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傍晚里,潮水高涨,急风狂乱,一方野渡旁刚有虫鸣蛙鼓此起彼伏,郁郁葱葱的芦蒿丛摆动拍打,发出的沙沙声响彻天际。
许婆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草窝窝里,冷不丁听见有孩子的哭声,那哭的…简直就像个失心疯!嘶嚎声中还夹杂着咆哮声,使得本来想调头就跑的许婆子,想了想倒觉得没有鬼哭是这么个哭法,于是她闭上眼,虔诚的拜了拜老天爷,又弯下腰在地里胡乱摸了跟木头棍子,这才咬咬牙循着那哭声摸索过去。
到了近前,隔着两蓬芦苇荡,看清是个小女娃,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脑袋上顶着个毛毛燥燥的双丫髻,背着她蹲地上正哭的起劲。再一瞅她身边的被褥堆,许婆子心下了然了,人她认不得,可那被褥她认得啊,恰巧就是早晨官道边上那樟树林子里让她撞见的一幕:一部车辇驶过来,里边下来个护院打扮的青壮汉子,扛了这打卷的被褥,脚底生风嗖嗖的就往这无人渡的方向去了。说起来那被褥啊,啧啧,真叫一个高贵,厚实松软不说,还是缎面的,枣红的缎底上绣着金灿灿的牡丹花…就是没成想,这牡丹花里竟还裹着个活人来。
许婆子也是个胆儿大的,观察一会之后,就走上了前去。她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既然这被褥里头的人活着,也不用她帮忙刨坑填土了,干脆装聋作哑,卷了铺盖就走!没得牵扯上什么自个收拾不了的事端。
想着事呢她没留意,那孩子一见到有人,泣声立止,等到她把那床大被搂结实了,刚要走开的时候,忽然被子角被拽了去,就听一个稚气未脱的声音铿锵有力的问:“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啥?许婆子心里诧异,就下意识的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借着马上就要隐没天际的日头,瞅见这女娃衣着讲究,面相良善,乌溜溜的大眼仁透着份期冀,睫毛根上还挂着两滴未流尽的泪珠儿,立在这茫茫荒原无边黄草之间,孑然零落。想到她花一样的年纪,却有这样可怜的遭遇,不禁在心里慨叹了一声,作孽啊!然而脚下仍是错开步子,铁了心要调头离去。
她走,女娃就默不作声的跟着。也真奇了怪了,一路上遇到些许稍抖险的沟沟壑壑,仍是没叫她跟丢了人,始终不远不近,不吭不哼的,倒没有那些大户小姐们身上的娇弱劲,更不像是个没死透,一口气又将将续上来的人儿。
这平凡的老妇,又没开了天眼,哪能看出缎被里头那个早被捂没气了,眼下是个名叫马晓南的大龄单身一点也不文艺女青年做了这身躯的主人呢。
马晓南走路不长眼,踩了马葫芦导致胡穿乱越,这是头一遭,没甚思想准备。来前没拜过大神,结果没给分到铁饭碗。意识迷离之际,觉得气闷想要挣扎,可又浑身使不上力,隐隐觉着自己一起一伏的,颠簸一会,倒又昏睡过去了。待到醒过来,就发现自己落到了这步田地。
方才她放声大哭,一是因着还没缓过初穿那劲儿,心里惦记着踩马葫芦之前她要去办的杂事,悔不当初。二是见了自己有惊无险长了那么些年,就要出点啥成果了,猛然变回个柴火妞,又要重来一遍,肝肠寸断。其实说白了就是由着这地头还生,先提前自我宣泄一番,将来就不一定有这机会了。
此刻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在这荒地里疾行了个把时辰,马晓南直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眼底里马上就没个亮了,前方不远处隐隐出现一段青灰色的石墙,待再行近些,终于看到了黑洞洞的大城门洞。
到了这里,许婆子停下脚步,长吁了一口胸气,被这女娃跟了一路,她心里头不知道有多毛躁呢。多保重吧,她无声的念叨着。歇了数秒之后,许婆子打衣襟里掏出半张又干又硬的饼子,转过头走到马晓南身前,上下打量着她对襟小袄外头还算干净体面的丝质短卦,似是找不出合适塞这饼子的地方,便自顾自的将之交付在她手中,之后扶着她的肩膀头,将她往城门的方向轻轻推了一把,许婆子自己,反倒又掉脚向来时偏一点的方向去了。
马晓南很能领悟许婆子的意思,自己目前是个大麻烦,这样的穷苦村妇能领着她到这,已经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没有理由再强人所难了。
目光所向,城墙上除了青苔就是字。城、烟、夕。吸烟城?马晓南望了望那扇形石雕上的三个大字,歪着脑袋略加思索了一番,想是这年头还没有烟草,不过以前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城市,两桩加一块,也算是好的遭遇了,姑且就动力十足一下吧。默默劝导着自己,没什么好担忧的,就当是边乞边旅了,整理好思绪和仪态之后,她缓步行向城内。
这夕烟古城乃是瑞丰大渠的分水之滨,相去仪国都城甚远,并非兵家重地,也非产粮大城,城民们最顶天的大事就是修固渠道。虽谷米不那么富足,好在多产鱼虾野味,气候温暖宜人,周遭因着地脉略杂,多是小城小镇,故所以,逸南侯治下,城民生活偏安,民风相对散漫开放,几十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自然,马晓南独自摸黑上城,虽落在守卫的士兵眼里有些奇怪,却也没有上前盘查。
事实上,马晓南什么计划打算也没有,隐隐知道自己得有身份,本能觉得活命是第一硬道理,眼下就是本能在指引着她的脚步,边啃干饼,边找那些人多的地方去。啃了三口,觉得这样不行,当下先找个墙角,解开小褂,将剩的半边饼塞进棉袄内侧的口袋里,完了看一眼明晃晃的小褂,干脆也铺在肚皮上,拿腰封束了,外面就只穿那件碎花袄,显得不那么扎眼了。
刚被扔下的时候她就摸索过,浑身上下只有袄内的口袋装着几锭碎银,说不准还是原来这姑娘自个藏的,除此之外,什么钗佩环坠都没有。也是,谁谋财害命还留着那些东西。谋财害命啊…