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白露沾草,朝阳泛金。
金陵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的清新。
从张府的侧门驶出来了一辆精致的双架马车,马儿膘肥体壮,神态亢奋。
“既然决定随我同行,那你我就得先约法三章。”吴用一本正经的对着一旁还是假小子打扮的宁有容正色道。
“约什么三章呀,大家一路上都这么熟了的……”宁有容神色虽然有些暗淡,说话却毫不掩饰的显露女儿态的狡黠。
“这不是你自己死皮赖脸的要跟着我嘛。当初说的多可怜,什么没了师傅孤苦伶仃的,无依无靠的,什么走投无路的那表情便是声泪俱下也不为过呢。
我都与张府商定好了托其照顾你一阵子等我事了再来金陵接你,反倒你却不肯了,还说我要跑……”吴用一一细数着今早出门前宁有容发扬女孩子撒娇耍赖的光荣事迹。
“够了!好,约就约。有容真没想到先生堂堂一个开光期的前辈居然会和我一个将将筑基的小姑娘斤斤计较。”宁有容不耐的哼道,斤斤计较几个字更是被其加了重音。
“第一不得无理取闹,第二不得无事生非,第三入门之前贫道暂为汝师而且你也需要一直做男装打扮,待入门之后结业时再拜门中前辈为师。此三条无有商量,此事只是告知与你,不然你就留在金陵等我事了再来接你回门。”吴用瞥了一眼宁有容淡淡道。
“有容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约法三章呢,应你便是了。”宁有容出乎意料的爽快道。
“应了?”吴用有些不敢相信道。
“自然应了,修道之人说谎是要遭报应的。先生真当有容如此不知好赖吗?”宁有容此时恬静的道,看上去就像那些大家闺秀般温婉可人。
“那就好,虽然我暂时是你的师傅,但是你也不需要一口一个的师傅叫我,像往日一样便可。这么多天下来你应该也清楚我的性格了,无需拘束。”说罢吴用扮出一个自认和蔼的笑容道。
“我叫先生已经顺口了,叫师傅我还不会叫呢。不过先生您也不用拘束,这样笑起来真的很难看诶。”宁有容假装苦着脸道。
“呃,咳!既然如此,我便与你说说接下来的行程。我们现在需要去码头打听一下有没有西去的官船,最好是直接到渝州的,具体何事暂且不能相告。此去一路尚有遥遥数千里,水路不比陆路,水路更是艰险莫测。
就凭你我这点微末修为但凡遇上个鱼精蟹怪的怕是都不够人塞牙缝的,若是真着遇险我可照顾不到你。所以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现在改变主意倒是还来得及。”吴用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着对方的眼神,若是被吓到了自然可以一眼看得出来。
只是吴用知道自己失败了,在她的眼中并没有看到一丝畏惧,反而泛动着兴奋激动的神光,甚至仿佛已然忘记了师傅仙逝的阴霾。
“先生放心,有容已经做好了旅行的准备了!”宁有容斩钉截铁的说道,说完还在喃喃的低声说着:“几千里路的旅行阿~怕是已经到天边了吧……”
“旅行……”吴用听的清清楚楚,顿时感到一阵无语,心中不无恶意的想到等到时候遇上个妖魔鬼怪的看你不吓得尿裤子。
浦口码头,南京六大渡口之一。
巳时已至,二人并头站在码头外。
只见江上大小船只川流不息,码头龙门上下脚夫货主乌泱泱的人声鼎沸。
吴用默默的打量着那些个看上去相对华丽些的船只抿嘴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宁有容望着这一切眼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有这么多人,这么多船啊!虽然自己从小在金陵长大,可竟然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就有这么有趣的地方,只道金陵便只有那些个师傅平日带自己去过的茶楼书院呢。
“我们走。”吴用掸了掸袍袖道。
“不是要找船吗?这就走了?喔,好吧。”宁有容好不容易看到这么热火朝天的场景心中正翻腾不已,却又被告知得走了不免有些扫兴,一脸的不愿的道。
“站在这儿能看出个什么来?去找个人打听打听就知道有没有西行的船了。”吴用见状只好耐心解释道。
“有容当然听先生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先生不要介意啦。”正如她自己所言宁有容的性格还真是如孩童一般天真可爱,这让吴用想起了前世小时候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妹,骤然泛滥的回忆让人情难自禁。
连接码头的道路叫做谷府大道,这条大街是码头出货行人的唯一通路,故而设计的十分宽敞,
八车并驾尚显宽松,此时的谷府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潮涌动。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各色行人进进出出热闹非凡。吴用心想前世的北上广的大城市也不过如此吧,只是此时的贫富差距看上去更直观一些罢了。
富贵人士穿的绫罗绸缎,五颜六色的一尘不染。穷人家多穿些破裤烂衫,哪怕这结霜打冻的天都只空荡荡的着一件冻得梆硬的薄袄子。
在富人与穷人之间还有一档人,这些人平日里吃喝不愁,却也需日夜奔波忙于生计才能过上安稳日子。
然而这类人生活中但凡遭遇些不幸降便会被瞬间打落深渊。
这种不幸是难以预料的,这个时代有太多的不公这种不公充斥着生活的每个角落,这种不公随时会给人带来可怕的无妄之灾。
马三祥在府谷大道靠近码头处经营着一间不大的早餐铺,早餐铺没有名字,每日里早上做早点生意,午后店内就成了个歇脚的茶摊。
虽说要从大道上转两个弯才能找到他家的店面,但是粥面馒头就咸菜的消费水平也让这里颇受穷人脚夫们的欢迎。
在金陵这样的大城市中,要是时常在大街上看到一些神态不凡的道士那是不足为奇的。
毕竟哪怕细数大唐纵横之万里境内三百六十州,以金陵的繁华也是排得上名次的。
吴用这个道士虽说在城中尚有着不错的回头率,只是路人们却也只是一掠而过罢了。
不过吴用这样一个不能说是仙风道骨,却也是温文儒雅的道士在这力巴店里点一碟咸菜就着一碗薄粥两个馒头吃的正香的场景。
店里正吃着早饭就要出工的人们却从未见过,却也不敢出言不逊只好同桌几人先看见的将手藏在桌下指着吴用再眨巴眨巴眼那叫一个稀罕。
这些人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吴用,吴用此时开光修为来带的好处也渐渐显露。
凡俗之人在自己眼皮地下但凡有所异动便能被吴用迅速准确的捕捉到,每个人从表情动作所表露出来的心思意图都难吴用逃法眼。
到了开光境界是超凡脱俗的一个分水岭,开光即开悟,乃悟性开窍之意。
进入开光之境的人对世间万物会有更细致入微的理解,这种从细微中升华出来的认知便是超脱凡俗。
有一句话可以简单的形容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从世间万物中去悟道,从而提升自己的修为与境界。未曾开光的修士,修道时间越长,被凡尘的侵蚀就越久,若是到了五十岁还未曾开光,那此生基本上就没有开光的希望了。当然也不是说越早开光越好,其中还是需要看修道者本身的资质与悟性。
与宁有容坐在店外的小桌上吃着早饭,吴用的注意力却放在了身旁其他人身上。
看上去与谁都是熟识的老掌柜、穿着单薄的脚夫、捧着馒头狼吞虎咽的孩子、挑着担子准备起身的小贩……最终吴用还是打算先向掌柜的打听打听。
“结账!”吴用亮声道。
见宁有容把馒头咸菜粥也能吃的津津有味吴用心中一松,也曾担心宁有容平日好的吃多了吃不惯这粗茶淡饭的。
不过现在可以放心了,日后漫漫的长路自己对吃喝可没那么讲究,要是到时候这丫头在船上整天吵着要吃要喝的可又是个麻烦。
“哎哟!老朽可不敢收您钱,能蒙道长您在这儿吃顿早饭小店已是蓬荜生辉,老头子高兴还来不及呢,巴不得您多来,多来呢。”马三祥搓着手“嘿嘿”憨笑着说道。
吴用也不回话,只微笑的摇摇头,转而问道:“老丈此店早上生意不错,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不怕道长您笑话,老朽叫马三祥这一辈子都守着这个店过活着呢。
此店自父辈相传至今已有六十多个年头矣。来赏光的的多是些附近的街坊与码头上做工的苦巴人,入不得道长您法眼的,入不得法眼的。”马三祥憋红个脸道,他这辈子都没和像道长这样个气宇不凡的人物说过话,此时说话时都使劲筛着脑中为寥寥无几的文词用
“老丈既然在这码头口住了大半辈子,那贫道可否向您打听些事儿?”吴用的语气并没一丝持傲,也没有身为修道者对凡人的淡漠,洋溢的真诚让人禁不住愿意亲近。
一旁的宁佑容曾与吴用相处过一段时间,这种优点也令其心中更生敬佩之情。
“道长千万别客气,但凡老头子知道的事儿就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人事也。”马三祥扯着半文不文的调子,语气却是不一般的正经。
“请问老丈,浦口码头乃金陵六大渡口之一,只是不知道此地话事人是哪位?”吴用闻言笑着问道。
“话,话事人?是个什么人?”马三祥红着脸结巴着不解道,看来自己还是露馅了,人家学问深似海哪是自己扯几个半吊子文词儿就能对上话的。
“喔,就是江湖中人称的扛把子。老丈可知此地码头的扛把子是何人?”吴用又笑着耐心解释道。
“噢,原来扛把子的文词儿就是话事人呀。道长不愧是学问人,老朽长学问了长学问了,话事人!嗯,话事人就是扛把子,扛把子就是话事人,记住了记住了。”马三祥念念叨叨的要记住这个新学的词儿,心想记住了以后好说给别个不知道的人听听去。
“喂!老丈,你先别记了,我们先生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是知道,是不知道呀?”宁有容扯掉头上三根黑线,气呼呼的急问道。
“阿?!知道知道,这个老朽知道的,只是霎那间神思泉涌如有神助,被道长的学问所征服一时不能自己。还请两位道长大人原谅则个,原谅则个。”马三祥在宁佑容的喝问下醒悟道,说罢还拧着身段行了一揖。
“好啦,别乱扯文词啦,你就快说吧。”宁有容此时是个男装道童的打扮,只好装做男儿语气的道。
“好好,码头扛把子,哦不对,是话事人。码头的话事人就是南盛坊张府的庞管家。道长寻他有事儿?这老朽可得跟您知会一声。听人说这庞管家极受张公宠信,在下人面前就是半个主子。
此人,可是留下过不少在码头闹事之徒的性命,庞管家平日是不来码头,要是一来那码头上必然是鸦雀无声曲终人散呐~……”马三祥左近一看无人,靠近吴用神神秘秘的轻声道。
而且还尽量的组织起自己的语言,想让吴用听的舒服些的同时也好让其知道庞管家可不是个好惹的人。结果却见对面二人听言后喜笑颜开的,心中不免有些纳闷。
“多谢老丈相告,贫道尚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这是饭钱,多的就当是酬谢了。贫道告辞。”吴用自袖口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放在桌上,说罢与宁有容二人上了停在一旁的马车又向张府行去。
如今知道宁有容是女孩子后,吴用就想自己赶车让宁有容坐在车内。谁成想这丫头还不高兴了,说是既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又怎能让先生赶车呢,各种忠孝礼仪搬出来,吴用也只能悉听尊便了。
初入开光境不久,能在车内稳固一下境界听起来也是不错的想法。
马三祥见吴用竟然要给自己银子,一下子就急眼了。
道长能和自己温声和气的说上几句话已经是自己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又怎么敢收道长的钱呢。
连忙想拿起银子追上去还给道长,可是这一拿却愣住了。
小小的一锭银子竟然如百斤熟铁一般,任凭自己上提下挪在桌子上都是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小心翼翼的试了几次后见附近的人都向自己看来,刚才道长在此与自己谈话这些人自然不敢靠近,此时道长一走他们的好奇心怕是就是八匹马也拉不住了吧。
马三祥望着银子红着双眼,只好放弃将银子还回去的想法。
却转头向着吴用的马车跪了下来,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不知说了些什么,碰碰碰的磕了九个响头。直至马车走远了才泪流满面的缓缓扶着椅子站起身来。
心想道长果然是个有神通的高人,早知自己不肯收银子怕是让我找也是找不出的,就把银子用仙法定在了桌子上,这不就是活神仙嘛。这银子既然有仙法那还是连桌子一齐收起来吧,下午就去买了香烛就当供桌使吧。谁承想刚搬动桌子,这银子就“骨碌碌”的掉在了地上,马三祥来不及想眼疾手快的将其捡起来揣进怀里。
“老马,道长找你啥事儿?”
“掌柜的,刚那是啥?道长给你的银子了?”
“马三祥,老头子与你几十年交情了,你给我讲讲是个啥事儿?”
一旁的人见马三祥匆忙走了过来,张三李四的纷纷上前问道。
“诸位稍待,老朽马上出来给你们讲讲方才那位神仙的手段,是真活神仙呐。”马三祥对着围在一旁的人激动道。
见有不少人的眼光瞄向自己的胸口,连忙紧张的将双手合在胸前,跨步就往后院走去。
马三祥边走边喊着自己的老婆子,匆忙之中还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却也不敢停留的一直到了里屋内的老榆木床上坐下来后才深深的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从衣襟内小心翼翼的掏出那锭银子怔怔的盯着沉甸甸的银子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