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很静,清风穿堂而过,院子里浓郁的花香便随风飘了进来。林晚词静默地站在窗前,忽然说了一句跟这件事完全不相干的话。
她说:“疏狂,我真羡慕你。”
我不解。
她又说了一句:“小时候,我很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
“你的一切,即便是你受到惩罚。你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可以做任何事。”
“你冰雪聪明,何尝不令人嫉妒……”
“我倒宁愿蠢笨一些,凡事自有别的聪明人去烦恼……”她笑起来,笑容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看这窗前的这些花……”
我走过去和她并肩站在。只见廊下开满粉红浅白的花卉,花色艳丽,粉嘟嘟的向着地面,分明是将要萎谢了。
她轻轻道:“女人的青春,就像这园子里的花儿,蔷薇也好,牡丹也好,随你是什么品种,随你怎么名贵,都绝无可能常开不败,你摘了也就摘了,你不摘过两天它自己也就谢了。所以古人说‘花开堪折直须折’,实在是很有道理。”
她的语气里隐约有一丝惋惜的意味。
我静默不语,适才对她的戒心荡然无存。她的整个形象忽然之间全部颠覆了,眼前站在的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柔弱女孩。
“你何以认为我会去做这个庄主?”
“我不知道,疏狂。我没得选择。”她看着我苦笑。“现在,御驰山庄的命运就掌握在你的手上了。”
我再次静默。
她不希望御驰山庄参与谋反,我不希望艳少谋反——这点殊途同归的巧合令我踌躇。
“这件事,我需要认真考虑。”
“我等你的消息!”
林晚词走了好一会,空气里仍旧有她留下的香味,一种很特别的香气,淡而弥久,说不出的清绝脱俗。廊下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那花色在黄昏暗淡的天光里有一种陈旧的味道,是被春天洗褪过的颜色,有点像林晚词离开时的眼神。
暮色弥漫整座庭院的时候,艳少仍然没有回来。
小丫鬟燃起檐下的琉璃灯,我便坐在灯光下发呆。后院的鸽房不时传来“扑簌”之声,那是鸽子煽动翅膀的声音。我不由得佩服起老方来,他就等于是艳少的耳和目,他让这些鸽子飞往天南海北四面八方,把消息发出去,或是带回来……这真是一项特殊才能,不晓得艳少付多少月薪给他?
我想着,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
他看见我,低哑地叫了一声:“夫人。”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不是哑巴,我可是从来不曾听过他说话。
我看了看那群鸽子,道:“我想请你的鸽子帮我问一件事……”
我还没说完,他便摇头道:“不,夫人,不行。”
我挑起眉头,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道:“它们只听主人的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深情的注视着那群鸽子,根本没有看我。
我忽然之间感觉很泄气,我不明白林晚词的结论从何而来?你看,他们的眼里只有艳少,何曾有我?我不过是一个名义上的夫人。
我回房想了想,决定出门去找林少辞。
他见到时我毫不惊讶,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惊讶似的。
我道:“借一步说话。”
他一言不发,推开窗户跳出来,我们避过闲人,一路到湖心亭方才站定。
我开门见山道:“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你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道:“知道。”
“你怎么想?”
“我能有什么想法?”
“你是御驰山庄的少主……”
“我不管御驰山庄的事。”他打断我。
“为什么?”我不懂。
他不答,只注目于澄碧的湖水下的一弯新月,神色极淡漠。
“当日在无锡,你得到碧玉峰有难的消息,立刻兼程赶回,你明明是很关心……”
“那是过去的事了。”他冷冷打断我。
“现在有什么不同?”我更加不解,“御驰山庄现在的处境更加困难,你难道就撒手不管?”
他紧闭双唇,面色苍白,目光平静而淡然。
我继续道:“你怎么能把这件事完全扔给自己的妹妹,你这是在逃避责任,你忍心……”
他忽然笑了:“那你去做这个庄主啊,你来找我干嘛?”
我冷笑道:“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他淡淡道:“哦?有什么蹊跷?”
我没好气道:“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你干什么?反正这件事让我感到奇怪。”
他依然不动声色。“真抱歉,没能帮上你的忙。”
我笑了笑。彼此静默一会儿。
我叹了一口气,道:“不晓得风姑娘最近怎么样了?”
他侧头,凝眸看我,目光锋锐如刀:“怎么忽然提起她?”
我耸耸肩,笑道:“随便问问,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他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道:“你若没事,我就回去了。”
我点点头:“好!”
他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背对着我道:“疏狂,容我提醒你。在这个江湖上,有时候连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牺牲掉。”
我一愣,尚未明白过来。他已经走远了,青衫飘拂的走过小桥,一直走进彼岸的淡薄水雾里,渐渐不见了踪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林少辞。
此后,他便从江湖上消失了,再没有人见过他。
在后来的后来,我在镆铘山的流云城中,听一位远到而来的朋友说起一件轰动武林的大事,即七海连环岛遭南海的海盗寻仇,南宫俊卿失手被擒,幸亏一个和尚乘舟而来,出手相助,方才击退强敌。传言说,这个和尚就是御驰山庄的林少主。传言还说,南宫俊卿最后娶了那个海盗,一统南海。
这是后话。
这一刻,我被他这几话搞得一头雾水百思不解,然而,直到不久的将来,我才深深体会到他这番话里的悲凉况味。那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所背叛的痛苦,无法言说,无处发泄,只能埋在心里,直到死去。
眼下,就林晚词要我重回御驰山庄这件事,我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苦于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便顺着湖边慢慢往回走。
皇帝病危,汉王谋反,藏宝地图,庄主之位……这些事情一股脑儿的赶到了一起,来的这么快,这么急,像是有预谋的,故意不给人仔细思量的机会。
林晚词未必说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她自知不敌艳少,遂主动献图以退为进。但是,她这一着棋赌的却是我。按照她的说法,她是看准了艳少对我的情意,所以才走这着棋。可是倘若她输了呢?她会输嘛?我又会让她输嘛?
陡然,这个念头像闪电一般劈过我的脑海。
及至这一瞬间,我才认识到林晚词的厉害。她深谙人性,尤其懂得女性的微妙心理。这世间的任何一场爱情,不论是否完美,女人内心深处总是隐隐怀着某种不安,不完美固然没有安全感,而太完美则引发另一种不安,叫人不由得要怀疑是不是真的。就像在这件事上,即便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艳少爱我,但仍旧会好奇他的选择。
倘若他选择相助汉王,就是不爱我吗?不不,他当然爱我,或许我心里会有芥蒂,但是我爱他,是与那些所谓正义气节毫不相干的,单单是爱他这个人,他是叛贼也好,忠臣也罢,我都顾不上这些。
想通了这一点,我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一盆清水洗过,头上星辉朗朗,地下月光皎洁,上下通透,整个人都轻松了,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路过御驰山庄的别院大门时,看见门前停着一辆豪华马车,车旁站在两名秀丽少女。我下意识的往树荫里移了移,方便偷窥。没办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也被逼的。
等了一会儿,大门里走出来四五个人,当前二人正是林晚词和南宫俊卿,后面跟着落绯柳暗等人。看那样子,像是南宫同学要谢幕了。
果然,南宫俊卿在石阶下停步,望着林晚词道:“你身子不好,进去吧。”
林晚词弱柳般站在阶上,但笑不语。
她的笑容很美,估计由南宫俊卿的眼睛看过去,足以令明月失去光华。
她站在不动,南宫俊卿便也没有走,两人相互看着,当周围的人是透明的。
终于,林晚词的笑容黯淡下去,道:“我林晚词这一生,若是欠什么人恩情的话,那么,就是欠你南宫俊卿的。”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不再看他,迅速转身走进了大门。
南宫俊卿兀自痴痴站在那石阶上,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恍惚有一些笑影,扑簌迷离,叫人看不真切。
落绯一直在他身后站在,深深的凝视着他,但是他没有回头。
世上总有这样一部分人,他们的背后默默地站在一个人,可他们不是看不见,就是选择视而不见,像林志炫有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你总留给我失恋的泪水,却把你的感情付给别人去摧毁。
人往往经由别人的不幸福,才会认识到自己的幸福。
我想起艳少,便不再管他们,撒腿就往回奔,刚进门,抬头就见着了凤鸣,连忙问道:“艳少呢?回来没有?”
他摇头道:“尚在汉王府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主人没说,只说,请夫人将平日锺爱的东西收拾一下,这两日可能远行。”
我脱口道:“汉王是不是准备……?”
他飞快打断我:“属下不知。”
我沉声道:“我要去见他。”
“现在不方便。”
“为什么?”
“主人正和汉王议事,而且夫人根本进不了汉王府。”
“汉王府难道是铜墙铁壁?”我不理他,径直去备马。
他拦住我,极为无奈的说道:“主人说今晚必定回来,你就听话吧。”
我站定,问道:“一定回来?”
“是。”
我想了想,只得继续等他。
我坐着青灯晚风里等一个人,这才体会到古诗词里那些怨妇们的心情。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我等一会儿功夫已经大大不耐烦,她们每天都在等啊等,不得疯掉啊。
艳少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换了三支红烛,外面的天空泛起青白色,将要亮了。他没有立刻进门,站在门口微微偏着头看我,一路风尘的笑容里隐有一丝疲倦。
我见到他的一刹那,所有的怨气顿时烟消云散,莫名只觉得心疼。
在这一瞬间,他不过是一介落寞的普通刀客,在世事命运的洪流里混一个微薄的名。我是那个等在残阳古道边,向着茫茫尘世倥偬岁月远远眺望的女子,年华是袖口边的一袭凉风,轻轻一个翻腕,红颜便白了头。
转念之间,我竟有相濡以沫之感。
我拥抱他,将脸帖着他的肩膀,如刺在喉般说不出话来。他亦不语,低头吻我的发,声音沙哑说着抱歉。
我抬起头,自他清澈如水的瞳仁看见自己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说道:“我们不管这事了,好吗?”
他微笑看着我,眉梢眼角有细细的笑纹,仿佛藏了无数秘密,嗓音低哑地问:“林晚词来过了?”
我点点头,哀恳道:“我不去做这个庄主,你不再帮汉王,我们回镆铘山。”
他收敛笑意,皱眉道:“嗯,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
我的心也跟着他的笑意一起收敛起来。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柔声道:“天都快亮了,快去休息,下次可不许这样熬夜……”
我被他拥着往屋里走,身子仿佛不是我自己的,脑海有无数声音轰然炸开,争先恐后挤进来要提醒我什么,因为太嘈杂,只使人感到绝望。
他脱下长袍,回过头来看我,眸光熠熠,满头银丝披拂在雪白的单衣上,宛如谪仙。
他看了我片刻,忽然长叹一声,道:“疏狂,我一定是着了魔了。”
我一怔,抬头望着他。
他直视我的眼睛,斟字酌句道:“我今日一整天都不得安宁,汉王喋喋不休说了很多话,我现在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我更加不解。“嗯?”
他道:“我满脑子都在想你,林晚词的要求令你不安了,是吗?”
我张口欲言。
他微笑道:“今天早上你的神情很不安。你虽然不是很笨,但遇到有些事却爱钻牛角尖。”
我心虚的抗议道:“哪有?”
他笑起来:“没有?那你现在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被他搞得糊里糊涂,道:“没想什么?”
他摸摸我的头,柔:“傻瓜,本来想等明天再告诉你,但是——”
他偏着头,很苦恼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到这么你难过,所以——,我们明天回镆铘山。”
我顿时傻眼,直盯着他看说不出话来。
他皱眉瞪着我,用无限委屈的口吻道:“你心想事成了,好歹也该笑一笑嘛,我的牺牲可是很大的。”
我回过神来,兀自有些怀疑,追着他连声问是不是真的。事情顺利的太不像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
他沉下脸,佯怒道:“敢质疑我的,你是第一人。”
我尖叫一声,猛地将他扑倒在床上狂吻一番。过了一会,才放开他站起来。
他拉住我的手,笑吟吟道:“干什么去?”
我道:“收拾东西啊,明天不是要走嘛……”
“老天。”他挫败的闭起双眼,叫道:“你一定老天派来折磨我的。”
他说着重新将我拉回床上,热吻铺天盖地而来。
熹微天光自窗棂透进来,屋内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仿佛不太真切。我的感觉也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在梦里似的,身体是极累的,但大脑兴奋着,又不敢动一动,怕惊扰了艳少,正想轻轻翻个身,便被一只大手按住。
他目光炯炯看我,唇角勾起一抹暧昧笑意:“睡不着,是想再来一次吗?”
我笑起来,看着他不说话。
彼此傻看了一会儿,我轻轻道:“你不帮汉王,他会不会为难你?”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我帮他,他就不为难我了吗?”
我蹙眉示意不解。
他微笑道:“你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嘛,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我低低惊叫一声:“啊,原来你想得这么远啊,好像笃定自己一定会成功似的……”
他没好气的瞪了我一眼,故作委屈的说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怎么说我牺牲很大呢……哼!跟你说这些等于对牛弹琴——”
我笑着接口道:“你只管弹你的琴,牛自有牛的解读方式。你又不是牛,焉知牛没有听懂呢?”
他笑出声来:“你的歪理可真多。”
我想了想,又问道:“那张藏宝图,你给汉王了吗?”
他抚额轻叹一声,道:“笨!他前天才怀疑我私藏了地图,我今天忽然跑去献图给他,他岂不是要更加怀疑我?”
闻言,我脑海灵光一闪,忍不住叫了一声,“啊——”
他轻挑眉头,问道:“怎么?”
我笑笑,底气不足的说道:“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好像有人故意要使汉王怀疑你……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你想啊,那铁盒子里的东西,我们是一路上跟着的,可连我们都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汉王怎么就知道了呢?”
他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变聪明了。”
我看着他,奇道:“你早就知道了?”
他笑着摇摇头,道:“我也是觉得奇怪,才叫人去查的。昨天上午收到两封飞鸽传书,证实了这个猜测。”
我坐起身,问道:“是她吗?”
他微笑点头,忽然话锋一转,用一种充满激赏的口吻道:“难为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城府,真正是聪明绝顶,连我都几乎被她骗过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确实是没有办法,御驰山庄卷入这件事中来,她就没有退路,在皇太子和汉王之间,她必须做一个选择。”
我恍然大悟:“她背后的人是皇太子,所以她设计离间你和汉王……啊,这是一个计中计,倘若汉王不上当,御驰山庄果真为汉王所用,那就是皇太子的内应。这一招真的很厉害啊。”
他叹息一声,道:“是啊,我此举等于是帮了她的一个大忙。”
我哼一声,故意道:“哦,你不甘心啊,那你继续去帮汉王,跟她斗一斗好了?”
他佯怒瞪我一眼,哼道:“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若真去跟她争这个闲气,我就不是楚天遥,你也就不是容疏狂了。”
我一愣。
他谑笑一声道:“我爱江山更爱美人。”
我笑出声来。
他继续道:“我找到了一件比谋反更有趣的事……”
我奇道:“什么事?”
他不答,微微勾一勾手指。我俯身凑过去,他立刻亲吻一下我的脸,暧昧的眨眨眼,道:“就是生孩子。”说着,两只手已经不规矩起来。
如此,直至中午才起床。我们刚梳洗完毕,凤鸣便过来说,汉王一大清早就派了人来请,现在还在前厅等候呢。艳少对我笑笑,便和他往前厅去。
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房里的东西都是艳少领着我亲自去街上选购回来的,感觉每一样都想带走,每一样都舍不得扔下,一时无从下手,便将我们俩的衣物先折叠收起,剩下的东西正准备去个丫头来帮忙收拾,出门时差点和凤鸣撞上。
我问:“什么事?”
他道:“主人去了汉王府,晚上可能迟点回来,请夫人不必等他……”
我急忙道:“又出什么事了?是汉王不让他走吗?”
“据说是汉王要为主人饯行。”他微笑,顿了顿又道,“不过,肯定还有其他的事情,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主人一手筹划,现在主人撒手不管,呵呵……估计他此刻已经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了……”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尚属第一次。呵呵,看来放弃谋反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减压放松的正确决定。
我笑起来,仍然有些不放心的追问道:“汉王不会为难他吧?”
他不以为然,哼道:“他若敢动什么歪脑筋,那就是自寻死路。”
话是这样说,但是一整个下午,我都隐隐怀着一种不安,收拾东西的时候,接连打碎两只青瓷花瓶。好不容易熬到日暮,饭后回房整理衣服,忽然摸出一个细长精致的白色瓷瓶,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要给沈醉天的解药。
算算日子,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他居然没有来拿解药?今晚他若再不来,我可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
虽然艳少叫我不要等他,但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对于即将要去的地方,我是既兴奋又不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最后只好起来找本书来看,可是那些繁体字倒有大半不认识,枉我自命是知识分子的说。不过,这种书真是催眠的良药,看着看着不由得昏昏欲睡,神智仿佛游离在梦与醒的边缘。恍恍惚惚之间,感觉床前站着一个人,睡意朦胧之间看不真切,下一秒就觉得全身一麻,不能动弹了,然后有一片巨大黑色笼罩下来。
长风掠耳,我略略定下心神,疑问接踵而至。
这个人是谁?他抓我干什么?他是怎么进来的?
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是凤鸣压根没有发现此人,还是他像我一样被点了穴道,亦或死了?天下有这种武功的人并不多……
难道是汉王身边深藏不露的高手?要真是这样,那艳少岂不是有危险?
这件事简直顺利的让人不敢相信。原来他们的后着在这里。
黑暗中也不知道这人要去哪里,但是越走越觉得此人武功了得,身行宛如幻电疾风,呼吸平稳毫不紊乱,短时脚程尚可保持,可是奔跑了三个多时辰依然如故此,就很不一般了,我自问也未必能做到。
忽然,那人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既不放我下来,也没有要继续走的意思。
四周寂静。
终于,我听到了脚步声,很轻,很慢,似乎每一步都走得很慎重。
来人一共走了七步,就不再继续走了。
这时,那人说话了:“你一路跟着老夫想干什么?”
来人大声笑了起来。
这个笑声清朗冷冽,有一股介于豪爽与深沉之间的谨慎。这个声音的主人我认识,叫做沈醉天。
他笑嘻嘻的不答反问:“阁下身上背的是什么?”
“让开,不要逼老夫出手。”
他的声音极粗噶,语速很慢,似乎不常说话,又像刚学会说话。然而,他的每一个字都透露出浓浓的杀气。
“真看不出来啊,阁下一大把年纪了,还贼心不死登门入室偷香窃玉……哈哈……”沈醉天说着大笑了起来。
他不笑还好,他这一笑,我便感觉不妙。这笑声就像夜晚吹着口哨过坟场,有一种底气不足的意味。
此人是谁?居然连沈醉天都没有把握。
我不由得更加担忧起来。他究竟是不是汉王的人?艳少到底怎么样了?
沈醉天的笑声未绝,这人已然出手。
我目不能视,但是我能感觉到夜风改变了它的方向,空气中的氧分子似乎被挤压,揉碎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因为我缺氧,呼吸困难。
遂即,有更大的气流涌来,寒冷刺骨——这应该是沈醉天的玄冰寒玉掌。
仿佛有冰火两种气体此涨彼消,如此形成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氛围,令身在其中的人百味交集,其中滋味苦不堪言,不足为外人道也。
忽然,只听“哧”的一声,我重重掉到地上,眼前顿时亮了起来。
原来是袋子被真气划破。
我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沈醉天整个身子倒飞出去,远远落在地上,口吐鲜血,喷溅在雪白的前襟,缓缓绽放成一朵梅花。
一个身材清癯的灰衣老者,满脸皱纹,眼睛隐藏在层层褶皱里发出精光,看这样子大概有一百岁了。
我问道:“姓沈的,你没事吧?”
他哈哈一笑,道:“死不了。”
我当即转头看向那老者,他也正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如磷火,这么老还不死,平白带些森森鬼气。
我被他看的毛骨悚然:“你是谁?想干什么?”
他一字一句的说:“欺师灭祖,死有余辜。”
我顿时愣主。欺师灭祖?我怎么欺师灭祖了?根据求真阁的资料显示,容疏狂师承梦槐岛,难道此人是梦槐岛主?
我连忙赔笑道:“老前辈,你一定是误会了。欺师灭祖这四个字从何说起啊?”
他定定地看着我,苍老的脸上除了皱纹,无法分辨出其他的表情,忽然点了点头道:“这门解穴手法很高明……”
我正在按照艳少教的内功心法暗自解穴,此刻被他一语道破,不由得大吃一惊。
“但是休想逃脱老夫的手掌。”
他话音未落,一只枯瘦如竹的手掌已经迅疾探了过来。
我条件反射的闭上眼,耳畔风声鹤唳,然后,忽然陷入短暂的寂静。再然后,我听见沈醉天的笑声,短促而勉强。
我睁开眼,看见他的容颜,苍白如纸。
灰衣老者的五指断了三根,其余两指擦在沈醉天左腹的期门日月两处穴道,血流如注。
地牢里很幽暗潮湿,泛着一种铁锈的味道。
沈醉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叫了他两声,不见答应,走过去摸一摸他的鼻息,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占据了我的身体,我想起风亭榭死去的那一天……但是,小谢保护我是因为他身负使命,而沈醉天,他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掌,我们不是死对头嘛?我死了,他不是更高兴吗?
我感觉自己脸上有温热的东西慢慢流下来。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哭什么?”
我一愣:“你没死啊。”
他叹了一口气,道:“我死了还能跟你说话嘛,你这个人真是笨的无可救药。”
我擦了擦眼泪,站起身来,拿出那个瓶子丢给他,道:“这是解药。”
他再次叹息了一声,道:“说你笨真是一点也不冤枉你。”
“什么意思?”
“这点毒能够难得倒我沈醉天嘛?”他仍然是一贯的狂傲语气。
我没好气的说:“既然你的毒都解了,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他仿佛被噎住了,过了一会方才反问道:“谁告诉你,我是来找你的?”
我顿时语塞,气氛有些尴尬。
过了半晌,我问道:“那个老头是什么人啊?”
他哼一声:“他是找你麻烦的,我怎么会知道?”
我无语,过了一会才道:“你的伤没事吧?”
他轻笑一声,恢复往日的恶谑语气:“我死了,你会心疼吗?”
我再次语塞,呆呆的,大脑一片空白。幸亏上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及时救场。我抬头看见一袭水绿色的长裙从昏暗的光线里一点点露出来,由鞋到腿,腰,胸,极至脸,赫然竟柳暗。
这一刻,我忽然冷静了下来。
“居然是你?”
“是我。”
“是林晚词让你这么做的?”
“此事与小姐无关。”
我冷笑一声。
她微笑道:“你相不相信都没有关系,反正没有人会在乎一个死人的感觉。”
“你要杀我,为什么?”
“因为你该死。”
“我犯了什么罪?”
“你背叛山庄,已经是死罪一条,更别说当日在太原,你对老庄主……”
“即便如此——”我打断她,冷冷道:“即便我有罪,你凭什么来审判我?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不过是林晚词身边的一条狗,御驰山庄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了。”
她脸色铁青,嘴唇颤抖,但遂即镇定下来:“我是没有这个权利,但是你别忘了,御驰山庄天字组的三代影者,还有一个活着,他老人家有这个权利。”
我冷笑道:“可惜我已经不是御驰山庄的人,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奉劝你最好立刻放我们出去……”
她举剑齐眉,冷冷道:“容疏狂,我没有时间跟你废话,沈醉天惧怕楚天遥,不敢杀你,晚词小姐顾全大局,不能杀你,我可没这么多顾忌……”
她说着,一寸寸抽出手中的宝剑,一步步走了过来。
我不动声色道:“这么说,林晚词一直都有杀我的意思了?是要为她的父亲报仇嘛?”
她冷笑不答,雪亮的剑锋慢慢递了过来,顺着我的脸划到下颌直抵咽喉,一副猫捉老鼠的表情。
我很想问问她是不是有病?
你要杀人,动作就一定要够快够准够狠,不要玩这么多虚的,没用的花招。所以,当我夺下她的宝剑时,她那张呆若木鸡的脸,看起来真的很好笑。
我想,她一定是过分信任那个影子元老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这么恶毒的对待过一个女人,但是我真的剃光了她的头发。由于是第一次,手艺生疏的缘故,好几次都划破了她的头皮。然后,我学着她的样子,将剑锋顺着她的脸慢慢划下来,看着她的脸一寸寸的变白。真的很爽啊,难怪电视里的坏人都喜欢这么演。
这时侯,沈醉天站起身走过来,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的看着我:“其实你也蛮残忍的。”
我冷冷地回复他:“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我。”
他笑笑,没有说话。
柳暗冷笑道:“你有胆子就杀了我。”
我手腕一抖,剑锋直直刺进她的肩膀,再慢慢的转动两下剑柄,微笑着道:“你有胆子就再挑衅我。”
她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嘴唇开始泛白,冷汗一滴滴顺着额头流下来。
疼痛令她缄默。
忽然,在这阴暗发霉的地牢内,我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紧接着一个声音急急道:“疏狂,手下留情。”
林晚词从狭窄的楼道里快步下来,她的身后跟着那个灰袍老者。
我看着她不语,一点点抽回宝剑。
柳暗顿时瘫倒在地上。
林晚词上前打开地牢的门,沉声道:“对不起疏狂,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碧玉峰,惩戒堂。
我是出了地牢才知道,原来自己身在碧玉峰上。
这是我第二次上碧玉峰。昔日,我是御驰山庄的庄主,何等风光。今日,我是御驰山庄的阶下囚。你看,人生的机遇就是这样奇妙。
惩戒堂内,林晚词和灰袍老者居中而立。柳暗跪倒在列代庄主的牌位跟前,宛如木头人。
林晚词看着她,目光冰冷,一字一句数落她的罪状:“第一,你不应该胆大妄为,捏造事实欺骗影阁老出关。第二,疏狂是本庄的前任庄主,你没有任何理由对她不敬。第三,疏狂即便有错,那也是我们林家人的事,与御驰山庄无关。你何以胆敢以下犯上?”
柳暗低首垂眉,不发一言。
“你自小就跟着我,今日我不代表御驰山庄惩罚你,我是代表林家惩罚你。稍后,自有影阁老代表御驰山庄,对你施红梅吐艳刑。”
闻言,柳暗的身子猛然颤抖了一下。堂下的弟子中隐约有人发出抽气之声。
林晚词面不改色,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四名弟子抬出一个兵刃架,上面插满了各式各类稀奇古怪的利器。
我不知道这‘红梅吐艳’究竟是什么样的刑法,但是我心中挂念艳少,不想在这里跟她们过多纠缠,连忙道:“等一下。我不想看你们行刑,我只有几句话要问她。”
林晚词静默一下,道:“好!”
我走到柳暗跟前,蹲下去看着她的脸,问道:“我到底和你有什么仇恨?你说出来,让我也搞搞清楚,不要总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行不?”
她豁然抬头,目光凶狠的盯着我。
我也盯着她,不依不饶道:“你就告诉我吧?”
终于,她的目光暗淡下去,转头看向林晚词。
这一瞬间,我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光芒,似乎有某种不一般的情感。这种光芒一闪即逝,使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眼花。
然后,我听见她的声音,极其平静:“我就是恨你,不需要理由。”
我逼近她的脸,盯牢她的眼睛:“你确定,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她垂下眼,咬牙道:“没有。”
我双掌一击,起身道:“各位都听到了吧。我容疏狂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她柳暗的事,可是她却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晚词,你相信她的话吗?”
我微笑着,看定林晚词。
她白玉般的脸上泛起微红,却仍然不动声色,红唇微微张开,正要说话。我抢先一步道:“好了。我就不妨碍你们行刑了,告辞!”
说完,便不再看他们,丢了一个眼神示意沈醉天下山。
我们刚走到门口,立刻被两人拦住,其中一个指着沈醉天道:“他不能走。”
我侧头去看林晚词。
林晚词轻喝一声:“让开。”
两人慢慢让开,面上露出明显的不甘表情。
我拉着沈醉天的衣袖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途中,沈醉天忽然笑道:“我多次攻打此地未果,想不到今天会被人用这种方式请来。”语气里不无自嘲的意味。
我沉默不语
他又道:“林晚词的心机手段,实在是我沈醉天生平罕见。这样的女人若是玩弄权术,天下绝没有几人是她的对手。”
我深以为然。
快到山下的时候,他忽然停住不走了。
我回头看他,只见少年的容颜沐浴在月光,清俊艳绝,风姿隽秀,真正是绝世美少年。
我控制不住的犯起花痴来。
他看着我,微笑道:“容疏狂,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月光下,他的笑容隐约有一丝惆怅的意味。
我感觉心跳加快,莫名有些害怕:来了来了,千万别说出让人尴尬的话来。
我干咳一声,道:“风这么大,你胸口有伤,我们还是快点下山去吧。”
他笑而不语。
我感觉莫名窘迫,万万料不到我和他竟也会有今日这种局面。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我心中挂念艳少,又不好催促他快点下山,不禁暗自着急。
终于,他道:“你先下山。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我吓了一跳,叫道:“你受了伤,千万别乱来,这里可是御驰山庄的地盘。”
他不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眸光幽深难明,忽而淡淡一笑,道:“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你下山去吧。”
我想了想,道:“好吧。你多保重。”
我顺着山势飞身直下,奔出好远一段路,回过头去看,见他仍然站在那山上,身姿清挺如玉树临风,衣袂飘拂恍如仙人。
此后十年,他遵守对艳少立下的誓言,没有再踏入中原一步。
十年后,即宣德九年,他协助父亲袭杀鞑靼部的阿鲁台,正统初灭贤义安乐两王,统一蒙古帝国。正统四年,他即父位,称太师淮王。正统十四年,大举攻明,于土木堡俘虏明朝皇帝明英宗,铁骑直犯北京,后被于谦击退,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