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桶实在是太沉了。
我吃力地挽起裙摆,佝着背,弯着腰,在咬着牙双手抬起水桶的那一刹那,无意中瞟了一眼水面上漂浮的女人面孔。
双鬓有些泛白,眉宇间带了些愁苦,额头与眼角边,不用细看,也可以看到皱起的面部纹路。
这个苍老憔悴的女人是谁?
仿佛相识,又仿佛从未见过。
我心中有些恍惚。
自从元宵节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便又老了一圈。
神智也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许多事都不大能记得起来。
比如,今年是哪一年了?
明德小皇帝登基了没?
还比如,对了,刚才我打水是做什么来着?
大脑一片空白。
我苦笑着摆了摆头。这要命的记性。
罢了罢了,既然想不起来,就送往后院的厨房吧。
那里,总是需要水的。
我脚步踉跄着提着水桶,这力气也不比从前了。
从前提一桶水,哪里会如此艰难费力呢?
我停了下来,就着胳膊的粗布衣袖,抹抹了额上的汗珠。
幸好是盛夏,衣服湿透了,很快就可吹干。
打水最怕的是寒冬腊月。
冰冷的水泼溅着,身体的汗又密密麻麻地渗出来,内外浸透了棉衣,再被那冷风一吹,宛如锋利的刀子削着骨头一样。
钝冷,钝冷,冰寒透骨。
放下胳膊,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燕歌院。
燕歌院是怡红馆数一数二的院子。
怡红馆是江南一带最大、规格最高的妓院兼教坊。
怡红馆的姑娘根据“容才艺”,经过专业乐师层层选拔,严格分为五等。
四、五等的姑娘接待所有出得起价钱的客人,尽管这里价钱着实不低,能进来的大多数都是富贾大商,世家子弟;
二、三等的姑娘接待“官身”之人;
一等的姑娘,只接待贵人。
所以,燕歌院并不只是一个院子。
它是一个大型的院落。
院落内有碧波微荡的“小西湖”,精致瑰丽的奇石假山,芬芳悦目的花丛植林,以及坐落次第、琉璃金瓦的房屋。
燕歌院既然是怡红馆里数一数二的院子,那么这里住的,肯定是“容才艺”三绝,着实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姑娘。
怡红馆的“一等”姑娘,便是全江南公认的才色双绝顶尖美人。
传说里,这位美人有着一张羞尽百花的面孔,虽是沦落风尘,却自有一股幽兰之质;
美人之美,当然不仅仅限于容貌。
美人一舞,可以倾城;美人一曲,可以动国。
这样的歌舞,这样的美人,如梦似幻,难描难画,真正应了那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我虽然不是什么贵人,却是恰红馆的粗使佣妇。
所以总还是有机会,趁着提水桶歇息的片刻之机,偷偷地窥看几眼这样“人间能得几回闻”的容艺盛筵。
燕歌院的主人,便是怡红馆现在红遍江南的姑娘“阿蛮”。
从敞开的雕木窗格里,我看见待客的大厅之上,怡红馆里所有的顶级乐师出动,吹拉弹拨。
厅中央,阿蛮打扮得艳色照人,面带欢容,身着烟色舞罗,正自翩翩而舞——舞的正是那一曲她赖以成名、惊动天下的“浣纱”。
我心下暗暗诧异。
依稀记得,自上次她一舞艳压群芳之后,就很少再演过。
看来,这次来的贵客,真的是非同小可。
偷眼看向客人席位。
客人有五位。均是男客。
年龄不等,最年长者,似已有六十余岁;年青者,却似初及弱冠。
最尊贵的位置上,坐的是一位气质最华贵的青年公子。
虽是一身便衣,我却莫名从这一身最寻常不过的打扮中,隐隐看出几分天家气象来。
浣纱舞不愧是阿蛮的成名之舞。
一舞未终,我便见到满堂之人如醉似痴的眼神。
那位最尊贵的公子,向来淡定的脸上,终于闪现出“惊艳”的神情。
阿蛮则意料之中似的,微微一笑。
这一笑,甚至比她的人,她的舞更加动人心弦。
自信而不张扬,于无邪中生生沁出的妖媚。
我也笑了。
这个小小的姑娘,终于长大了。
也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容色、才艺,在人世间、在情场上,为自己搏出一条血路来。
我知道阿蛮已选定了她的入幕之宾。
怡红馆名妓的恩客,便是她的夫君。
这是数百年来,江南顶尖风月场中,不成文却风行一时的规定。
虽然这些名妓们,由于身份低微,一般只能沦为妾室。
但因了“容才艺”三字,这里的美人,却被天下三国公认为珍贵稀有。
正如自古名刀配名将一般,全天下的权贵们,都认为收藏这里的绝色女子,便如收藏名画、名贴、名器一般,是极显尊荣的另一种方式。
只是,不知为何,我竟似觉得眼前这一幕,仿佛在哪里看过。
而且跳舞的那个女子,竟似比阿蛮更美,更具风情。
我再次摆了摆头。
真的是老了。一定是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我只不过是一个打杂的佣妇“福嫂“,除了怡红院,又能在哪里看到这样的舞,这样比阿蛮更美的人?
正思忖间,只听得大厅内余音袅袅,掌声四起——竟是一舞终了。
客人席位中,一位白头发的老者大声赞妙,说道:”白居易曾经说过,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老朽向来是不信的,以为这是文人胡吹大气。今日看了阿蛮姑娘的舞蹈,果然才知此言不虚。秋公子,你说是不是?“
他询问的是坐在他左侧的一位头戴方巾的中年文士。年约四十开外,倒是一副读书人的气质,只是眼神十分锐利,看上去颇为精干。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说道:”许阁老,你我说好又有什么用?关键还是要看主人心意?“
他向老者使了个眼色,朝上位努努嘴。
老者会意,极是识趣地开口道:”这阿蛮姑娘为了一饱咱们眼福,又是跳又是舞的辛苦了老半天,咱们是否要拿几匹红绡布来赏赐一下?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端坐在首席的公子正自紧紧地盯着阿蛮,似是仍沉浸在那一舞的陶醉中,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极是慷慨地大手一挥:”赏!红绡千匹!“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饶是怡红馆的乐班师傅与阿蛮,也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但依然呆了片刻。
这个时代,由于前朝爆发了几场规模浩大而惨烈空前的战争,导致民间制作红绡的手艺人员大幅锐减,几近失传。再加上逐年自然灾害,又使得制作“红绡”的原材料也变得较为稀缺,从而使得市面上流通的”红绡“竟比黄金更值钱。
一般阔绰而又生性豪爽的客人,遇上了心仪已久的姑娘,一甩手丢出几匹”红绡“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但是,一出手居然是千匹这样的大手笔,倒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豪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拿出富可敌国的财富,买美人一笑了。
男人的情感,当然不是金钱能够衡量的。
但是,一个男人肯用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来表达他对你的喜爱和赞赏之情,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总是一件骄傲而又开心的事情。
我看见阿蛮的眼睛在那一刹那,像是被什么点燃了一般,明亮得格外美丽。
上座首席的男客,长得眉清目秀,风度卓然。举手投足之间一派从容,以及寻常便服怎么遮掩也遮挡不住的华贵之气,无一不彰显出他出身非比寻常。
天下的男人虽然不少,但面相气质如此出众的男人,令得我都恍惚片刻,疑心是《思帝乡》里的那位少年,再出人世。
更何况是——阿蛮。
《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