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钰枕着手臂仰躺在柔软的床上,心情十分复杂。
花绿芜的愤怒出乎他的预料,且难以搞定,让他很是头痛。
其实他对花绿芜的心情,很是难以说明。以前花绿芜问他究竟爱不爱她的时候,他并不愿意欺骗她,要么嫌她啰嗦,要么告诉她“我只会娶你一人。”
“只会娶你”和“只爱你”是有区别的。前者出于理智与责任,后者出于冲动与激情。
倒不是因为他心有余力,还爱着别人,恰恰相反,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爱的人。
——怎么还会有爱呢?花绿芜虽然伴随他良久,却毕竟没有经历过他的那些遭遇。
本是受宠的皇子,本来父皇母妃恩爱,忽然一日便天地改色。母妃被冤枉与御前统领私通,父皇大怒,赐死母妃,屠戮其三族。美好的世界一日间便鲜血飞溅堕落地狱,在花绿芜来救他之前,他见识了多少善变的嘴脸,冷酷的心肠,恶毒的讥嘲,残忍的虐待?
倘若是不认识的强盗也就罢了,除了恐惧憎恨不会有其他。
可那些施加给他无数痛苦的,却正是往日慈爱的父皇,贤淑的皇后,友爱的兄弟,笑脸相迎的太监,巧笑倩兮的宫女。所有信任的人霎时都变得恶毒而狡诈起来,往昔的世界分崩离析,灰飞烟灭!任何经历了这种人间地狱的人,又岂敢再相信任何人呢
罗钰不敢相信任何人,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如此了。
花绿芜其实已经是他最亲昵的人了,是救过他无数次的恩人,也是他的好朋友,恋人,战友,生死之交,并肩而立的妻子。有花绿芜在身边,他便不会觉得寂寞孤独。他愿意对她好,只要花绿芜喜欢的东西,他都会想方设法弄给她。他愿意把世界上所有珍贵美好的东西都堆在她脚前。
是的,他甚至能为花绿芜做到这个地步,却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熟悉花绿芜的每一个缺点,并将之牢牢掌控。却绝不敢同样把自己交付出去,让花绿芜牢牢掌控。
且不仅如此……也许说起来实在是凉薄自私,可在他的内心中,还早就把花绿芜圈定为自己的私人财产了,打死也不肯出让给别人的,更不会容许这财产自己长了脚,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家出走,再屁颠屁颠地奔向别人的怀抱!
唉!
罗钰心里实在憋得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在罗钰辗转反侧的时候,外面月沉星斜,水天一片,空中布满了青灰色的薄雾。岸边潮气露重,伫立着一辆青布马车,枣红马儿无聊地打着喷鼻,被缰绳拴在岸边的一株柳树上。
岸边青石阶上,一个灰衣妇人,并身后的两个仆役遥对着华丽的巨船而跪,衣袖已经被岸边青草上的露水打湿,也不知跪了几个时辰。
四周静谧,寥落无人。
一阵微冷的夜风吹来,也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轻如春风的叹息。
灰衣妇人僵冷的身子一动,随声音转过头去,只见远处薄薄的轻雾之中,悠然现身一位白纱丽人。看其身形脸庞,当真丽质天成,美得如梦如幻,便如画中走出来的仙女一般。妆容衣着素雅,不染纤尘。
白衣女子渐渐走至灰衣妇人跟前,美丽的脸容带着一丝悲悯,淡淡道:“怎么,东海侯夫人还是不肯见你么?”
灰衣妇人以头触地,恭敬至极道:“奴家自以为是,罪孽深重,便是多跪一会儿也是心甘情愿。真不知奴家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仙子善心垂怜。”
白衣女子微笑道:“你也是可怜人,且已经跪了半个晚上了,得到的惩罚也足够了。”
“若衡相信东海侯夫人也是善心之人,只不过一时生气……便让若衡在你们中间略作转圜吧。”
说完,白衣女子从腰间解下一只半尺长的白玉笛,横放唇边。纤细灵巧的手指缓缓舞动,清雅动人的笛音便响了起来。
笛声悠悠。
此时,花绿芜正在睡觉。蜷着身子,抱着薄被,柔软的枕头芯换成了晒干的茉莉花瓣,喷喷香,她睡得也正香。
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睡觉很喜欢赖床,并且睡熟的时候,响雷都吵不醒。
舱室内没有点蜡烛,床头四角的雕花上,镶着鹌鹑蛋大小的夜明珠,正散发着银色的幽幽光辉。
笛音婉转悠扬,飘至舱室的时候,仿佛被毒蜂狠狠蛰了一下,花绿芜蓦地睁开了眼睛。
曲音继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先是升起一片空茫……这曲调怎么这么熟悉?等渐渐清醒了,六神归体,花绿芜便忽然披头散发,抱着被子猛然坐起!
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悠扬的笛声中,逐渐酝酿起了风波。
——可恶可恶可恶!!这么熟悉的曲调,定是云若衡那个臭女人干的!居然敢跑到江边吹笛子,是挑衅她么简直欺人太甚!!
花绿芜气得脑袋发热,匆忙穿了衣服,登上鞋子,推开门就往外跑。江边微凉的清风吹拂过她柔软的衣袖,细密的长发。
她眼睛冒火,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一直跑到罗钰的舱室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脚踹开门去!
灯火通明,罗钰赤着上身倚在床头。玉白的肌肤映在摇曳的烛火之下,细若美瓷,仿佛是剔透的。这美景差点儿晃瞎花绿芜的眼睛,虽然满满一肚子气,却忽然很没出息地……很有点儿发不出来。
舱室里的婢仆被惊醒,纷纷跪地行礼。罗钰一付早就知道她会闯进来的模样,合上摊在膝盖上的书,咳了一声,示意婢仆下去。
等门关上,花绿芜便冷笑道:“你的好姐姐来了,你怎么还不动如山,还不赶紧穿上衣裳去找她啊,省的她老是在外面吹什么破笛子,缠缠绵绵哀哀切切的,吵得我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