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杰
夏伯母的灵堂摆在他们家的楼下,遗像是伯父选的她年轻时彩色照片,笑容灿烂,神采飞扬,伯父说他想让所有人永远记得她美好的样子。
夏沐披麻戴孝,跪在冰棺前,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灵堂里伴随着哀乐不断升腾起袅袅尘烟。她木然地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我想她还沉浸在对母亲的怀念中,她无法接受躺在冰棺里原本活生生的人,竟然变得如此冰冷,并且永远醒不过来。
老兹听说我是夏沐的男朋友,把孝服和麻绳递给我,让我穿戴起来。
伯父走过来:“欧阳,如果你不想穿,就不要勉强。”
“不,爸,我应该为妈妈守灵,我会好好送她最后一程。”我说着,毫不犹豫地穿上孝服。
伯父两眼泛着泪花,感动地点点头。
这边的习俗是守灵三天,第三天的早晨出殡。白天亲戚朋友都来吊唁,外婆阿姨差点哭晕过去,这种场面,我看着心里都难受地发紧,更别说夏沐了。
连着两天都没有睡觉的父女俩,疲惫不堪地坐在灵堂前的凳子上。现在已是深夜,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发出惨白的光。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里,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头顶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
“晓沐,欧阳,你们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出殡会很忙,我和你妈妈结婚二十多年,今晚这最后一夜就让我好好陪陪她吧。”
“爸,我不累。”夏沐由于过度疲劳,声音沙哑。
“就让爸好好陪陪妈吧。”我把夏沐拉出来,带她在附近转转,一直呆在里面,我怕她会被压抑悲伤的情绪逼疯。
没有经历过亲人生死的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我也不敢多问,只有牵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欧阳,外婆今天给我说了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们俩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外婆说我们这边有个规矩,如果有亲人去世了,孩子要结婚必须在一百天以内举办婚礼,如果不能在一百天以内,那么只能在三年以后。”
我心中一惊,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想给你个完美的婚礼,一百天的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如果是三年以后,我又不想等那么久,就没有第三种办法吗?”
“有是有,只不过,我怕你会不愿意。”
“什么办法?”
“就是在妈妈出……”她如鲠在喉:“出殡前,我们在她的灵前拜天地,就当是告诉她我们定下婚事了。”
“这办法挺好。”
“只是,你知道的,这种仪式是对逝者的尊敬,无论以后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反悔的。”
“难道你会反悔吗?”我扶着夏沐的肩膀问道。
“我怎么可能反悔,我是怕你不愿意。”
“傻瓜!”我把她拥进怀里:“宝贝,能和你结婚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爱你的人,我更要替妈妈加倍爱你。”
“欧阳,我真的好想妈妈,我觉得她只是睡着了,我看着她就觉得她随时都会醒过来……”夏沐说不下去了,手捂住嘴巴,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流。
有人说人去世的时候魂魄不会觉得自己已经不再了,她还会伴随着肉身陪在亲人身旁,所以他们不会感到很悲伤,总觉得人还没走。
而真正痛心疾首的时候,是火化的时候,肉体随着熊熊烈火燃烧殆尽,人的一生所有的荣辱过往以及和这个尘世的所有关联和牵绊,最终只是化为高大烟囱里的一缕黑烟,这就是人生的最后结局,而她身边的人,连个念想都没能留下。
事实证明了一切。
出殡这天清晨,便下起了濛濛细雨。我和夏沐在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前拜堂成亲,她悲伤的情绪中终于显出了一丝欢快的幸福,然而却在雷鸣般的报信炮竹中一闪即逝。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绵延数里。
“这么多人来送她,她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伯父感叹道,“她也算是看到你们拜堂了,也算了了她最大的心事了。”
“哎,你看,她妈妈这辈子也没想上福,孩子刚工作,就去了。”
“是啊,你看多给她女婿省钱,女婿刚来,就走了,也不拖累人家。”
这些话像一根根钢针刺破了夏沐的心脏,扎得她头破血流,体无完肤。她身体微微发抖,紧闭双唇,脸色惨白。
我原以为夏沐比我想象中的坚强,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当遗体要拉去火化的时候,她突然崩溃了,她冲过人群,想要保住伯母,不让人把她送走,很多人去拉她,她大声哭喊着,挥舞着手脚,发了疯似的拼命挣扎:“妈妈!妈妈!”
在场的很多人看到这样的场面都难过掉泪。
“夏沐!难道你想让你妈妈走得不安心吗?!你长大了,要让你妈妈放心!知道吗?!”夏伯父含泪训斥道。
夏沐的身体里所有的能量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她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发了疯似的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停地抽着自己耳光,我心疼地一把抱住她,把她的头紧紧地按在我的胸前,亲吻着她的额头:“好了,好了,宝贝,没事了,没事了。”
过完头七,夏伯父催促我和夏沐赶快回去上班,他自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搬去了单位的宿舍去住,他说他没有办法待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夏伯母的影子,这一辈子干什么事都习惯有她了,他没有办法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逝去的人得到安息,活着的人还得要继续自己的生活。
夏伯父送我们上火车的时候把银行卡还给了我:“里面的钱一分没动,我又往里存了两万块钱,就当是晓沐嫁妆吧,好好照顾她。”我郑重地点点头,心里无比心疼夏伯父。
我可以带着夏沐离开这个充满忧伤回忆的地方,而他呢,却要靠着这份回忆,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夏沐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我觉得她这种精神状态没办法继续工作,公司也没有办法继续给她长假了,索性我陪她去办了离职手续。她是悄悄离开公司的,没有告诉任何同事,她说她不想别人问东问西,更不想看到别人同情她的眼神。
就这样,她迫于无奈结束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一份她倾注了所有热忱和心血的事业。
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人不止夏沐一个,回到单位以后,我发现去英国的名额给了单位一个新晋员工,就连我早安北京的节目都被替换了主持人,而我却被调去主持一档收听率最低的深夜聊天节目。
用台长的话说,这一切都是我任性妄为,咎由自取,没有开除我已属格外开恩。很多人都为我鸣不平,替我喊冤,替我不值。
虽然,这种局面是我从业以来的最低谷,然而我却没有丝毫后悔,我的悲伤我的无奈和痛苦不是来源于工作,而是夏沐,源于她深深的悲痛和自我折磨。这点工作上的挫折在生死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我不知道夏沐一个人每天都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上午我出门上班时她披头散发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晚上我回家开门时她还是披头撒发抱着膝盖看着窗外,她就像是一副定格在墙上的油画,改变的只有时间和光影折射的方向。
“宝贝儿,原谅我,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的,我陪你出去走走。”
夏沐问我怎么早安北京的节目换了主持人,我怎么去主持了晚间节目,我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说领导体恤下属,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你,照顾你。
如果换做以前,她一定会欢呼雀跃地跑进我的怀里,笑得一脸甜蜜,然而,现在她只是简简单单嗯了一声,然后继续做着她自己的事情,望着窗外发呆,没日没夜地写日记或者成夜成夜地不睡觉,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
她的状况让我心痛,又无奈,我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呆着了,我带她去看喜剧电影,带她去吃法国大餐,带她去看画展,去听歌剧,等等等等,我几乎做了全部我能想到的娱乐消遣的方式,然而她的反应始终是冷冷淡淡,特别高兴的时候,也只是靠在我的身上,淡淡一笑,脸上随即又浮现出无限的哀愁。
我实在是无计可施,情急之下,我只好打电话向老爸求救。
老爸听后唏嘘不已,感叹人世无常:“小杰啊,这种事旁人都是爱莫能助的,只能靠时间来慢慢治愈她心里的创口,等她自己走出来。”
老爸正说着,电话被老妈抢了过去:“别听你爸胡说,什么等她自己走出来,看她年纪轻轻就没有了妈妈,怪可怜的,小杰,你可要好好对她,有时间就多陪陪她,转移她的注意力,儿子如果你工作太忙,老妈就飞过去帮你照顾她。”
“妈,听你这么说,我真的好感动,谢谢你愿意接受我和夏沐。”
“你们都拜过天地了,我如果还不答应不接受你们,岂不是太不通情理,太对不起人家妈妈了吗?”
“我就知道我妈是最通情达理,心地商量的小老太太了。”
“少给我戴高帽子,有需要的话,就跟爸妈说,爸妈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我欣慰地挂上了电话。
我以为夏沐真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她需要时间让她忘却悲伤,她需要时间让她重塑自我,然而,当我看到她做那件事之后,我才幡然醒悟,事情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