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万田老待在家看电视,有点憋不住了。有一天,他又大着胆子走出小区。他不敢走远,就到小区对面的滨江路转。这滨江路据说是全城最美的街道。说是街,其实只有半边是街,另一半是绿化地,有各种游乐设施。打羽毛球的,打乒乓球的,跳舞的,卖各种儿童玩具的,啥都有。赵万田最喜欢看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和妇女,在一些铁架架上甩腿、擦背、荡秋千。小区里也有不少这样的玩艺儿。最初赵万田不晓得是做啥的。后来见很多人没事就占个架子,在上面哼哼哧哧汗流浃背地折腾。衣服磨破了,肚子整饿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掏帕子擦汁。赵万田觉得这些人愚蠢透顶。吃饱了撑,撑饿了吃,啥子名堂嘛。
看腻了,又去看河堤。
河边有漂亮的堤坝。堤坝上每隔几米有柱子,柱子上面顶着个人脑壳一样的石头。奇怪的是很多柱子被斩了首,圆脑壳不知去向。赵万田心痛得呻唤。他伏上去细看,这些石头竟然是用胶水粘上的,中间有两三公分长一根钢筋。赵万田埋怨,这活也干得太水了嘛。我还以为那些搞破坏的二流子们,有多高强的武功呢。
赵万田倚在围栏上看树。赵万田可怜那些树,树下面是水泥地。赵万田自问,这些树咋个呼吸呢?树不仅叶子要呼吸,根也要呼吸,城里人不懂?树叶要吃水,树根也要吃水啊。下个雨,水浸不下去,树根咋个吃水?他抬头朝上望,那些树也没有脑壳,一人多高的地方,就被拦腰砍断,发出来的枝叶瘦小细弱。唉,城里人咋都喜欢砍脑壳呢?他冲着那些树感叹,遭孽啊,你们要是生在乡下,想咋长就咋长,不担心根扎不深。十年二十年,每一棵树都立在原地,出门再久,回来都认得你们。城里的树整整齐齐地都没有脑壳,长的都是一个样子,既难看,又让人心痛。
树阴下,白天走路的人也多。赵万田半眯了眼,盯着那些移动着的脚。赵万田感觉眼有些花,把头朝后仰,但眼里还是匆忙移动的脚影子。城里与乡下最大的不同,就是脚多。但乡下人留得下脚印,城里人不行。在乡下,你去年踩个脚印在那里,短则半月,长则一年,那个脚印还在。在城里。你的脚刚刚走过,立即又有脚踩下来,盖了你的。然后又有脚踩下来,盖了刚才那个的。谁的脚印都活不长,只能活几秒,甚至零点几秒。
赵万田正在东想西想的,忽然有只棕色卷毛狗在他的胶鞋上撒了泡尿。这只狗穿一身花毛衣,头发被主人扎成小辫,扮成少妇。但这狗撒尿时翘了一条腿——证明是一条公的。这狗刚刚跑开,又有一只黑色的狗朝赵万田的胶鞋上撒尿。赵万田正想骂粗话,前面那个扎了花辫子的少妇,忽然找不到路了,慌慌张张来回跑。直到它的主人——同样是个少妇在十米开外地方嗲声嗲气地唤它的芳名,它这才欢欢喜喜地跑过去。
赵万田很快发现,城里的狗,都有一个德性,跑几步就撒尿,不停地撒。尽管撒得这么勤,还是要迷路。狗是靠鼻子找路的。尿是一种特殊信号。这么多狗拥挤在一起。你刚撒了尿,后面的狗发觉气味不对,立即重撒。结果信号互相干扰,造成狗们离开主人几步,就辨别不清方向。赵万田感叹,有栓的狗真是幸福。乡坝头的狗跟着主人跑十里八里,不靠主人引领,闻着自己的尿味就能找回家。有栓的狗与城里的狗,同属高贵的洋种。但有栓的狗从来没有迷路的困惑。
八
过了年,赵万田几次提出要回老家,都被菜园以各种理由阻拦下来。
转眼,又过了大年,到了月底。
有天早晨,赵万田说,我今天要回去了。嗓门不高,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态度却意外的坚决。
菜园仍像以往那样,说,爹,我们家的房子住得下您。农村的土巴就丢了吧。您老了,腿又不好使,您一个人在乡下,我们不放心。
春花见爹的房门洞开,床上放着一块包裹,就朝男人努嘴。菜园心事重重,再劝,爹,我们的房子是按揭的,每月要缴两千多块,那块田,那块田……菜园有啥东西堵着心,一时说不出口。赵万田主意已决。说这事不再商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要回去。一会儿,他去赶公共汽车。
两口子说了很多留住老人的理由,特别搬出小杰,说小杰不在家,他回来知道爷爷走了,会生气,说不准会不安心学习,跑回乡下。
赵万田进屋拿了自己的包裹,说,小杰想爷爷了可以回来看我,我也可以随时进城来看他。说完,就拎了包裹朝门外走。菜园没法,只得陪着父亲下楼,招了辆出租车,把父亲送到城西公共汽车站。赵万田上了车。
车开动了。菜园追着车,拍打着玻璃窗喊,爸,噢,爹,您老了,腿又不好,土巴就不要再种了。赵万田使劲把窗玻璃推开一点,探出半个脑壳说,我晓得。你回去吧。
赵万田回到家,突然就病倒了。
他盯着床上的蚊帐发呆。蚊帐早先是白色的,由于用的时间太久,早已洗得泛黄了。蚊帐两头有几块大小不一的淡蓝色补丁,是老伴在的时候缝补上去的。春花几次提出换新蚊帐,父亲不肯,说老帐子有灵气,驱蚊又避邪,宝物着呢。
菜园回来了几次。每次都遭到赵万田痛骂,不准他进屋。菜园想弄父亲到医院去看看,赵万田骂,你这不孝子别猫哭耗子了,你就是想老子早点死,你好自己说了算。你滚,老子不想见到你!菜园无奈,只得抹了把泪,嘱咐对门的有栓多看顾一下他老父亲,然后给了一笔钱与有栓。有栓叹了口气,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菜园说,你啊,你不是不晓得你老子爱土巴如命吗,你咋个背着他干那事呢。
有栓说的那个事,指菜园背着赵万田,把那一亩五分田租给了花衬衣。
那天,赵万田赶车回家,在幺店子下。有栓也在那里看人打麻将。
有栓说,回来了。招呼完,继续低头看人打牌。
赵万田很兴奋。离家三个多月,回来有一种别样的兴奋。认识不认识的,见了,都与人家点头哈腰打招呼。他背着包裹,想去看看田里的油菜长得如何了。该结角了吧。再过两月,油菜就成熟,密密的包了黑籽的角,坠得秆子承受不住,纷纷弯腰互倚,那淡黄的颜色看了就让人心醉啊。
这时,花衬衣从他的白色广本里钻出来。看见赵万田,他夸张地跑上前,想与赵万田握手。赵万田反感,装着没看见,转身朝机耕道走去。花衬衣在他身后嘿嘿笑,说这老爷子真是个怪人,脾气比牛还犟。
花衬衣的苗木经历了一场春雨,长出许多新叶。田埂已被花衬衣的推土机改了方向,要到自家那块田,得绕上一大圈。赵万田路过一片银杏林,见有一块田里刚栽了些不知名的苗木,那些苗木高不过两尺,树干弯曲,叶片细小。正琢磨这是啥新奇玩艺儿,蹲在田里替花衬衣打工的刘家老大,直起身笑着说,你终于也想通了嘛。赵万田紧蹙眉头,面露疑惑。刘家老大指了指赵万田眼前那些树说,你这块田,花老板种了新树,据说是啥盆景植物,价钱贵得很呢。
赵万田傻了眼。他那块田呢?他慌慌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自己那块一亩五分田不见了。我的油菜呢?哪个龟儿子给我扯了?他愤怒地跺脚,扯开嗓子大骂。
刘家老大也迷惑了,你不是把田租给了花老板吗?油菜人家也是赔了你钱的啊,你会不晓得?
赵万田立即意识到了啥。他没再骂了,朝面前这块田跪了下去,泪流满面,望天嚎哭,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第三天下午,菜园就追了回来。他担心老子看见田没了会生气想不开,说不定会气起病。不过,他估计生米做成熟饭,时间久一点,父亲就会认了,还会同意卖了老家的房子,进城长久地跟他们住在一起。
赵万田不让菜园进屋。菜园站在廊一柱的阶沿上,隔着窗检讨,说他是担心父亲身体,是不想让父亲再劳累,才同意把田租给花老板的。再说,城里按揭的房子也需要钱。花老板给的租金,比别人家的田还高一百块呢,油菜也赔了一千块,比自己收还赚得多。
菜园只顾着说,好像把肚子里的水倒出来,父亲就能谅解,却没想到反而惹得他老子更生气。赵万田抓起一个盆子,砰地一声砸在窗户上,又弹回去,落在地上。
赵万田在床上躺了几天,心里空得难受。他惦记着那块他视如生命的田,却又怕看到它如今的模样。三面的田埂被推了,落差降下去一大截,东面的水渠也毁了。好好一块田,被蹂躏得面目全非。
这时,有栓领着他的联合国军,过来陪他喝酒。有栓的军队又扩军到了八只。增加的三只,不是捡来的,是军队内部自然繁殖的结果。
有栓没头没脑地说,您这样子躺着好。
赵万田愣了,你这话啥意思,咒我死?
有栓立即转移话题,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