文禁止谈情说爱,但学生们都正年轻,每所高校自然都难免有这样那样风花雪月的故事发生,更何况情侣间情难自已的眉目传情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在A大,他和她亦逃不过众人的围观。他们没有在同一个院系,两人在一起的消息却几乎是人尽皆知。二人所在院系的教导主任皆对此颇有微词,奈何他们一直矢口否认,校方又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便睁只眼闭只眼算过去,这样直到他们毕业前夕。眼瞅着行将毕业,校方也不愿再拿此多事,怕误了学生的前程,就此不再追究,不过这二人却一如以往,行事仍是低调如常的作风,一举一动从未有逾校方的底线,就便是情侣间的牵手挽臂也甚是少见。他们的爱情没有浓情蜜意,阙如清茶薄酒,只有品过的人才更明白个中滋味。
毕业了,不熟的人以为他们如此平淡无奇,就此劳燕分飞该是错不了,一些有的没的风言风语悄然传开。顾惜妍深处其中,却是静如止水,不为所动。程宇坤却似乎受到了影响,他接连几日没有出现在阮灵馨的视野耳际。灵馨急在心上。
那天午饭后,灵馨看到宇坤和惜妍一前一后出了食堂。在操场边的林荫小道上,他们吵了起来。声音不大,但两人的举止神情却是明白无疑。她看着他甩手而去,看着她悄悄抹着眼泪黯然离开。走过那条林***她快步追上她。
“顾惜妍!”她喊着她的名字,顾惜妍回过头,眼圈泛红,神色悲伤。
“没事吧,刚才你们俩……我路过,刚好看到了。”她顿了顿,“你们吵架了?”
顾惜妍被她这么一问,满腹委屈涌上心头,瞬间泪光盈盈。
“这几天看你心事重重的,也不好多问。若是有需要我的,你说话就行。”
“也没什么。”顾惜妍欲掩饰,一扭头眼泪却滚滚而落。阮灵馨上前一壁握着她的手,一壁在她的肩上轻拍了两下,“两人在一起矛盾免不了,说开就雨过天晴了,别难过。”
顾惜妍呜咽道:“咱们毕业我就要回南方老家那边,我想他也一起过去,但是没用,他坚持要留在凤城。”
“去你们家那边挺好,可工作的事不是我们完全做主的。你打算帮他?你能帮他么?”
“我家里多少还有点门路,解决他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但也因为这样,他才坚决不同意。”
阮灵馨拉着她在道沿上坐下来,“他也有脸面啊,你这么做怕是伤他自尊了。”
“我是想彼此不分开而已。为了将来,他的自尊就不能委屈丁点么?”顾惜妍有些赌气道。
阮灵馨没有说话,片刻她问道:“那么你呢,你没有想过为他留在这里么?”
顾惜妍抱紧双臂趴在膝上,望着远处,“不是没想过,想的时候我为他考虑了种种。但说句实在话,我的至亲都在老家。宇坤呢,他双亲过世得早,祖父前段时间也不在了,他几乎是无亲无故。于情于理,他是否应该为我考虑些许?就因为他那要命的脸面和自尊么?”
“惜妍,说到家乡,这里也是宇坤的家乡啊。我想他拒绝你的好意,真正的原因怕是他想要回报家乡的缘故。要我看,他这是有骨气,大志向!”
顾惜妍轻笑道:“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若真想回报生养他的这片土地,等他自己强大起来,真正有能力的时候也不晚罢?现在,他也只能做一个按部就班的螺丝钉罢了。在这里,我怕他没有出头之日。”
顾惜妍的担心和忧虑如当头棒喝,惊得阮灵馨身心一震,这样的考量她是真心没有想过。尽管从老家那个小县城到凤城这座省会城市求学已经数载春秋,对凤城的大环境和大气候她也深有所感,但想要离开这里去尝试呼吸外面的空气,她却是从未曾想,也不曾奢望过。眼见毕业在即,她所求的便是心安理得一份工作,然后嫁人生子,从此稳稳地生活。一个女人人生如此,足矣。但是男人,如程宇坤那般心比天高的男人,所想所求该远不止于此了。她能给他么?阮灵馨愈加细想,愈加悲惶,自卑和不自量像无端而来的寒流,让她感到前心后背阵阵发凉。
顾惜妍已经站起身来,阮灵馨扬起头,用一种向上的视角再次审视她,她与她本也是有距离的,无关爱情。可怎么办?心底的一个声音在呐喊,凭什么,为什么?难道她们不一样么?不能后退,更不可放弃。她得为自己想,她是那样爱他的,她要孤注一掷。
“惜妍,宇坤一时犟脾气,过两天就好了。你不要不理他。”
“谢谢你,灵馨。”顾惜妍笑容艰涩,“我会等他回复。至于以后,就看缘分了。”
阮灵馨心弦紧了一紧,一阵微风轻拂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