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和胡少强,我都要办,都想办,从此刻的个人情绪而言,我更倾向于亲手废了胡少强。但,所谓利益关系的意思是,在彼此最大利益一致的情况下,合作、包容,以及非原则性地让步。个人情绪在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而且,比起胡少强而言,我与悟空之间更是必见生死。这也符合几个小时之前,我和小杜的秘密约定。所以,我没有任何的推诿,直接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我的干脆出乎了唐五的意料之外,他上上下下反复打量了我好几眼之后,这才说道:“悟空这段时间都在市里,夏冬和鸭子已经先过去了。今天迟些时候,保长会来联系你,他会交代你在哪里找到他们。后面的事,夏冬会告诉你。”
难怪。我一直想不通昨晚大闹巨龙的时候,作为得力干将的老鼠和鸭子怎么会不在,原来他们另有要事在身。而保长?当初在渔场的时候,我明明已经把保长站在胡家兄弟那一边的事告诉了唐五,还主动请缨说我帮他来办。当时唐五回答说保长的事不用我管,他自己会处理。现在看来,他确实把保长办妥了,只不过办的方式和我想的不同,比我的更加聪明百倍,也完美得多。
原来,这盘棋,唐五早就已经走到了所有人的前面好几步!那么,我这颗棋子最终又会落在哪里呢?我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源自骨子里头的对于唐五的无比畏惧。
可事到如今,我已没有了退路。只能满嘴苦涩地说道:“好,五哥,明白了。”
来之前唐五肯定预料到了我最终一定会屈服于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也根本就不会这样大清早地亲自跑这一趟。但是,他应该没有想到我会像现在这样彻底配合他,完全没有半点的啰唆和推诿。
他向来都认为我姚义杰是一个比鬼还精明、不可深信的人。
不知道是因为此时此刻,我出乎意料之外的良好表现让唐五想起了我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兄谨弟恭的美好呢,还是因为他在亲手把我推往火炕的时候感受到了些许的良心不安。总之,当我的话说完之后,唐五并没有马上搭腔,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我从他的脸上又隐约见到了几分真诚的表情。他说:
“小杰,你刚刚讲你今后还想傍着我唐五继续讨碗饭吃。那好,今天我给你说,你五哥不是一个黑心的人。这回事,五哥晓得不好办。但是办完之后,五哥答应你,给你一碗饭!”
说到这里,唐五看着我,语气却停了下来。他这种一反常态的亲热让我完全摸不透他心底的真实想法,却也不敢随便搭腔,更不敢让他看出半点不妥,只得尽量自然地装出几分感动,一言不发等着他继续。
“我前些日子收到一个消息,听说九镇区政府想要把上街尽头河边上的那个沙场承包给私人来搞。小杰,我专门找人问了下,而今到处搞建设,沙石供不应求,是个大生意。你晓得,我屋里老倌子到死一辈子都是在那个沙场里头做事,我而今准备把这个生意承包下来,也算是子承父业。我只有一林这么一个亲老弟,但是他这个伢儿脾气太暴,人太直,玩性又太大,跟着我后头还好,真要他个人单独做起事来的话,还是不行。你们几个和一林都是从条胯朋友一起玩到大的,就算不是我唐五的亲老弟,算半个也不过分。沙场的生意,我已经交代了何勇,准备要他来搞。毕竟是个正当生意,何勇也还年轻,一辈子打流不是个路。跟了我这些年,也算是我唐五给他今后铺的条道。义杰,这件事办完之后,你过来,和何勇一起,把这个生意做好,足够你们两个人舒舒服服活。”
我脸上表情变得更加谦恭,但心底却苦笑了起来。
五哥,我百般挣扎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但纵然如此,却依旧脱不开你无孔不入的牵绊掣肘。现在,你还想要我转身回去,就算你给我的是金山银山,我敢拿吗?何况,在你的身边,有了秦三,有了何勇,有了夏冬,哪一天,才会轮到我姚义杰出头?
五哥,也许此刻的你是出于一片诚心。但是,你错了,你错在太小看了我姚义杰。我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凭情义二字就能打动的我了。我要的东西,你唐五给不了!
深呼口气,我将语调放得尽量柔和,张嘴说道:“五哥,跟你这些年,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帮你办点事是天经地义,应该的,其他的我从来都没有多想。沙场是大生意,我哪里比得上勇鸡巴,不是我不识抬举,我是真的不敢搞哦,万一搞砸了,那就真是罪该万死对不住五哥你哒,呵呵。”
唐五的脸色“刷”地一下沉了下来,眼中爆射出了两道冷酷至极的寒芒。和当年夏冬出事那晚,在桥头拿枪顶着我脑袋的那次一模一样,眼珠子都不曾移动半点地死盯着我,一直看进了我的心底。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身走向了门外:“那要得,今天的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到收购站找老一和我联系,要人要车,都没的问题。”
呆坐在位置上,我知道,我彻底失去了最后一次与唐五重归于好的机会。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感情这两个字的存在,唯一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
可我不后悔,因为,我同样明白,有很多人,你想和他做朋友,他也很想和你做朋友,但你们就是做不来。
这就是生活。
把粉钱给了常老板之后,我紧跟在唐五后面,走出饭店。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饭店门前,何勇、秦三、中年男人、铁明四个人站在车外看着我们两人。
与铁明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飞快地权衡了半秒之后,一咬牙,探前一步,我走到了唐五的身旁:
“五哥,给你说件事,我人手不够。今后,我想要铁明过来帮我!”
唐五的身子猛然一震,无比僵硬地停在了原地,缓缓扭过头来,看向我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讽刺和愤怒,何勇几人的招呼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安静。
我知道唐五一定不会动我,此时此刻,这样的局势之中,唐五不可能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事。可我的心中还是充满了恐惧,一阵接着一阵的尿意传来,目光丝毫不敢移动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之后,唐五笑了起来,就像以前一样,非常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哈哈哈哈,好,好,好,姚义杰,你好!要得,铁明,你不用上车了。明天帮着小杰一起把事办好。莫丢我唐五手底下出来的人的脸啊。”
说完,唐五再也不看我一眼,走向了车门。
顺着唐五离去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了一脸平静的铁明,也看见了何勇。何勇也正看着我,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复杂到让我几乎不敢多看一眼的陌生表情。
车门关上之前,何勇弯腰凑到唐五那里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朝我走了过来。
“这次的事不比以前,祸福难料,铁明跟着你也要得,毕竟是自己兄弟,好生搞,老三!”
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从来不会虚情假意的客套,也不会暗藏心机的委婉。何勇一走过来就对着我说出了上面那句话。
这正是何勇,豪气万千的何勇,义薄云天的何勇,一针见血的何勇。
可是,他的话却让我心中涌起了无边的愧疚,我看着他,努力想要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已无言,只能无比艰涩地说道:
“勇鸡巴,你也是我的兄弟……”
肩膀一沉,何勇的手重重搭在了上面,语气再也不似方才那般平静,双眼中射出似海般的无奈与深情,深深看着我,柔声道:“我懂,老三,我们兄弟莫多讲!我都懂。自己好点!”
说完,何勇转过身就要离去。我伸手一把拉住了他,急声说道:“勇鸡巴,要不,我帮你去给五哥说说。”
何勇微微扭过头,半边侧脸上出现了一道真诚的笑容,对我说:“老三,你还记不记得,读初二的时候,我们一个班,天天在一起玩,和初三的打架了,结果最后学校要开除我们,我和鸭子两个把事情全部背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其实不是我何勇义道,也不是伟大。我确确实实是一点都不想读书了。我翻开课本就想打瞌睡,留在课堂里也完全是浪费时间。老三,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就是,你走这条路是被生活所迫;而我,我天生就喜欢干这一行!从我走出校门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跟着五哥,五哥养了我这么些年,我何勇今天的一切都是他唐五给的。到了我报答他的时候了。老三,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我不可能和你走。要是你真的不明白的话,你开始给五哥讲要铁明过来帮你的时候,你也肯定会一起提到我的名字。老三,莫想多了,我没一点别的意思,我们一世都是铁兄弟!自己好生点,这就是我们的命。”
百感交集之中,我哑口无言,只能呆呆站在原地。眼看着何勇缓缓掰开我拉住他的那只手,扬长而去,再也不曾回头。看着他的身影,我意识到,我们依旧还是最好的兄弟,但是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们两人已经踏上了彼此不同的人生道路。
“老三,哈哈,先走哒啊,过两天喊你喝酒!”
耳边传来了汽车发动声和一林拖着长音的鬼喊鬼叫式的告别。
那一刻,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一林的声音。
那个清晨,也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与唐五说话。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兄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