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院内,一株海棠树下,王月娘正站在树下不知思索什么,郑冲到了身后,忽然问道:“月娘,你在想什么?”
王月娘被他吓了一跳,嗔道:“你这人走路没声音啊,吓我一跳。”
郑冲连忙笑着赔礼跟着说道:“多谢你这趟出手相助。”郑冲猜到郑大和郑芝龙的血不能相溶,多半是王月娘做的手脚。
王月娘淡淡说道:“你不必谢我,我可没想过帮你,上一趟你不辞而别,只留封书信下来,真当我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么?”
郑冲急忙道:“绝无此心,只是我发现这郑大冒充我之事,因事出突然,便不及亲自登门与你告别。你看我现下不是又回来了么?”
王月娘哼了一声道:“要谢你去谢吴知府,这件事是他的主意。”
郑冲啊了一声,没想到居然是吴炳的计策,难怪他在公堂上会安排让王月娘来主持滴血认亲之事。
王月娘续道:“吴知府说了,你的事关乎郑氏安稳,此趟我们大明还在和红夷人打战,东南海面上就仰仗你们郑氏了,因此郑氏不能乱,水师军心不能乱。所以这才要我动些手脚,也不管你们两个谁真谁假,总之要我下手,一定将你和郑总兵的血能够相溶,而让那人的血不能相溶。”
郑冲默然无语,看来吴炳为了东南海面的安稳,真是宁可牺牲郑大了。在吴炳看来,现下水军安稳能保持战力对抗红夷,乃是首要之事,其他的都可牺牲,他可不想因为一个人的事,而导致水师军心不稳!所以他牺牲了郑大,不愿查明真相,颠倒了黑白是非。孰对孰错,谁又能说清?
“那你是用什么法子让两滴血不能相溶呢?”郑冲有些好奇起来。
“便是加了些许矾水进去,便可让两滴水不相溶了。要让血相溶,加些许米醋便可。”王月娘小嘴微微一翘道:“这玩意我十岁时便会玩了。”
郑冲哦了一声又道:“其实两个人的血大多都会相溶的,我还知道天下人中,血型可分四大种类。”
王月娘奇道:“什么是血型?”郑冲便道:“就是血液的种型,这四大类血可分别称为甲乙丙丁四类。甲型血的人,血液可以相互输用,若是遇上失血过多的病患,可用输血法救他性命。但不同血型之人,不可互相输血,否则会有性命之危。今后等我造出显微镜,便可在显微镜下做些实验,到时候一看便清楚了。”
说起血液来,郑冲又忍不住想在王月娘面前秀一把后世的常识,结果又被王月娘缠住了。
“血也分种类?真是闻所未闻,你快详细说说,该怎么分判这血型?”王月娘眼前一亮喜道:“还有这输血救命该怎么输血?”
郑冲呃了一声道:“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要等我做出显微镜来才好说。”
王月娘哼了一声道:“你信上说好了的,下次见面,你便送我一架显微镜赔罪的,现在见面了,你答应给我的显微镜呢?”说着真的把手伸到郑冲面前来。
郑冲苦着脸道:“我没想到会在府衙见到你,我还想着等了结了官司,再做好显微镜之后,才去找你的。”
王月娘重重白了他一眼道:“你们男人都是言而无信的!”
郑冲急忙道:“你别急,这几天我便想法子去做,你在宽限我几天时间,我说过的话,一定兑现。”嘴上这般说,心头却是一怔,她为何这般说呢?难道她的婚事有什么波折不成?
多番赌咒发誓安慰之后,王月娘这才渐渐消了怒气,跟着忽然说道:“适才在堂上见了那人,我便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从前在安平抢我金线虎头蕉的恶人。你和他还真是相像啊,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居然把你认作是他了。但刚才在堂上一看你们两个,气度言谈一眼便能看出不是一个人来。”
郑冲嗯了一声,又问道:“听你说了好多次金线虎头蕉,那到底是什么珍贵药材?”
王月娘道:“这金线虎头蕉又名金线莲,以叶子上有十二金线的金线莲最为珍贵。这金线虎头蕉可治消渴症、血淋、吐血、肾病等诸多病症,便是极为珍贵的药材。我猜想便是这恶人将我的药抢了去,卖给药材商人了吧。”
郑冲哦了一声,这才恍然大悟。随后两人在海棠树下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府衙下人来请两人前去赴宴,两人这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都已经午时了啊。
当天吴炳在知府衙门请郑氏父子等人吃饭,筵席很简陋,郑芝龙看了暗暗皱眉,但却还是将这些粗粝的食物咽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抱怨。
午后,两父子并水师诸将一起回水师大营,才出了府衙门口,郑芝龙便破口大骂道:“好个吴炳,请我吃个饭专用些粗粝食物,还不是想向我哭穷,好让老子在知府衙门分润之上多给些,老子偏偏就吃下去了!”
郑冲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见得郑冲古怪模样,郑芝龙又开始了对郑冲的说教,说了一路!
爷俩都骑在马上,郑芝龙骂完吴炳之后回头看了郑冲一眼,皱眉道:“冲儿,你笑什么?”
郑冲急忙正色道:“孩儿没笑。”郑芝龙哼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是太过年轻了,还需多经历些事,才能历练出来。”
郑冲微微一怔道:“孩儿不知父亲所指。”
双马并辔而行,郑芝龙缓缓说道:“为父之所以能啸聚东海,称霸东南,只因为父有枭雄之心。你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枭雄么?”
郑冲摇摇头,心头暗暗纳罕,怎么郑芝龙会忽然说起这个来?当下急忙道:“父亲乃是大英雄,不是枭雄。”
郑芝龙冷笑一声道:“为父初至海上之时,也如同你今日一般,一心想做个英雄。”郑芝龙冷眼看着郑冲道:“但数年下来,残酷的事实让为父选择做了枭雄!”
郑冲默然无语,只听郑芝龙又问道:“你知道何谓枭雄,何谓英雄么?”
郑冲老实道:“枭雄者,凶猛之谓。英雄者,多类于圣贤。枭雄者,多类于无情。英雄并及枭雄,皆心慕仁义,胸怀天下。然英雄怀抱仁义,以至仁德化天下,能让天下人负我,心无我求,故能从始至终,时时践行仁义。枭雄襟包四海,以壮志横扫河山,宁使我负天下人,心无障碍,视时势而行仁义,故不彻底。或有或无,则使人以为假仁假义。”
郑芝龙微微颔首道:“不错,做英雄困于仁义二字,缚住了手脚,而枭雄绝情绝爱,心无障碍,故而能一展所长。”说到这里,郑芝龙顿了顿瞪着郑冲道:“为何适才要替那郑大求情?”
郑冲呆了一呆,忍不住说道:“孩儿只是觉得他罪不至死,故而心生怜悯。”
郑芝龙冷笑道:“怜悯之心?怜悯你的敌人,怜悯不相干的人,天下需要怜悯的人多了去了,你怜悯得过来么?英雄者,可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乃天地之脊梁。但往往未能竟全志向,便先身死牺牲,而且很多时候,往往皆是牺牲于无谓!枭雄者,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以我之心而放之四海,以我之志而加之全人,势不可挡。故而为父现下才方有安平四海的权势!要做英雄,先要学会做个枭雄!而做个枭雄,你首先便要断绝你那份怜悯之心!”
郑冲瞪大了眼睛,郑芝龙这话说得犹如重锤一般,让自小在红旗下长大的他三观冲击极大。
“言不必有信,唯能遂其志而通权达变。欲以先登绝顶之位,再行仁义之事。因其本为枭雄之性,故殊难把握,一旦登顶,未必能践行仁道,或将彻底露其枭勇面目,而荼毒无辜。倘果能行其仁德,则天下亦致太平矣。便使枭雄而为英雄。故历来开国之君,多为枭雄。是此之故也。”郑芝龙沉声说道:“历代开国霸主,哪一个不是先做枭雄,而后方为英雄的?秦皇、汉皇、唐皇、宋皇,他们能成为英雄,便都是先走的枭雄之路啊。”
郑冲心头一震,低声问道:“难道父亲也有问鼎之志?”郑芝龙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为父只是举个例子罢了,莫要曲解为父之意!”顿了顿又低声道:“此刻说问鼎还早了些。”
郑冲暗暗心惊,郑芝龙当真是野心不小啊,可惜后来怎么没了这野心了?
郑芝龙又接着说道:“你今日开口替郑大求情,为父很是失望。不过你还年轻,还可补救。今后你记好了,要成枭雄,当先绝情绝爱,收起怜悯之心,在取舍之间,能做出对于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若是对自己有威胁时,便是亲人也可舍弃!听懂了么?!”
郑冲迟疑道:“难道今后遇上难以取舍时,连父亲您都可以舍弃么?”
郑芝龙闻言,身躯微微一震,最后看着郑冲只说了一个字:“是!”
郑冲却摇摇头道:“不行,我可不是刘邦,自己爹都要被人煮了,他还让人分一杯羹,孩儿真做不到。”
郑芝龙愣了一愣,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当下叹口气道:“看来你还是历练浅薄了,方才会说出这般话来。今后你若真遇上这般事时,望你能记住今日为父与你说的话。要成英雄霸业,先要走枭雄之路,而要成枭雄,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无论如何,万不可走英雄之路,在这乱世中,英雄之路乃是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