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乃是泉州东大街上陈阿根的新媳妇,嫁与陈阿根不过旬月。陈阿根是个手艺人,他编的竹篾在东大街也是有名号的。陈阿根还有老母在堂,家中也算殷实,加上陈阿根本分老实,柳氏这新婚一个月中,小日子过得很是幸福。
但天有不测风云,三天前的一场台风彻底打碎了柳氏的美梦。夜半大风至,吹得屋顶哗哗作响,陈阿根急忙叫醒柳氏,让她穿衣先躲出屋去。
柳氏至今都还记得丈夫的话:“媳妇儿,你快穿衣出去,房子要塌啦!我去背老娘出来!”
柳氏慌忙出屋,衣裳还不整,在大风中她努力抱着院中的大树,眼睁睁的看着屋舍就这般倒塌了,丈夫和婆婆都没能出来。
第二天风逝减小,柳氏在大雨中撕心裂肺的叫喊着,一边哭喊一边挖掘废墟,想从残垣断壁中将丈夫和婆婆救出来。但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有什么力气救人?
城中内涝,好在柳氏家地势稍高,水未曾淹没废墟,柳氏苦苦哀求过往之人出手相救,但不论是邻居还是过往行人,都是自顾不暇,也没人帮她。
倒是有个穷书生路过,不忍心见得一个妇道人家在泥泞中磕头哭泣,便出手相助,但这书生力气和柳氏差不多,两人合力也未曾能抬动倒塌的房梁。最后书生无奈的离开了,他说他要赶回家,柳氏没有再哀求什么,书生也需要回去救自己的家人。
到得第三天午后,柳氏三天滴水未进,终于晕倒在了残垣断壁之上。
醒来时却发觉自己靠在一株大树旁,一个明军士兵正喂自己喝着米粥。柳氏方才清醒,急忙抓住这明军士兵的衣袖恳求道:“这位军爷,求求你救救我家相公和婆婆吧,他们还被压在屋舍下面!”
那明军士兵咧嘴一笑,指了指不远处道:“你看那边的人可是你的家人?”柳氏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口水井旁,几名明军士兵正救治着两人,这两人正是丈夫陈阿根和婆婆。
柳氏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到了两人面前,却见两人双目紧闭,柳氏吓得脸色煞白,一下子瘫软在泥泞之中。
“没事,都还有气,只是昏晕了过去。”一个领头的明军小旗吩咐道:“来两个人把人背回营地去,请军中大夫救治。这母子两命真大,被埋了三天还能活下来。”
柳氏又惊又喜,当下不住朝几位明军士兵磕头道:“多谢各位军爷救命之恩,小女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恩情。”
那明军小旗扶起柳氏来道:“不必客气,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也跟着去吧,好生照料他们。”柳氏千恩万谢后,两名明军士兵背起丈夫和婆婆,柳氏便跟着两名明军士兵去了。
一名明军士兵朝那明军小旗道:“张大哥,咱们救出了两个人,咱们小队可是十两银子到手了啊。”
那明军小旗却摇摇头道:“这种钱你也敢要么?”身旁几名明军士兵皆道:“不错,这种钱不能要!救人那是积阴德之事,拿了你小子也不怕短寿!”
明军小旗挥挥手道:“好啦,继续救人,看看还能不能多救几人出来!”
到得傍晚时分,各处救灾的军马陆续传回消息来,在倒塌房屋的废墟下,救出二百三十多人来,但也挖出八百多具尸首来,都是房屋倒塌被埋住后压死的,也有随后大水内涝被淹死的。
郑冲与黄汝良随后赶往各处巡视,见得被挖出的尸体都沿街安放,黄汝良长叹口气,扭过头去,不忍心观看。郑冲面色凝重,吩咐将士们将死难百姓尸体都整理好,用草席覆盖了,命人告知城头上居住的百姓前来认尸,将自己亲人尸体带回去安葬。也有一家绝户的,郑冲便命军士送出城去安葬了。
来到城内开元寺前,这里一大片空地都是郑氏水师军马驻地,在此处搭了临时营帐,郑冲吩咐过不许将士打扰百姓,更不许侵占民宅,被救出的百姓都集中安顿在这里,有军中大夫救治。
见得郑冲与黄汝良到来,席地而坐休息的将士们陆续都站了起来,这些都是救灾轮换下来歇息的将士,郑冲见得这些士卒虽然面带疲态,身上战袍也已经泥泞不堪,但神态皆是凝重,望着郑冲和黄汝良的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敬佩。
“公子爷好,黄老先生好!”凡是经过将士们身边,他们都起身问候。
郑冲和黄汝良则是一一回礼:“你们辛苦了!”
随后郑冲看到了营帐内被救出的两百多名百姓,开元寺内的数十名和尚也出来帮忙救护,没有冷漠,只有灾难面前人类互相的帮助,整个场面感人至深。
“这些人都是你们救出来的?”郑冲问身旁一名千总,那千总急忙答道:“标下所部只救出三十八人来,其余的都是各部友军相救出来的。”
“救出人来的将士们可都在场?”郑冲问道。
那千总答道:“大多都在,还有些仍在搜救,未曾回来。”
“好,先让那些在的将士们过来吧,我要亲自奖赏他们。”郑冲缓缓说道:“每救一人,赏钱五两,我郑冲说过的话,当天就会兑现。”
那千总却面色有些古怪,但还是按郑冲的吩咐将救人的将士们都集合了起来,在郑冲面前列队完毕。共有五十三人,有些百姓是三五个将士合力救出的,有些救出了好几个人。
郑冲上前问第一个将士道:“你救出了几个?”那将士答道:“回公子爷,我们小队救出了五个人。”郑冲颔首道:“好,你们小队奖赏二十五两!”
说罢从怀中掏出十几张金叶子后,郑冲朝一众将士们道:“你们救了多少人,都一一说来,奖赏我现在就兑现给你们!”那一队明军将士却无人伸手,领头的小旗道:“公子爷,这钱我们不能要。”
郑冲奇道:“事先都说好了的,救一人赏钱五两,这些金叶子每片都值十两银子上下的。你们是想要现银么?我这就命人去东市那里取来!”
一众明军将士都是摇头,纷纷道:“公子爷,这救人本是积阴德的善事,岂能受赏钱?”“对,公子爷,我们不要赏钱,能救出人来,我们便很知足了。”“公子爷,这些钱还是留着多买些米粮救人吧。”
郑冲一时间喉头哽住,原来人皆有恻隐之心,更有向善之心,这句话是没错的。这些向来打仗为了赏银,而不惜搏命的郑氏水军将士们,这一刻居然展现了人性最为光辉的一面,他们拒绝接受他们应得的赏钱!
黄汝良也是热泪盈眶,上前朝诸将士长长一揖到底,口中哽咽道:“军心可用,老夫代各位百姓拜谢诸位将士了。”
众将士急忙回礼,郑冲没有作揖,而是走过每个将士身前,重重的拍了拍每个人的肩头后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不愧是我郑氏的兵将!赏钱你们虽然不要,但我郑冲会给你们记下军功,凡是救人的,稍后都记下军功,按军功奖赏!该给你们的,我郑冲一定要给!”
诸将士都谢了,郑冲随后又道:“你们今天救出了很多人,每个被救出的人都有父母妻儿,救一人便活一家,你们的功劳的确不是区区五两银子可比的!好生歇息,养好气力,明天我们接着救人!”
诸将士纷纷振臂高呼起来:“救人!救人!”
这时候百姓们闻得呼声,纷纷围了过来,柳氏也在其中。柳氏自到了这里后,丈夫与婆婆便得军中大夫救治,现下已经醒来,她也得饱食了一顿。丈夫陈阿根和婆婆醒来,得知是官军救了他们,婆婆便要柳氏好生拜谢人家。
正巧这时候闻得帐内同样在养伤的百姓们传言,“郑公子来了。”“郑公子?就是这趟领军进城救灾救民的郑公子吗?”“不是他还有谁?还有那黄老善人也来了。”“哎哟,我家三口都是拜官军救出,我这便要去好好拜谢他两位。”
闻得此言,婆婆急忙吩咐柳氏道:“你也快些出去替我们两好生谢谢救命恩人,救命大恩,咱们一家要好生报答才是。”柳氏当即依言出了军帐,跟着百姓人流向前来。
营地之上,四周火把点点,被救百姓的家人们围住了郑冲和黄汝良,也不知是谁先跪下磕头的,总之片刻功夫,两人面前黑压压的跪下了一大片。
磕头声、拜谢声,哽咽声不止,郑冲和黄汝良都慌了手脚,急忙命众将士一起上前搀扶起众百姓来。
“郑公子、黄老先生,小民等拜谢两位救命之恩呐!”“郑公子,黄老善人,我家今后便立两位长生禄位,祈求两位长命百岁!”
郑冲和黄汝良好不容易安抚下众百姓激动的情绪后,郑冲站在百姓当中朗声说道:“诸位乡亲,我水师上下官兵,皆是八闽子弟兵,自家人有难,当然要出手相救,此乃责无旁贷之事!诸位也不必谢什么,稍后我们一道出力,救更多的人,重建咱们的家园!我相信这场风灾是压不垮我们的!”
跟着郑冲又大声说道:“诸位乡亲,我也是泉州人氏,我郑家在泉州落叶生根,自然不会看着自家乡亲受苦。请诸位放心,家师徐光启徐老尚书与安平黄汝良黄老先生号召泉州富商大户成立了安平会,专司便是办以工代赈,赈济灾民、重建家园的。大批的钱粮会源源不断而来,我们泉州人定会战胜这场灾劫,很快重建家园!”
众百姓闻言纷纷叫好,“对,咱们明天开始就跟着郑公子救人!也帮助其他人去!”“重建家园!有郑公子带着我们重建家园,一定能很快再把自己的家建好!”“郑公子,你吩咐吧,要我们怎么做,我们都听你的!”
郑冲不断鼓舞着百姓们,泉州的百姓也似乎找到了主心骨,招工点更加挤满了无家可归的人。当晚郑氏军兵在城内各处空地上搭建起临时的军帐来,供灾民们居住,将住在城墙上的百姓劝了下来,还有家的就回家,没家的就先在军帐暂住。
郑冲忙碌到天黑,才回到自己在城内的军帐,却不想帐内早有几人在等候。其中有三个是认识的,便是徐孚远、陈子龙、黄宗羲三个。另外还有两人,也都是二十多岁的文士模样打扮。
见得郑冲归来,黄宗羲上前见礼后引见两人道:“这两位,一位是复社张溥、另一位是复社方以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