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太祖高皇帝洪武三十一年,时值三月初春,南直隶扬州城官兵整群结束,在城门上排兵列队,堆起礌石滚木,架设强弩火炮。数百队官兵在城中齐步巡视,随着官兵脚步“咔咔”声掠过,地面轰然震颤,激得烟尘四溢。
忽听得中街西首边马蹄声响,三骑马急奔而至,当先一人身着红袍亮银盔,手握一根对折的长鞭,勒缰立马,大声喝骂着指挥各处官兵,并疾声喊道:“时辰到了!速速关闭四面城门!”
一时间,回应声,呼喝声,哭喊声……接踵而至。马蹄铁拍打在青石板上,铮铮直响。铁蹄到处,只扰得人心惴惴,牲畜低鸣。
山雨欲来风满楼,似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天上一片乌云飘过,遮住头顶太阳,一七十余岁的灰衣老者坐在自家门口的板凳上,老眼昏花的他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事,听闻耳畔传来的嘈杂声,只觉气闷的紧,眼皮不住的跳,慢腾腾地抬起干姜般的手,将指头伸进嘴内,沾了些唾沫点在眼皮上,用这种土办法来安定心神,仰头靠在门板上,皱眉叹息道:“哎,要变天了。”
城南最大的一家酒楼叫作“八仙居”,天下名厨大都汇聚至此。
楼上连廊面阔间,饰着三交六菱花的隔扇门窗。五彩楼盘上刻有八仙飞升的金漆雕像,穷工极丽,其下坠有八盏水晶灯罩,凿成莲花形,精工雕琢,内嵌金珠,花瓣玲珑温润,连花蕊也细腻可辨。风起绡动,八盏水晶灯如若一颗颗璀璨星辰,阳光照耀之下更显熠熠生辉。
今日城中提前关闭城门,城边都是披甲戴胄的戍守官兵,出不了城的商客闻其盛名便都奔此地而来,因此更是分外拥挤。
掌柜的费尽唇舌,店伙搬开桌椅,在楼门前的一块空地上摆了十来桌,陪送上饭菜,鸡肉俱有,另送一大壶白酒,如此总算坐了下来。众客人看来今日多半出不得城,眉间心头,均含愁意。
近靠门外那桌的一个福建口音的汉子嘀咕道:“这几日扬州城怎么了,一会儿巡逻,一会儿封城的,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一个南直隶本地的矮个子瞥了他一眼,呷了口茶水道:“看这架势,嘿嘿,只怕是要打仗了。”
一个坐在他旁边广东口音的客人听闻此言,接过话头道:“这里紧挨着京师,敢问老兄,难道打仗也会打到此处?”
矮个男子喝了口茶水,眼珠一瞪道:“我家小舅子上月去河南贩布方归,敢情那也是一般光景,一路上到处都在调兵,还有火炮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家伙,哎呦喂,怕是真要打起来。”此人说得有声有色,连说带比划,就如亲眼所见一般。
那广东客人皱眉道:“这才消停了多久,还怎么让人好好过日子?”
矮个男子低声道:“这当今太祖皇帝固然神威英武,平定四海,可如今年事已高,他的那几个儿子,哪个是好相与的?你刚才说这里紧挨着京师,哪个夺权的不想抢先占住龙脉?”手指连敲两下桌子,吧唧着嘴,挤眉弄眼地道:“问题关键就出在这!”
那福建客人叹道:“历朝历代储位之争不可小觑,想那魏国的开国皇帝曹丕接受汉献帝的所谓‘禅让’登位称帝后,谋害曹植,毒杀曹彰;南朝刘宋王朝刘劭杀了他爹,一登位,便派人去‘赐死’刘骏,不料派错了人,使者沈庆之反戈鼓动刘骏造反,杀兄夺位,刘骏以弑父杀君的罪名讨伐刘劭成功后,他让人杀了哥哥刘劭和四个侄儿,自己做了皇帝,一即位便毒死了曾受父皇宠爱的四弟刘铄,又杀掉了起兵造反的叔叔刘义宣。”
广东男子听得津津有味,忙道:“你再说说……”
忽闻楼内齐声拍手喝彩,众人眼光向里瞧去,原来在楼内的一座大台子走上一人,只见那是一个身着黄绿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全身油渍马哈,生的又矮又胖,面貌委琐,双眼迷离,两撇鼠须,手中握着两块黄旧竹板。
男子刚一站定,台下又是一阵拍掌吆喝。
有不知道的,便会问身旁的熟客这个醉鬼是谁。原来此人名叫胡周,诨号胡大白话,听说是北方来的一个屡试不第的穷酸秀才,流落至此,说书倒是一把好手,自打来了这“八仙居”,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一得空都爱来这坐上一小会,久而久之便都迷上了听书这口,“八仙居”酒楼的生意从早到晚就没断过。
胡周呱哒板一响,满堂静寂。大嘴咧来,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对着座下口沫横飞地讲道:“要说我胡大白话平日里说的是岳飞、祖逖这样的大英雄;那我今日便讲上一讲这江湖中的豪杰。”
“胡先生还知道江湖中的事?”台下一熟客打趣问道。
胡周哈哈一笑:“这江湖中有为义气杀人,无奈流落的;也有朝廷不用,不遇结聚的。虽有歹人,但行侠仗义、仗义疏财的也不少。当年华山派掌门宋天南义诛六贼;游侠展逍遥金帛遗幼孤,都是实事。要说普天之事,还没有我胡某人不知道的。”
台下哄声而起:“那你快说说!”、“对,快快讲来!”、“大家先静静,听他说!”……
胡周两片竹板往桌上一拍,便道:“好!远的不说,要说如今这江湖上就有三位豪杰,名气着实大得很,因其家住灵武山,合称‘灵武三杰’,老大名为恭瑞良,江湖人称‘锦毛虎’;老二名为晏顺,江湖人称‘紫尾貂’;老三名为上官逸,江湖人称‘花斑蛇’。”
胡周伸出大拇指,哇呀呀地赞道:“要说这三人,可真的是这个。传闻老大恭瑞良力大无穷,善使一根虎爪勾,能长能短,专勾人首级,端的十分厉害;老二晏顺轻功卓绝,人又机灵,随身一丈二尺的金丝套索,专扫人下盘;老三上官逸性情恬淡,不爱与人相争,不过本领照前边两位也不遑多让,传闻他满身暗器,傍身神臂弩、穿镫弩,杀人于无形。”
“单是太原府中有一个贪官,名叫丁灿,误国欺君,侵剥百姓,倚靠朝廷势力,张牙舞爪,诈害乡民,抓个百姓便如践踏蝼蚁一般容易。受投献,窝赃私,无所不为,百姓不敢声冤,官司不敢盘问,将良善人家拆得烟飞星散。此事被三位好汉得知后,三兄弟连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累死了十几匹马,到时只见那丁灿正在自家后宅吩咐下人点账,“紫尾貂”晏顺盛怒之下,一拳便将他打死了,而后分毫不取,钱财都是分给了穷苦老百姓。”
台下巴掌响成一片,听众轰然叫好。
胡周拿起桌边酒壶喝了一大口,淌得前襟湿了一片,接着道:“临江知府曹喜权贪财好色,苛捐杂税,欺公罔法,设剥皮场,以贪赃罪铲除异己,谋害忠良。不料一夜之间首级竟从临江挂到了南昌府总督衙门门口的旗杆上,你们说神不神?三位侠士义举不胜枚举,真可谓是大快人心。”
台下哄声而赞:“好!”,“痛快!”……
胡周忽然低头放下酒壶,沉重叹息道:“唉!只是可惜了啊!”坐下看客正听得兴起,闻听此言,心中大奇,都问道:“有什么可惜了?”
胡周抬起袖子抹了口嘴,抱拳向头顶拱了拱手道:“只可惜当今圣上得知朝廷命官屡被刺杀之事后,龙颜大怒,派下一位锦衣卫镇抚使大人要捉拿此三人,这位大人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称‘提头刀君’,刀法出神入化,端的十分厉害!”
“这‘提头刀君’又是何人?”座中有人高声问道。
胡周半眯惺忪醉眼,摇着脑袋长声吟道:“刀光涟涟碧水寒,金冠玉带蟒袍衫。冷面斩尽天下鬼,不辨善恶与忠奸。嗝……今日暂且散了,留待明日再讲也不迟。”众看客被他勾得馋瘾都出来了,正在兴头上,哪肯放过,一发哄的不让他下台。
掌柜正没辙时,胡周哈哈大笑,脚底一滑,险些从台子上摔下。众看客见他当真醉了,便只好相顾一笑,觥筹交举,不再逼他了。
“八仙居”酒楼对面的一间雅阁里,敞着半扇窗户,一身着紫衣的中年男子将手中端起的酒杯握得“咯咯”直响,终于“啪”的一声狠狠砸在桌上,洒得桌面都是酒水,讪讪怒道:“哼!提头刀君?好狂妄的口气!”
他对面一身着绣花衫的年轻男子见了,笑着问道:“兄长为何如此气恼?”
紫衣男子抬起头,黑着脸咬牙切齿地道:“三弟,你没听说书的说什么‘冷面斩尽天下鬼,不辨善恶与忠奸’吗?这摆明就是在说你我兄弟三人是小鬼。想我兄弟三人自打入江湖以来就遇到这些稀罕事,前些日子有个叫什么“天机子”诸法明的叫我们入‘北方大帝府’,哼哼,别说给堂主,就是给个门主,二爷也没闲心去做。”
花衫男子神色平静地道:“兄长莫要置气,如今皇室正夺嫡内斗,怎有闲心对付我等江湖草莽,有些风话听听就算了。”
紫衣男子余怒未消,斟满酒杯,正要去喝,对面“八仙居”前食客一团团哄笑声不断传入耳畔。紫衣男子越想越觉得众人是在嘲笑自己,仰头干咽下一口酒,不由气道:“不行!想我兄弟三人下山以来从未折了锐气,今夜我定要去会会这个‘提头刀君’!我去找大哥。”言毕起身离去。
花衫男子站起身来,刚要出言阻拦,紫衣男子身法如电,早已出门而去……
这一夜,电闪雷鸣,霹雳交加。狂风呼啸间,树干摇撼,石走飞沙。暴雨如天塌般倾泻而下,浇在地上烟雾升腾,方圆两丈不能见物,真是个:颠风暴雨电雷狂!
一座扬州城北新建的府邸门前直挺挺的立着两名身材魁梧,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二人全身湿透,仍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犹如两座泥雕,任凭雨水顺着二人脸颊从下颚淌下。
电光到处,映出二人头顶上刻有“南直隶镇抚司”的金字匾额,匾额尚新,府邸也是新建。转瞬之间,一阵霹雳之声又在二人头顶轰然响彻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