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尼加没有觉察到,这只灰色的信鸽是什么时候降落到窗台上的。当他发现时,这只小家伙正歪着脑袋与他对视。看起来,这只信鸽一点也不害怕祖尼加,它只是观察着矮个子骑士,并且在窗台上来回踱步。
矮子多少是觉得有点奇怪的,因为,他的房间在城堡的中下层,此前,还从来没有信鸽飞到这里来过。不过,能够给一个枯燥乏味的下午增添一点乐趣,有何不可呢?矮子嘟囔着,他小声斥责那个负责城堡牧场的老家伙,对老家伙弄丢一只珍贵的信鸽颇不满意。同时,矮子也在一步一步地试图接近这个小精灵,他想试试,自己跟动物的交流到底有没有什么超凡之处。在他看来,他在每个领域都是近乎卓越的。
“嘘……”矮子用一个手指贴住自己的嘴唇,跟鸽子打招呼,然后,他慢慢走过去。出乎意料,这只鸽子好像有点虚弱,它在发现对面的骑士突然向自己扑来时,只是稍微展翅尝试了一下飞翔,就完全放弃了,任由矮子抓了去。
不错,这会儿,矮子对自己的才华很满意,他顺着鸽子光滑的羽毛轻柔地抚摸着,啧啧赞叹……
随后,他就看见了鸽子脚爪上系着的那一小卷麻布。
二
大概在晚饭前,舒克兰腾出了一点点时间,接受矮子祖尼加的求见。他们会见的地点,依旧是在舒克兰昏暗的塔楼里。
舒克兰坐在他的书桌前,指了指靠窗边的一张椅子,示意矮子坐下。他一点也不急于了解矮子火急火燎跑来的缘由,因为,自从他禁止士兵们离开开伯尔之后,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家伙扯着各色各样的理由跑来找他了。他们恨透了禁令,希望能够恢复他们引以为荣的自由,至少,能让他们到离开伯尔最近的几个城镇转悠转悠。
舒克兰想,当我给你们指派出勤任务时,你们总是像怨妇一样跟我唠唠叨叨;而当我禁止你们外出,让你们在这里休养时,你们又像一群怀春的少妇一样,整天想着红杏出墙。嗯,今天,这群坏家伙终于使出杀手锏了,他们派了最能说会道的家伙,来做说客。来吧,让我们来看看矮子今天会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舒克兰,冲矮子笑了笑。
矮子也冲舒克兰笑了笑,他没有在团长指定的位置上落座,而是向前迈了一步,稍稍地鞠了一个躬。接着,他毕恭毕敬地用双手呈上了一块破碎的麻布。
舒克兰觉得有点好笑,他抬眼看了看矮子,然后,煞有介事地拿起了手边的一个蓝宝石透镜,朝矮子递过来的破布看了看……他故意看了很久,最后,摇头晃脑地说:“祖尼加伯爵,我看不清楚这上面写得什么……你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吧。”
矮子皱了皱眉,他显然对团长的这个态度很不满意,他在想,这是我难得用如此庄重的态度来跟这个老家伙探讨工作,他竟然还要摆架子。不过,想归想,矮子嘴巴上可还是抹足了蜜糖。他说:“尊敬的一等伯爵先生,我谨以主堡守备纵队的名义,向您建议,这是一条非常值得我们关注的信息。而且,我觉得情况很不乐观。”
“哦?”舒克兰再次抬头看了看矮子,这次,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家伙好像不太像开玩笑的样子,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戒心,因为,这几十年里,他不知道被祖尼加捉弄了多少次。对这个家伙,他得防着点……
两个人,就是在这么一种奇妙的氛围下,展开那块破麻布,一点点地开始译读的。字句,并不连贯……拼写,有好多错误……甚至,碎裂的布条,让好多文字缺失了。不过,这些可都难不倒这座要塞里最聪明的两个人。
当他们经过长时间的努力,完全译读出整句话以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脑袋,诧异地盯着对方!
“我们被围困在黑山,已经是第二十天了,我们需要救援——铁匠.埃斯特班”这,就是破布上写的全部内容。
舒克兰,坐回他软软的椅子里,垂下拿着蓝宝石镜面的手,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
“祖尼加……”过了好久,老团长才用嘶哑的声音尝试跟眼前的矮子交谈,他说:“祖尼加,我们现在首先要做的事情,是确保这条消息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我同意!”祖尼加明快地回答。
“其次,我们得确认这封鸽信的真实程度。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祖尼加仔细思考了一下,理了理思路,说:“我来之前,去了蛾蚊堡的铁匠区,埃斯特班是老埃特苏的儿子,几个月前,他带着铺子里的人去兴都库什的矿区采购黑铁矿和铅锌矿。这一点可以确认,这一队人,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这还不够!”老团长摇了摇头。
“我知道……”祖尼加无奈地说:“我也去军需官那里查看了信鸽的来源,但是……你得知道,那里乱得一团糟。”
“就这样,我们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印证的线索了。”祖尼加摊开手说:“没有了……”
舒克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祖尼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他也深深地害怕叶妮亚的预言成真。人们都认为他——舒克兰,是让纠结的矛盾迎刃而解的人,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都是以讹传讹。许多时候,他都自觉是个废物。
“要么,派出斥候去查看;要么,把这封信烧了……”舒克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
祖尼加听到了舒克兰的话,他把一只手落到自己的佩剑柄上,来回走动。伴随着他不安的走动,地上的陈旧木板不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祖尼加说:“我知道你的考量。但是,老人家,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
“我们停止了军事护送活动,这就断了我们的一部分财源。现在,如果我们……继续放弃对锻造行业的支持,那么,我们就丢掉了另一部分财源。我们有两千多人,再加上要塞里的居民,我们一共起码有五千人。你……”
舒克兰抬手轻轻摆动了一下,示意祖尼加不要再说下去。他用两个手指捏住自己的眉心,使劲搓揉着,哎,舒克兰想,麻烦总是接踵而至。
从黄昏到深夜,老舒克兰和矮子祖尼加坐在蛾蚊堡的塔楼里,反复地思考和长谈,他们跳过了晚饭的环节,一直讨论各种可能……直至整个要塞都陷入夜晚的寂静和黑暗时,老舒克兰的塔楼里,还闪烁着昏黄微弱的烛光。
……
次日黎明,趁着要塞中大部分士兵都在沉睡,矮子祖尼加就已经带着一小队游骑兵出发了。他们大约有五十人,都是祖尼加精心挑选的老兵。他们从蛾蚊堡北城墙的侧门出城,沿着牙城的甬道,悄悄上路。出发之前,舒克兰团长亲自叮嘱了游骑兵们,他反复提醒大家,这次只是去侦察,绝不是突袭或者救援,任务一旦完成,就立即从山区撤回。
叮嘱之后,老人家仍然不放心,他急匆匆地蹬上城堡的最高处,手扶着箭垛,一直目送矮子和他的队伍离去。在这片冰冷的石质建筑里,他和矮子一起共事了好多年,虽然,矮子从来不把自己的权威放在眼里,但是,舒克兰知道,矮子发自内心地与他心心相惜。他们的性格很相近,既有诙谐的避世,又有孤傲的不屈。望着队伍远去的背影,舒克兰轻轻地说:“早点回来……”
三
进入逝瑟吒月(三月)以后,每天早晨的浓雾就变成了开伯尔山口的第一道开胃菜。日出之前,它们从山谷的深处涌出来,弥漫到整个要塞,一直延伸到要塞南端和荒野交界之处;日出之后,它们又像警觉乖巧的食草动物一样,一点点、悄无声息地从要塞开始回撤,最后消失在峡谷深处。要到浓雾退却之后,开伯尔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
和往常一样,沙塔努将军堡的早班哨兵是在浓雾将退未退之时,接过晚班哨兵的岗,蹬上城墙的。他们三三两两地背着长矛和弓箭,沿着墙垛,低声交谈着,朝瞭望塔走去。将军堡建在突出于山体的崖壁之上,所以,从垛口向下望去,士兵们往往会感觉自己置身于云端之上,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有一个新兵蛋子,好奇地边走边朝下张望,他想抓紧时间,观察一下悬崖下方美妙的流雾。对他这种行为,老兵们都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知道,很快,这些新兵就会觉得百无聊赖。
“咦!有一匹马哎!”不断向下张望的新兵自言自语:“下面有一匹马哎。”
……
格瑞斯疯狂地奔跑,他都顾不上跟远处的老兵们打招呼,他********地向卡尔坦森的住处疯狂奔跑。才刚刚跑进那条黑暗走廊的口子,格瑞斯就开始放声大叫:“爵爷!爵爷!出事啦!”
……
那匹开伯尔战马,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它的一条前腿有严重的箭伤,不过还好,它还记得回家的路,艰难地走回来了。当士兵们把它围住,用它熟悉的声音呼唤它,试图走过去拉它的缰绳时,战马的神经又再次被触动了,它狂暴地嘶吼,左右弹腿,不让人们靠近。经验丰富的老兵一看就知道,这家伙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般的战斗。当然,最后开伯尔人还是用紧紧的拥抱,安慰了它。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开伯尔人触目惊心的是……战马的背上,马鞍的一侧,挂了一只被撕裂的断臂……血,一直从断臂流到马的后腿上。
现在,卡尔坦森、西瓦吉还有另外几个将领,正围聚在战马的不远处,激烈地交谈。卡尔坦森的情绪有些激动,他非常严肃地询问一名低阶军官:“你再好好回忆一下,你每天都跟着矮子在酒馆里厮混,难道不能确认这是不是他的手套?这是不是他的战马?”
低阶军官很年轻,他唯唯诺诺地应答着:“我……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团长好像喜欢戴一幅荆棘手套,但是,有一次在靶场,我也看到过这幅铁手套。我……我不敢确认……”
西瓦吉很不耐烦,他粗声说:“……手臂上连着一整片的秘银锁环甲,你们用脑子想想,谁能穿这么昂贵的锁环甲?”
“长官,这不是秘银的,好像是普通的银质锁环甲……”
“你给我闭嘴,银质锁环甲别人也穿不起!”西瓦吉对着身边反驳他的一个家伙大声呵斥。
与西瓦吉相比,将军堡的几名军官显得要稍微冷静一点,他们正认真探讨着马匹受伤的部位和伤口的状况,试图判断对方使用的武器。一名沙陀族军官说:“有箭伤,还有粗糙的钝器伤,我觉得应该是石块造成的……北地的经验告诉我……这应该是一次伏击。”
卡尔坦森问:“能不能大致看出对方的人数?”
沙陀族军官说:“这太难了!不过,我想说,凭我个人的判断,这只断臂的切口非常整齐,说明这是用锋利的锐器切割的。所以,结合刚才的判断,对方至少有弓箭、有滚石或者抛石机、有利刃,对方应该是一支种类齐全的军队。很难想象一小股匪徒能造成这样的伤害。”
“你说得对!”卡尔坦森肯定道:“这跟我上次经历的情况太相似了!他们不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就那么凭空出现了!北地确实正在发生不可预知的事情。”
西瓦吉听着这些文绉绉的讨论,显然有点生气了,他大吼道:“别管这些问题好不好?火行者,我认定这就是矮子的一条手臂!我们,现在,必须,马上,做点什么!这才重要!”他一边吼着,一边用手不断指着地面。
卡尔坦森默不作声,他在盘算着很多具体的细节,醉鬼对他吼什么他并不在意。他知道,醉鬼总是这样……
士兵们远远地围着他们的军官,当然,他们也在低声讨论着,谈着刚刚发生的可怕事情。现在,就看军官们怎么决断了。面对一只属于开伯尔的手臂,军官们肯定得做点什么。
最终,这种沉闷的局面是由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老家伙来打破的,士兵们为舒克兰团长闪开了一条道路。老头子走到军官们围成的小圈子里面,面色凝重地征听大家的意见。他首先表态:“我想,事态紧急,我们就没有必要召开正式的联席会议了。”
军官们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开伯尔的军事会议就这么在城堡外草草召开了……
舒克兰说:“不需要召集所有的纵队长官到位了!没有什么意义!我到这里来,首先是承担自己的责任。是我——艾沙克.舒克兰——指派祖尼加带队去侦察的。我们两人隐瞒了一件事情——我们收到一条可疑的消息,消息指出开伯尔铁匠的运输队遭到了围困。你们都知道,这关系到我们生存的命脉,所以……我最终选择了冒险。”
舒克兰说完,沉默了片刻。军官们都没有说话。
舒克兰看了看大家,在无法得到回应的情况下,只能继续说:“我想,你们现在都血脉喷张,想杀出要塞,去挑战未知的对手。我说得没错吧?醉鬼?”
“当然!难道我们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废物么?”西瓦吉昂起脑袋回答了他们的团长。
“卡尔坦森?”舒克兰转头问他左手边的火行者。
“我……”卡尔坦森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然后说:“我觉得,很难看穿隐藏在浓雾后面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卡尔坦森话音刚落,西瓦吉立即就暴跳如雷,他指着卡尔坦森的鼻子大声说话,脖子一下子就涨红了。“卡尔坦森,你是不是害怕了?”
卡尔坦森当然懒得理睬西瓦吉的叫骂,他只是看着舒克兰,继续说:“刚才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判断,从我上次遇袭的情况和这次的情况看,我们觉得,对方并不是以往那种零星的强盗,而是有备而来,并且人数众多,兵种齐全。小股游骑兵出击太危险了。”
“卡尔坦森!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的人!亏得矮子跟你那么要好!”西瓦吉冲着卡尔坦森咬牙切齿,如果不是旁边的军官拉着他,他可能马上就要冲过去揍卡尔坦森了。
舒克兰看见醉鬼又发疯了,不得不提高了自己的音量。“西瓦吉!你冷静点”舒克兰说:“我们听卡尔坦森把话说完。开伯尔没有胆小鬼。”
听到老头这么说,西瓦吉用力甩开旁边军官的手臂,气呼呼地站在那里,用眼睛斜着看卡尔坦森。
卡尔坦森很冷静,他没有什么情绪,待周围稍微安静下来一点,他继续说:“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所以,我觉得当前大规模出击也非常不明智!”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我们的兄弟带回来!即使是一堆尸体!”卡尔坦森环顾了身边的军官一圈,坚定地说。
开伯尔没有胆小鬼,军官们全都坚毅地点头,表示同意。
舒克兰听懂了大家的意思,当然,情感也说服他作出相同的决定。但是,他是这里的统领,即便所有人都陷入疯狂,他也必须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说:“我理解你们的感受!不过,我们也必须看到,让战马带回一只手臂,其实,是一种严重的挑衅……”
“我们可以用最保守的战术”卡尔坦森说:“楔形阵,顶在前端的小股力量负责侦察,也负责当诱饵。当然,还要保持机动性,必须全部是骑兵。”
舒克兰摇了摇头,他说:“战术上的问题你们来解决,但是,我要确认另外一个问题!去年冬天,我就让叶妮亚去做水晶球方面的尝试了,我需要她给出的答案。在得到她的答案之前,你们谁也不能擅自行动。”
“老人家!叶妮亚那里不会有答案的,你也知道!从去年冬天开始,危险就已经降临了,并且从来没有退去。不会有什么答案的。我们只能铤而走险。”卡尔坦森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舒克兰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