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要出嫁了。
婚期定于盛筵三日之后。
据传那名贵公子是当今圣上明德皇帝的弟弟,封号为“诚德”的小王爷。
本是来南城办事,无意中听闻“怡红馆”头牌阿蛮盛名,一时猎艳心起,便想来睹睹美人风采。
震彻江南的“浣纱”果然名不虚传。
阿蛮倾城一舞,使得阅尽繁花的小王爷惊为天人,情难自已,当场便下了万金聘礼,诚意求娶。
这个消息沸腾了全江南。
风月场所,大街小巷,人人皆唾液横飞,绘声绘色,描述着江南第一名伎阿蛮如何色艺双绝,如何迷倒了风流多情、权倾朝野的小王爷。
人人都感叹,说胡伎阿蛮彻底”麻雀变凤凰“,一朝不仅”功成名就“,而且洪福滚滚,随“龙”飞到了九天之上。
随着街头巷尾对江南头牌阿蛮的热议,阿蛮成名前那一段鲜为人知的身世,也被好事之徒给”挖“了出来。
阿蛮本不是中原女子姓名。
更不是艺名。
阿蛮从小便叫阿蛮,只因她是胡人。
既是胡人,来自贫穷落后的蛮夷之邦,那么自然就比汉人,要低贱上那么几等。
所以汉人穷人家卖女儿,怡红馆的掌事钱三虽然心黑,但多少也给了二两银子。
轮到阿蛮的胡人爹娘因生计所迫要卖阿蛮的时候,纵然阿蛮姿色不错,天姿聪颖,因是胡人,价钱就贱得不能再贱。
好说歹说,千求万求,钱掌事才大发慈悲,给了一两银子。
阿蛮被卖时,也不过七、八岁。略略懂些事。
虽然聪明灵巧,极会察颜观色,但因是胡人,又是小丫头,所以挨打挨骂受饥挨冻是免不了的。
受人欺侮更是家常便饭。
好在阿蛮极有志气,又肯吃苦,兼之悟性过人。
遇上某位秘密高人指点之后,于十五岁那年,在一年一度“江南赏荷”大会上,凭借一曲“浣纱”,以极无悬念的结果击败江南四大行院之首,甚至是怡红馆当时最红名伎徐娇娇的”反手琵琶“,一举夺得花魁之冠,令群芳失色。
就在人人感叹阿蛮后福不尽,前路似锦的时候,又一个更惊爆的消息传来。
在阿蛮与小王爷大喜之日,阿蛮突然贪心不足,向小王爷索要正妻名份,并半真半假拿起小王爷的宝剑以死相逼。
小王爷大惊失色、猝不及防之下,唯恐刀剑无眼,误伤美人,便来夺取。
在两人一争一夺之间,悲剧发生。
阿蛮被自己拿出的宝剑剑气所伤,当场气绝身亡。
当然,这都是江南顺天府袁府尹对外宣称的官方调查结论。
真相到底如何,无人得知。
民间则是众说纷纭,但俱不得要领。
有人说,会不会是小王爷下的毒手?
但立即有人反驳道,小王爷断无在自己大喜之日,对自己倾心求娶的佳人狠下毒手之理。
毕竟,阿蛮与小王爷那一见倾心的风流佳话,已经深入人心。
何况小王爷家中并无什么特别厉害的妻妾,小王爷也素无惧内之名。
也有人说,会不会是怡红馆的其它姑娘,眼红阿蛮命好,所以痛下杀手?
此说更被人推翻。
阿蛮是手掌重权诚德小王爷要娶之人,谁敢这么大胆,在太岁头上动土?
于是也有人说,会不会是敌国刺客,本是要行刺于小王爷,结果被重情重义的阿蛮姑娘以身挡剑。。。。
反正小王爷痛失佳人,心伤至极,嘱令人将阿蛮风光大葬之后,便匆匆地离开了这一片伤心地。
在这一片纷扰嘈杂中,我却全然不知,因了自身病痛,在怡红馆最僻静的小屋内昏睡了几天几夜。
等我睁开眼,能吃能喝能走能动可以下地干活的时候,才惊闻这一恶耗。
在外人眼中,我是一名又老又丑的打杂佣妇,阿蛮是怡红馆的当红头牌,本是两名极无交集的人。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阿蛮是我看着长大的。
传授阿蛮”浣纱“的,不是别人,而是我。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只有八岁,却长得比同龄人格外瘦小的胡人孩子,饿得半夜里起来站在怡红馆最偏僻的地方,偷偷抹眼泪。
我走出屋外,将留有半个未吃完的红薯悄悄地塞给她的时候,她的眼睛,比星光还要晶莹明亮。
她说:”福嫂,我会报答你的。福嫂,你没有姐妹女儿,我就是你的姐妹女儿,我会养你的老,让你以后享清福的。“
她很懂事。也很知恩。
我以为是孩子气的话,她却每一件,都咬着牙用瘦小的身体去做到了。
她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又很晚,除了练功,便是帮我打水,洗粪桶。
哪怕冬天小手冻得几乎僵硬。
她会省下她所认为最好的食物,偷偷塞给我。
她会将我教给她的舞蹈,反复反复地练,并结合自己的悟性,添加了更多更出彩的技巧。
她成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钱掌事给我换更好的房间,做更清闲更舒服的差事。
只因我自己性喜清静,执意要住小屋而作罢。
至于差事,现在的我,对于怡红馆而言,本就没有了固定差事。
可做可不做。反正每月月钱绝不会少。
也是我,有时自己想活动活动筋骨,便出来打打水,顺便与各房老妈妈小丫鬟们聊聊天。
她所挣得的绝大部分钱,除了一部分被钱掌事搜刮,自己留了一小部分以作开销,绝大部分,她都给了我。
她说:”福嫂,我会长得很漂亮的。我也会很优秀的。将来,我还会找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我们一起来供养您,让您享福的。“
是的,这些承诺,她已经履行了大部分。
可是,她从来也没有说过,说过她有一日会争宠,说过她有一日会贪心,说过她有一日......会比我,更早地离开这个人世。
她的坟都未凉透。
那个要娶她的男人便早早地逃离。
凭直觉,我始终觉得,这件事一定是与小王爷有关。
可是,他那样的男人,他那样的贵人,又是因了什么,要对阿蛮这样的女子痛下杀手?
我想不出。
恶耗来得太过突然。
阿蛮于我,如姐妹,如女儿。
没有人知道,阿蛮已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一阵凉风袭来,竟是秋意沁人。
我抬头望了望窗外,夏日竟已不知不觉悄悄逝去,树叶微落。
胸闷,喉间发痒。
这是中毒多年后的旧疾。
我用手绢掩住嘴,忍不住大声地咳了起来。
这一顿咳,似比从前更厉害,恨不能将心肝肺都咳了出来。
我摊开手绢,果然不出所料,黑红的一小团血赫然在目。
卢神医十年以前的断言在耳边回旋:“此毒名叫‘红殇’”,向来无解。老夫为你施加七星针,阻滞毒气在心脉蔓延,至多也只可为你多续得十年寿命。此十年间,务必要保持心境淡泊,万事看淡。如若再伤心动气,思虑过度,只怕会加速毒性,缩短寿命。切记,切记。”
呵呵。道理虽然明白,可是阿蛮于我女儿一般存在,她如此离世,叫我怎能不伤心,不困惑,不愤怒,不牵动神思?!
敛尸的人中,有一个名叫小李子。
他是怡红馆的小厮。
与阿蛮一块长大,心眼好,是少数知道我和阿蛮关系的人之一。
他偷偷地抹着泪告诉我,说阿蛮死得惨,洞房内大红地毯上血溅三尺,阿蛮死未瞑目。
是的。死不瞑目。
阿蛮向来就不是个贪心的姑娘,怎么能就这样,身负污名,不明不白地惨死?
可怜她才只有十六岁啊。
十六岁的小小姑娘,如花年纪,寻常人家,本应还是承欢膝下,不谙风雨。
她却已尝遍人世冷暖,好容易苦尽甘来,又是无辜枉死。
这个尊贵的小王爷,害死了她便也罢,怎么还将这样的一盆污水,就这样残忍地泼在了死者的身上?
我环视了一眼熟悉的,曾居住过八年的小屋。虽然破旧寒碜,却为我遮风挡雨,让我依恋感恩的小屋。
又看了看屋前那几棵细细的杨柳树。八年前,它们还那么细小,现在,已经又粗又高。
一事一物,一草一木,皆是深情,皆是眷念。
可是,我却不能软弱,也不能流连。
我,桑娘,在此对阿蛮承诺,我有生之日,拼却残喘之年,必为你雪耻鸣冤!!!
天边缓缓向小屋这边飘来几朵浮云......可是阿蛮,你英灵不远,特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