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门到王宫一路畅通无阻。街上满目狼藉,到处是敞开的箱子、包袱,衣服鞋子、锅碗瓢盆散落四处,鸡鸭猪狗到处乱窜。很多人家门户紧闭,更多的则是窗扉洞开,几伙贼盗正在翻墙,也有流浪汉踽踽而行。
隆绪命排押派人去追流亡的朝廷和逃窜的军民,命南枢密院检点接收各个衙门和巨商大户,自己则由仪仗簇拥着,以占领者的姿态进入王宫,坐到御殿之上。现在大半天过去,初步的消息陆续反馈回来。形容枯槁的萧排押站了出来说道:
”陛下,派去追击的先锋派人回来了,说是王询小朝廷出逃两天了,已然找不到线索。一路都是逃难的百姓,大多是穷人,抓了些俘虏,会陆续押回来。“
隆绪鼻子里哼了一声,抢到的财物还不够士卒们分的,当然都说成是穷人。俘虏押回来有什么用,都是平民百姓,还要供他们吃喝,不如不抓。新上任不久的南院枢密副使刘慎行接着说道:
“陛下,臣奉命接收国库和各衙门,详细报告正在整理,但大致上的情形一目了然。全城百姓逃走十之八九,官员们树倒猢狲散,不是逃了就是藏起来了,没有找到一个能出头管事的。只抓住几个小吏,多少有点用处。高丽土地贫瘠百姓穷苦,国库平时就不丰盈,康肇散尽金银招兵买马,各地将帅又纷纷索饷,国库早就空空如洗。到了王询出逃,将宫中值钱的东西尽量装车带走,然后就大开宫门和仓廪让百姓尽情来取。百姓听说国王跑了,争先恐后倾城而出,临走前风卷残云般将王宫、府库、官仓洗掠一空,作了路上盘缠。现在的开京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只剩下一座空城。”
刘慎行是皇帝最信任的汉官之一,正准备接替行将致休的耶律隆运担任南院枢密使。他出身南京四大家族之一的刘氏,高祖刘怦是唐末幽州节度使后来自封冀王的朱滔的外甥,祖父刘守敬、父亲刘景都做到本朝的南京副留守。刘氏一族历经乱世,既能安身立命又能长保富贵,全凭了家学深厚又左右逢源。现在他不但坐享高官厚禄,还生了六个有出息的儿子,取名一德、二玄、三嘏、四端、五常、六符,其中的三嘏、四端都中了进士,召为驸马。
刘慎行知道这番话是一瓢冷水,皇帝肯定不爱听,可是他必须实话实说,否则既会影响朝廷的决策,又会让自己到时候拿不出钱和物来造成被动。而且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想瞒也瞒不住。隆绪的脸色自然更加难看,说道:
“这些都不出朕的所料,各位爱卿,下面应该怎么办,说说你们的想法吧。”
“皇上英明神武,敌人望风披靡,臣等为皇上额手称庆。开京是座空城正好,省得咱们耗费兵力来打,也免去和那群狗日王八蛋啰嗦。把高丽变成一道,直接纳入契丹版图,皇上的功绩可与太祖比肩。”
北院大王耶律室鲁知道皇帝精于汉学,便学着拽文掉书袋,大声说道。他现在接手了北枢密院的大部分工作,就等耶律隆运致休走人了。这位老丞相禁不起风霜雪寒,加之心情不好已经病倒,看样子活不了多久了。室鲁说这番话完全是揣摩皇帝的心思而发,皇帝不是雄心勃勃想要灭亡高丽的吗。可是他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主子,只看到皇帝在战争之初的雄心万丈,却不知道人是会变的。耶律隆绪并不是那种心如铁石气吞山河的君王,皇帝的想法从开战以来早就潮起潮落翻天覆地。果然,隆绪并不吃这一套,脸色木然,没有说话。
“这绝对不行!耶律室鲁,一般武将这样说说也就罢了,你身为朝廷重臣、皇上辅弼,怎么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呢?”
一个点名斥责的声音从大殿门口传出,老丞相耶律隆运坐在一张躺椅上让亲兵抬了进来。老头知道命不久矣,越来越少顾忌,不管朝堂不许臣子乘舆上殿的规矩,自顾自就这样闯了进来。他接着说道:
“西京到现在也没有攻下来,占领开京和几座孤城就能平定高丽吗?把高丽变成一个道,那要派多少官员和军队?要打多久的战争?在这里泥潭深陷,对契丹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能够收税,恐怕还不够军费,何况可能根本就征不上税来。”
没有人追究老头的失仪。隆绪皱紧了眉头。这又是老调重弹,但事实越来越证明他说得对。征服高丽也许真的是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如果当时在西京就采纳了老头的深谋远虑,排除高丽主战派的阻扰,坚持派人谈判,接纳王询的请降,这个胆小鬼就不会逃跑,现在还可以和他讨价还价。可是现在已经晚了。王询逃得无影无踪,康肇战死了,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做傀儡的名流,这高丽成了个烫手的山芋。隆绪心里这样想却拉不下面子,板着脸不说话。萧排押见气氛尴尬,再次出列说道:
“陛下,明天就是新年了,进入高丽已经一个半月,臣僚和将士们都疲惫不堪,拿下开京是可喜可贺的大胜,不如好好庆贺正旦,提振士气,修整军队。等过了新年,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再商议下面的行动。”
耶律隆绪这才想起明天就是新年了。一直喊着要到开京过年,现在果然实现,却差点就忘了。他看着萧排押那张累得脱了型的脸,心里没有好气:王询逃走不过两天。兵贵神速,大军从西京到开京四百里路却整整走了十天,要是你这个主帅早点率兵杀到开京,围城备战,王询还跑得掉,官员们还逃得了精光吗。可是他却说不出口,因为一切指挥命令都出自他这个御驾亲征的皇帝。他以为开京会像西京一样全力坚守,根本没料到王询会像老鼠一样溜掉。隆绪黑着脸点了点头,说道:
“爱卿说得对。拿下开京,是可喜可贺的大胜。刘爱卿,给大臣和将士分发酒肉,放假过年。”
大雪纷飞,云暗天低,新年在充满诡异的庆贺气氛中渡过。大年初二,前线传回消息,先锋部队抓到一名高丽官员。其实不是他们抓到的,而是那名官员自己找上门来的。官员自称名叫河拱辰,是国王的谈判特使。前锋指挥官审讯他,想要知道王询的下落,这个人软硬不吃,只说要见皇上有要事面奏,别的一问三不知。问他国王在哪里,他说去了江南,不知所在。问他江南有多远,他说江南太远,不知几万里。因为他是国王使者,指挥官不敢擅自处置,于是派人押送开京。报告送达的第二天,河拱辰人也押到了。
耶律隆绪亲自接见了河拱辰,接过高丽国王的求降信,问道:
“既然投降,王询为什么要逃?”
河拱辰答道:
“国王当然想要朝觐天朝上皇,可是大军兵威煊赫,不能不令王忧惧,所以不敢前来。不要说国王,就是拱辰前来谈判也是抱着九死一生的准备来的。请天朝撤兵,国王一定到上国朝觐。”
隆绪见到这位求降使者的感觉和前面诸多次见这种人大不一样了。那时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不屑于和他们说话。现在他却觉得这个使者非常亲切可爱,甚至感谢和佩服他的胆量和忠诚。但仍威严地板下脸,冷笑道:
“退军?凭你一个小卒几句话就想让契丹数十万大军撤退?以为朕好说话吗?求朕撤军,至少也要王询亲自前来肉坦请罪!”
河拱辰心里一直在发抖,生怕皇帝一句话就要了自己的命,可是他竭力镇定,又磕了个头,不慌不忙道:
“陛下圣明,说的都是至理。请陛下修书一封,提出天朝退兵的条件,拱辰带回去向王上禀告。”
隆绪却不想放他回去。此人是他见到的高丽使臣和官员中最有气魄和胆量的一个,在上国皇帝面前不卑不亢,话虽说的谦卑,却毫无猥琐之态。隆绪想,此人如果投效契丹,或许可以作为急需的管理高丽的人才。当然现在还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再者,要是河拱辰回去了之后,王询吓得不敢再派使臣,再想找他不知又要多费多少周折,这个河拱辰好歹是联系王询的一条线索,说道:
“你写一封信,朕派人送到你指定的人手上,让王询自缚前来。朕的主帅也会写一封信,一起送去。你留下来,朕还有话问你。你不用怕,朕会拿你当客人对待。”
一连几天过去,王询却再也没有派人来,不知是他没有收到这两封信,还是河拱辰之后再也无人可派。好像国王已死,高丽成了一片无主之地。除了前线和开京内外不断传来的关于袭击和杀戮的零星消息,僵冷的局面没有任何改变。耶律隆绪愈加焦躁,因为在开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军事上进展迟缓,南下的先锋一直停留在距开京一百多里的广州昌化县,就是抓到河拱辰的地方,因为他们没有奉到攻打州县的命令,也不知道流亡的小朝廷去了哪里。西京的攻城以失败暂告一段落,耶律乙凛驻扎城下,不再进攻,号称要困死西京,其实是兵力不足,无力再继续大量付出无谓的牺牲。
这些不能怪萧排押指挥作战不力,因为大军深入超过两个月,带来的军需所剩无几。原本设想可以在当地补充,可是西京不下,开京空空,下面的州县大多不降,降了的也都是些穷乡僻壤,没有多少油水供大军补充。国内的后勤供应尽管全力以赴,但冰天雪地路途遥远,一路上盗贼出没,常常被劫掠或被风雪阻隔。皇上不驱饿兵,萧排押也只能暂缓攻势,稍减消耗。
接管开京的工作进行的更加不顺。三天犒赏期已过,仍不断有烧杀抢掠强**妇女的事情发生,禁而不止,越演越烈。事情也不能全怪将士军纪松弛,上司约束不住。因为高丽百姓对契丹人充满敌意,不断有袭击事件发生,只要将士外出落了单,就会遭遇攻击。士卒们当然要报复。军队和当地人的矛盾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而更大的问题是人才奇缺。契丹人中没有几个懂高丽语,抓住的俘虏都不配合,连翻译都找不出。原本踌躇满志的马保佑见开京一地荆棘打起了退堂鼓,找了一堆理由说自己不能胜任留守之职。耶律王八也说不适宜高丽气候,犯了气喘病。刘慎行干脆坦承契丹人管不了高丽。
耶律隆绪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他完全可以倾尽全国力量继续增兵运粮,强行镇压,血洗高丽,不惜杀光所有反抗的人。契丹的国力虽不是无穷,但也足够雄厚,完全可以做到这点。隆绪当然想这样做,东征高丽是他亲政后的第一个重要决策,皇帝的面子比天还大,绝不能半途而废无果而终。但他终究不是一个铁血强人,不能无视血流漂杵尸积如山。这也许不是缺乏魄力,而是心中尚有一丝仁念。他重新回顾历史,太祖皇帝平灭渤海,死了上百万人,得到了一片焦土,难道这就是雄才大略吗?也许只有野蛮蒙昧才能令人冷血残忍,可惜那些在血泊中幸存下来的人和他们的后代却忘记了一切惨痛,只将开疆扩土歌颂为光辉伟大。性格决定行动,所受的教育根深蒂固,隆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那样。
这天夜里,下榻在王宫寝殿里的耶律隆绪辗转反侧许久刚刚入眠,就被一片噪杂惊醒。睁眼一看,漫天彤红,哭喊声、叫骂声、刀枪碰撞声遥遥传来。王继恩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道:
”陛下,不好了,城里多处起火,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王宫里也有一处着火,人们正在扑救。皇上还是移驾出城暂避一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