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院子里响起一片军靴橐橐声和兵器碰撞声,一阵惊悸袭上隆绪心头。身边的懿妃萧耨斤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赶紧用被子掩住身体,惊恐地瞪大一双狭长的眼睛。
这次出征,皇后萧菩萨哥安排后宫随征的嫔妃,只选了萧耨斤一个人。隆绪知道她还没有放弃让萧耨斤为她生儿子的打算。萧耨斤的肚子不争气,入宫七年好不容易生了两个孩子,却都是公主。现在她二十七岁了,还在为了自己和履行对皇后的承诺趁着还算年轻继续努力。皇帝对这个皮肤黝黑的女人和过去不一样了,一半是因为时间长了生出了几分感情:萧耨斤有她的好处,乖巧温顺,善解人意;肤色虽黑却也光滑紧致,有胡人特征的五官也不乏迷人之处。另一半原因更重要:她的两个兄长都很能干。二哥萧孝先一表人才,做了女儿崔八的驸马,夫妻感情甚笃,女儿总说他的好话。最难得的是懿妃的大哥萧孝穆,现任西北路招讨都监,在军中多年,吃苦耐劳勇敢善战,才兼文武胸有谋略,被认为是新一代后起之秀。这些年萧图玉的战功多一半都是靠他打下来的。朝廷正在考虑让他接任西北招讨使。萧排押已老,下一代契丹干城的希望就落在他的身上。除了两个哥哥,懿妃还有三个年轻的弟弟,这一门兄弟五人,人丁兴旺,而且出身国舅正枝名门,将来都是可用之才。母后掌权重用三萧,才能站稳脚跟,内平祸乱外胜宋朝,隆绪也要有自己的靠得住的心腹羽翼。
檐下响起萧排押的声音:
“陛下可安好?没有受惊吧。陛下不必担心,臣已率兵前来护驾。”
隆绪放下心来,隔着窗子问道:
“好端端的怎么会到处起火?有没有查明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查了,但一时查不清楚。应该是潜藏的高丽贼人所为。”
“已经命士兵扑救了吗?”
“还没有,现只是命军队集合待命。臣来就是要请示陛下,这火要不要救。”
听了这话,隆绪才猛然醒悟,这里是高丽不是契丹。萧排押哪里是在问要不要救火,明明是问要不要撤军。如果不打算长期占领开京,为什么要投入人力冒着危险去救火呢?烧光了才好!想到这里,他却又是一惊,这火真的是高丽人放的吗?还是急于回国的契丹人放的呢?这会儿王继恩和几个太监已经为皇帝穿好衣服,隆绪披上貂皮大氅走出寝殿。一阵朔风迎面扑来,直往骨头缝里钻,隆绪刚刚从热烘烘的被窝里钻出来的身子一阵哆嗦,赶紧裹了裹大氅。火光中他看到院子里站满了士兵,冷冷说道:
“火这么大,怎么救得了。这是不是天意呢?王继恩,告诉御林军,朕这就出城去,在城外军营暂住一晚,明天班师回国。萧排押,你负责前锋护驾,让耶律室鲁和刘慎行留下善后,随后跟上。”
“开京怎么办?要不要留下人和军队?”
隆绪目光阴冷地看了排押一眼,觉得他正在心底里嘲笑自己,恶狠狠地说道:
“全撤!这一次杀了康肇,教训了王询,目的已经达到。朕就是要告诉高丽,如果不谨守本分,大军随时都会兴兵来讨。”
尽管排押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了震惊。王询是个懦夫,等于把整个高丽拱手相让,契丹大军占领了开京,但却一声不响地放弃了它,毫无所获地班师撤军了。没有签和约,没有谈条件,好像只是来高丽巡游一番,游览了山山水水和国都开京,就兴致阑珊地回返。这仗岂不是白打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不过鸭绿江,或者是打败了康肇就止步谈判,不用耗费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也能达到教训王询的目的。过去总觉得皇帝应该早日亲政,其实皇帝远远没有他母后的英明。无论是十五年前第一次征高丽,还是南北大战,在太后的运筹下都进退有据,满载而归。然而再一想,排押却又不能不忠心地佩服和感激皇帝。事到如今,撤军无疑是最明智的选择。皇帝能够不固执到底,不顾惜至尊无上的面子,而毅然做出这样的决断,难道不是一个心胸开阔的了不起的君王吗。这些话当然都只能闷在肚子里。但他还有一个问题:
“陛下,河拱辰怎么办?”
“哪个河拱辰?”
“就是那个王询派来谈判的使臣。”
隆绪差点都将这个人忘了,这时才想起他来:
“把他带上,和王询打交道还用得着他。”
契丹大军急速撤军,皇帝的御驾由萧排押派出的精锐先锋扈拥着一路先行,正月十五就来到鸭绿江边。
正月十六日,耶律隆绪在御林军和先锋的扈拥下踏上抢修加固了的跨江浮桥,望着对岸莽莽苍苍的龙岗山,银龙般起伏的丘陵平原,想到即将见到阔别两个多月的王公大臣和乾陵的父皇母后,竟有些近乡情怯。就在两个多月前,自己还在这里立马横鞭,指点高丽河山,那时是何等的雄心万丈气势豪迈。现在两手空空而回,只在高丽留下了数万将士的英魂,心中怎能没有一点惭愧。大桥的对岸就是几年前新修建的来远城,隆绪都想不起那里地方官的名字。正在想如何体面地接见他们,命他们准备迎接后面陆续撤回的大军,忽然就听见仙乐飘飘,笙管齐鸣。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声音却越来越真切。这时还望见了岸边彩旗飞舞人头籍籍,原来是大批人流涌到岸边迎接大军来了。
欢迎人群的最前面是一个披着白色貂皮斗篷身形娇小的人,远远就认出是粉面樱唇笑靥如花的皇后。她的身边是身形飘逸穿着黑色裘袍的楚国王耶律隆祐。二人身后站着留守国内的几乎所有文臣武将。隆绪命驭手停车,走下銮驾,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人群,那里猛然爆发出“皇上万岁!庆贺大军班师凯旋!”的一阵阵欢呼,教坊司改奏起高昂热烈的凯旋乐,欢呼声和乐声像天女散花洒满天空。
“皇上胜利凯旋,臣妾特来迎接。”
菩萨哥上前施礼道。
“皇上大败高丽,直捣开京,武功赫赫,大快人心。”
耶律隆祐躬身贺道。
这天碧空如洗阳光灿烂,隆绪感到心情也像拨开迷雾露出光芒万丈,他在人群组成的夹道中一边往城里走,一边问走在身边的菩萨哥:
“皇后怎么会到这里来?”
菩萨哥抬起明媚的笑脸:
“楚国王一直驻守东京辽阳府督办大军后勤,臣妾是三天前到的。陛下率千军万马风雪征程,班师凯旋是朝廷大事。萧排押送信来说皇上今天过江,臣妾和楚国王当然要迎接。何况臣妾想念夫君,恨不能早一天见到陛下呢。”
隆绪叹口气说道:
“朕觉得此次出征算不上凯旋,不值得这样大张旗鼓欢迎。王询逃了,连澶渊和盟那样的一纸和约也没有得到,朕心里有所不甘。”
菩萨哥笑道:
“陛下不必介怀,王询胆小鬼,连见都不敢见陛下,这才是望风披靡。他不是把开京拱手相让了吗?陛下明智,炫耀上国兵威,然后主动撤兵,既让王询尝到了厉害,今后定能规规矩矩称臣纳贡,又没让契丹深陷高丽烂泥之中。陛下的英明睿智无人不赞。说实话,臣妾开始还真的有点担心陛下恋战,非要将高丽收入版图,再括军大战,兵连祸结,不知何时返回呢。楚国王也感到压力山大。如此撤兵再好不过了。”
隆祐也道:
”皇上用兵拿得起放的下,收放自如,是难得的一代圣君。“
隆绪开怀大笑。
后面的数十万契丹大军历经了重重艰难,直到正月底才全部渡江。一路上,原来龟缩在各个城堡的屯兵和游散的高丽军队知道机会来了,正面迎击、围追堵截、夜间袭扰无所不及。好像看到大战后疲惫回巢的老虎,养足了精神的狼、狗都窜出来想要咬上一口。百战骁将萧排押知道撤军比进攻更难,沉着冷静严整部伍,稳扎稳撤步步为营,击退了无数次进攻,但也吃了好几个败仗。高丽诡异的天气也来凑热闹,正月里下起瓢泼大雨,契丹军在江东被阻隔多日,等到雨停,人困马乏道路泥泞,大军丢弃最后一批辎重才继续行军。直到渡江,还有高丽武将半渡而击,又损伤了无数兵马。多亏了萧排押的殚精竭虑,数十万大军总算基本完整无损地撤了回来。
再说高丽国王王询,在大年除夕河拱辰离开之后,得知契丹前锋已经到了昌化县,吓得立即向南逃窜。
一路上随从继续逃散,两个王后也跑丢了。智蔡文好不容易将她们找了回来。但王询其实是嫌王后累赘有意甩掉她们的。见甩不掉,就要智蔡文派士兵送她们回乡。智蔡文想,真是自古无情帝王家。这个时候送走王后实际就是在患难之中抛弃她们。他苦劝失魂落魄的王上,但仍不得不将其中一位已经有了身孕的玄德王后送走。玄德是王询的堂妹,成宗的女儿,她的娘家就是王宫,成宗和王后死了多年,王宫被贼寇占领,哪里还有什么娘家。兵荒马乱,遍地贼寇,让王后到哪里去呢?就是侥幸活下来也不可能再洗清名誉了。王询不听王后的哀求和蔡文的苦劝,只流着眼泪说:“孤也是不得己啊。”玄德王后大哭而别。战后王后虽然回到王宫,但她的孩子夭折,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得宠,九年之后孤独地死去。
到全州时,遇到想要劫持国王封疆自立的原节度使赵容谦,他一副恭敬姿态要接国王到州衙好生安顿。王询感激得如同遇到救星,然随从见姓赵的面带杀气,悄悄劝阻道:
“全州即古代百济之地,百济被新罗所灭,与高丽有世仇,王上不能去。”
王询已是杯弓蛇影,宁可信其有,到底没有敢去。果真当晚赵容谦就和包括了州转运使李载、巡检使崔檝、殿中少监?僧虔的一群同伙明火执仗地来抢人。幸亏智蔡文等已有防备,寻了一处高墙坚垒的空宅驻扎,紧闭大门,分兵把守。赵容谦志大才疏,没敢硬攻。在智蔡文的严厉斥责下竟然乖乖进了大宅,向国王低头请罪并辩解自己并无恶意。卫兵要杀他们,智蔡文怕节外生枝没有允许,只令赵容谦为王询牵马走出全州之境,就放了他回去。
王询等人在冰天雪地里跋山涉水拼命奔逃,一口气跑了上千里,正月中旬越过芦岭来到南海边上的罗州。罗州边远,兵燹未及,地方官虽然人心惶惶,还勉强守着本分,总算接待国王住进行宫。只是地方贫瘠,拿不出多少东西招待这些人。王询顾不得许多,有个落脚之地就已经阿弥陀佛了,简单填饱肚子倒头就睡。谁料当天夜里就有探报传来消息,说契丹兵追了上来。王询吓得要连夜出逃。智蔡文心里叹息,罗州已是海边,再逃就要下海了,但却没有准备好下海的船只啊。只好劝道:
“王驾夜行,百姓惊扰。情报虚实未知,王上暂且安歇,让臣去打探清楚再做决定不迟。”
智蔡文派人去打探消息,自己则坐在行宫大门外的地上守候。夜凉如水,海涛阵阵,他的心里涌起无限凄凉:豁出性命追随的国王真的还有复兴之望吗?自己死心塌地、出生入死护驾逃亡,当然有忠义之心,但也未尝没有侥幸之意。只可惜生不逢时,不遇明主。事到如今,真正是落得没钱没人日暮途穷,恐怕是要葬身茫茫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