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曾想过,与唐五、何勇的分别会让我感到像此刻这般心酸与难过。车子已经消失在街尾,我却依旧站立在晨风中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在皮铁明的招呼之下,才转身走向了医院。
清晨的医院,安静异常,连那些若隐若现持续了差不多整夜的病人的呻吟声都纷纷消失不见。病房外的走廊上,阿标和癫子等人都已经歪七扭八地靠在长凳上睡着了。这样的寒冬里,这些如花般年纪的少年人,本应该躺在各自家中温暖而柔软的床上。可是现在,他们拥有的却只是彼此依偎的体温和一块冰冷坚硬的木板。
这是我的错?他们自己的错?还是命运的错?看着面前这些犹带稚气的脸庞,我突然想起了某位前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跻身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轻手轻脚地打开病房门,一眼发现房里居然有个人,正双手抱头,将脑袋埋在膝盖中间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待出声询问,此人却已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居然是整个晚上都没有出现的缺牙齿。瞬间过后,缺牙齿的两眼唰地一下变得通红,猛地从板凳上跳了起来,扑到我的面前,死死抓住了我的双手,大声说道:“三哥,你怎么不帮雷震子报仇?”
话一出口,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有可能会惊动正在昏睡的雷震子,缺牙齿扭头瞟了病床一眼,却又不等我的回答,压低嗓门继续说道:“三哥,我要帮他报仇!我要弄死胡老三这个狗杂种!阿标说要等你回来发话了才敢走,三哥,你去,你现在就去交代他们跟我走!我们几个人就够了!三哥,去啊!要不,你把你的那把手枪给我,我一个人也行!”
说着说着,缺牙齿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阿缺的年纪还太小,没吃过什么大亏,现在初入江湖声名鹊起,又正是得志的时候。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乖戾不羁,平日里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起。为人处世之间,不免有了几分唯我独尊嚣张跋扈的味道。有时候性子来了,就连自己圈子里面的癫子和牯牛,他也是一副不依不饶、毫不示弱的样子。
这样的性格,自然就难免会得罪很多人。唯有雷震子,无论缺牙齿如何说道他指使他,也从不动气见怪,始终真心以对。缺牙齿虽然有明显的缺陷,但骨子里也还是一个满腔热血重情重义的少年郎。长自己几岁的雷震子能够如此对他,心底总还是有些触动的。于是,天长日久之下,缺牙齿也就把雷震子视为了真正的兄弟好友。
昨晚,雷震子出事之前,我刚好交代缺牙齿去将军那里帮我办事去了。没想到,收到消息之后,一两百里的路,这么一大早就赶了回来,这足以证明了阿缺的一片真心。
“小缺,你莫急,先……”边说,我边试图将双手从缺牙齿的拉扯中解脱出来,谁知道,他却抓得更加用力,没等我把一句话讲完,就几乎是暴跳如雷地打断了我:“什么鸡巴不急,雷震子都被搞成这个样子哒!三哥,你不敢搞。我一个人搞!你把枪给我!”
心中一凛,身体变得僵直,我停止了手臂的挣扎,看向了缺牙齿。同一时间,身后传来了门外被惊醒的阿标几人的说话声以及皮铁明的应对关门声。
几个小时之前,牯牛用同样的理由冒犯过我,我也给予了作为一个大哥应有的回击;现在,又轮到了缺牙齿,怒火开始不可克制地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缺牙齿好像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依旧愤怒而倔强的脸色在我的目光之下,露出了几分惴惴不安。皮铁明从我的身后走了出来,伸出手拉着缺牙齿,和颜悦色地好言劝道:“小缺,来来来,先坐,莫吵莫闹。而今最重要的是让雷震子好生休息,报仇的事,我们坐下来再谈。”
没想到,缺牙齿肩膀一抖,挣开了皮铁明的手,声色俱厉地对皮铁明说道:“关你个卵事!不是你的兄弟,你懂个鸡巴!”
此时的缺牙齿双眼暴凸,脸色铁青,两边腮帮子上的肉一抖一抖,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两秒钟之前那种忐忑不安的表情。
这一瞬间,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心底的怒火愈发旺盛,可是我的脑海中却突然有某种念头一闪而过。刹那之间,令我打消了准备教训一下缺牙齿的冲动。
当牯牛触犯我的时候,我可以让牯牛屈服,但我却决定不再用同样的方法对待缺牙齿。因为,比起牯牛来,缺牙齿更年轻,更有锐气。现在,他的这股锐气可以对着我和铁明发泄;那么,我也同样可以用这股锐气来对付别人,也许,很快就会用到。所以,我决定要留着他的这股气。
而且,我同时也注意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向皮铁明表明某些我绝对不会亲自对他说出口的话的机会。我要让铁明明白一点:从今开始,他已经走进了一个崭新的圈子。而这个圈子只属于我!在这个圈子里,我才是唯一的大哥,只有我才有惩罚和宽恕的权力,强大如你,亲密如你,也不行。
房间内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安静到可以听见皮铁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在我保持沉默的这两秒钟内,我本做好了铁明会发作的打算。但是,他没有。
这就够了。
以铁明的心智,我想,此情此景之下的他就算还没有完全想通我的意思,那也应该已经有所领悟。
于是,我站了出来,伸出我的右手,用食指指向皮铁明,再一瞬不瞬地看着缺牙齿,缓缓说道:
“小缺,你给我记好,他,皮铁明,是我最好的兄弟!从今以后,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他讲的话就是我讲的话,他讲过了第一遍,你就千万莫要让我再讲第二遍。他要你先坐,你就先坐。你,听懂我的意思哒没有?”
缺牙齿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不知所措。
“嗯?”
当我再次从鼻孔里面哼出一声之后,不知所措的缺牙齿终于点了点头。
“那好,铁明,过来坐。小缺,先帮我们倒两杯水,之后,你也过来,今天晚上要办事,我给你交代下。”
从最深切的噩梦当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通体虚汗,饥肠辘辘。
医院出来之后,我和皮铁明、缺牙齿三人就各自回家休息了。在病房里商量的过程中,我曾一度想过要缺牙齿去溪镇找洪武调两个过硬的人手过来帮我办事。毕竟,今晚,我将要面对的那个敌人是悟空,一个可能没有胡特勒疯狂,却绝对要比胡特勒难惹百倍的可怕人物。如果有了洪武那边的直接帮助,肯定会更加稳妥。但是转头再仔细一想,在把话说出口之前,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今晚在市区办事的人不只是我,还有老鼠和鸭子他们。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却也同样是唐五的人。
我真的不能确定,将来会不会有某一天,站在我对立面的那个人会变成唐五。悟空让我害怕,但唐五却令我敬畏。我实在是不敢过早地把所有底牌都在他的面前暴露出来。
所以,今晚除了靠自己冒险一搏之外,我别无选择。
穿好衣服走出卧室,让母亲帮我煮了碗面条,吃过之后,冰凉的身体开始恢复了一些暖气。泡上杯热茶,我坐在了家门外的梧桐树下,清冷凛冽的空气冲入鼻腔,带着一股明显的雪的味道,因为日夜颠倒而隐隐发涨的头脑在这一刻彻底清醒了下来。
我有些心焦,大战临头之前,谁都会这样。
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但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我只能等。静静地等待着皮铁明的到来,和他一起到来的将会是一个地址,一个由保长提供的和老鼠、鸭子会合的地址。
没想到,当我手里那杯热茶还没完全冷却的时候,我却先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经过那么多的龃龉和冲突之后,八宝和我的关系已不只是不好那么简单了,而是相当不好。可是,他奈何不了我,我也摆平不了他。
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绝不来往。
当八宝矮胖的身材踩着雪,一摇三摆,步履艰难地从家门前那条小巷的尽头,一步一步冲我走过来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滑稽,就像是一只臃肿笨拙的企鹅。
我坐在凳子上,跷着二郎腿,舒适地喝着热茶,看着冰雪中那只狼狈不堪的企鹅,除了惊讶之外,我当然难免也会有一丝发自内心的优越感。我甚至连半句客套的话都没有说,连屁股都没有抬一下,就那样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这难得的场景。
但是,当距离一步步拉近之后,我却发现,在这只企鹅的脸上,居然没有半点因为自身际遇而自卑自怜的凄苦,有的只是一种奇怪的笑容,笑得志得意满、幸灾乐祸。就好像,此时此刻坐在凳子上的人是他,而走在雪地里的那个人,是我。
马上,我就推翻了之前的这个比喻。
因为,我看见了八宝的眼神,那个眼神告诉我,他的笑容并不仅仅只是在幸灾乐祸,要更加享受、更加残忍得多。就像是一只野猫,静静地躲在墙角,看着不远处一只刚刚发现了几粒大米而兴高采烈,却浑然不知死期将至的老鼠时,那种成竹在胸的眼神。
收起自己的轻浮,四下打量几眼,确定没有其他人的出现之后,我万分警惕地站了起来:“嘿嘿,宝哥,刮风落雪天寒地冻的,是哪条腿不方便,走错路走到我这里来了啊?”
对于我刻意带着几分嘲讽的试探,脾气向来火暴直接的八宝却一反常态毫不搭腔,依旧不紧不慢地朝我走了过来。终于,他停在了我面前大约一米的地方,用那种奇怪的眼神上上下下扫了我好几遍之后,这才鼻孔一哼,硬邦邦地说道:“义色,听好起,我屋里猴哥要我告诉你,昨天晚上的事,胡家老大会给你出一笔钱。这些天,你拿着钱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买什么买什么,不想吃不想玩就安安分分坐在家里烤火数钱也要得,动都不要动半下。其他的事,你听不见,看不到,最好莫插手。”
心底一沉,我第一个反应是悟空知道了我和唐五之间的约定,但马上意识到这是绝不可能的。那么,我和胡少强之间的血仇,关悟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像费强福一样直接插手进来压我呢?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侯敢也终于要对唐五动手了。
一直以来,悟空和胡少立之间虽然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亲密来往,但他们俩人各自都与市区的城南廖氏集团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九镇的道上早就在传言,在共同的利益之下,他们三个其实已经结成了联盟,来对抗李杰宋家跃和唐五。依现在的形势来看,这好像不再仅仅只是传闻而已,我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就是正在真实发生的一切。
而我和城南集团的中心人物海燕之间的关系,别人不知道,悟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悟空是个谨小慎微出了名的人,大战在即,一旦我加入了唐五那边,就算不会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内部分裂,至少也要多费一些不必要的手脚。
所以,悟空不惜纡尊降贵亲自出手,希望可以先摆平我这个麻烦的小角色。
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悟空再怎么聪明,也万万不会想到,当初跪在他脚下的那个小角色姚义杰早就死在了那条源江水里,现在站在我义色背后的,是整个源帮。
他更不会想到,就算是没有与唐五的约定,我也必定会加入这个战局。因为,雷震子是我的人,他叫我一声老大,给他提供保护是我必须要承担的义务和责任,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价钱可讲,血债只能血偿。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还有一个给小杜的承诺,关于新的秩序和死人的承诺。
努力按下脑海中飞快闪过的千头万绪,不敢在脸上表露出丝毫来,我谦卑而诚恳地柔声问道:“哦,这是猴哥的话啊?”
听到我的话之后,八宝先是得意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不是,这不是猴哥的话,这是我八宝的话。你可以当我放屁不听。”
说到这里的时候,八宝的话锋一顿,却又不等我接嘴,整张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滞,眼睛里面幸灾乐祸的神色顷刻消失不见,冒出了两股无比恶毒的仇恨光芒,一瞬不瞬盯着我几乎是一字一字地缓缓说道:“猴哥说的原话是:你敢动,你先死!”
说完之后,八宝再也不看我一眼,自顾自扬长而去。
虚假的真诚僵固在我的脸上,就像是眼前那枝凝结在树枝上的冰凌。
我亲眼见过,肥壮的猪在被五花大绑,屠刀入体的时候,才知道发出最后的几声嘶吼,绝望卑微而可怜。
我不愿意当猪。
所以,我不会让人把我逼到最后的那一步。人犯我一尺,我攻他一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些话才是我的人生格言。
那一瞬间,看着八宝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炙热的怒火从我心底涌了上来,顺着我每一根血管,烧遍了我的全身,就算是漫天的大雪,也盖不熄,浇不灭。
悟空,今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